可艾



很多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在離家?guī)坠锿獾亩猩蠈W。那時我剛剛上初一,第一次離開家去寄宿制的學校。學校在一個村莊東邊的田地里,四周并沒有什么人家。夏日天黑的夜,上完晚自習后七點多,外面的天光還很明亮,我跑到教學樓后面的小賣部,買了包好吃的“辣包”,邊吃邊往宿舍走去。正當我兀自吃得津津有味時,聽到旁邊有人跟我講話:
“耿瑞杰,你咋不回家呀?”
我轉頭看向那人,那是我同班的一個同學,也是附近一個村子里的。因為來這里上學的大都是同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大家距離學校都不是很遠,最近天黑得晚,很多人下晚自習后都回家去了。我對他回道:
“我不走,你們走吧。”
男生宿舍是緊挨在教學樓后的一排平房,東邊幾間是老師的宿舍,西邊的一個個房間里各擺了一個L形的“大通鋪”,上下兩層平坦的木板床,晚上睡覺時一個個身體緊挨著躺成一排。等我慢悠悠地回到那里,發(fā)現寢室里一個人也沒有,我又在學校里轉了一圈,整個校園里也空蕩蕩的,實驗樓頂的大喇叭平常放學后總是播放歌曲的此時也沒有一點聲音,教學樓前花壇里的五星紅旗還在微風中飄揚。底下是一尊雷鋒像雕塑——傳聞那是我姥爺的作品,這是在我媽那里聽到的,我的姥爺是一名美術老師,小時候去他家總能看到各種未完工的泥塑。
國旗前面一條寬敞的大道,一旁是實驗田,另一旁是實驗樓和職工家屬樓,盡頭就是學校的大門口,此時正有零星的一些人往門外走去,天空看起來還很明亮。我站在旗桿下思考了良久,決定也要回家去!
出門一條橫向的土路,左邊通向更遠處的一個村子和一條寬闊的公路,右邊是離學校最近的一個村莊,也是我回家的方向。我家和學校之間隔了兩個村莊,其中一個是我姥爺家所在的村子,平原地勢平坦,道路并不難走,平常這條路我們大概一個小時就能走完,有時候貪玩,則會花費得更久。我們村子就有一個同學,有次周五下午3點多鐘放學,回到家時已經將近晚上8點。在當時算是創(chuàng)下回家時間最長的紀錄,因此記得尤為深刻。
我沿著這條路往前走。路旁有一個修車的小鋪,再往前是近旁村莊的麥田,麥收剛過,地面上一排排整齊的麥茬,中間夾雜了一行行已經長到小腿高的棉花,一道水渠穿過路面通向遠方,兩邊河壟上長滿錯綜的雜草。走過前面的一座小橋,沒多遠便是第一個村莊,這條路從村子中間穿過,村子里的部分修成了柏油馬路。天色慢慢變昏暗了,四周靜悄悄的看不到幾個人。穿過村莊后又是一條坑坑洼洼的泥土路,左邊靠近村莊的部分被挖了一口大水塘,有一次我們上學經過這里時看到有人在抽塘捉魚,塘水被抽干后露出很深的一截,塘底一片黑色的淤泥。我走過這片池塘,便來到了一個黑黝黝的洞口前。
那是一條高速公路穿過時留下的一個隧道,這條高速公路還在建造中,路面剛剛修好,還沒有通車,有時候我們沿著村子后面的大河河堤來上學,在經過姥姥家的村莊后會抄近路在高速公路上走一段,然后在我面前的這個隧道處下來,再沿著這條土路去學校。隧道里漆黑一片,幾乎看不到一點亮光,我站在洞口往里望了望,然后快步走進隧道里。我沿著一側走著,聽到自己的腳步聲被四周的洞壁反射回來,發(fā)出比正常走路聲音大很多的聲響。走過了隧道,前面是一段很長的土路,路的盡頭就是姥姥家所在的村子,路兩旁是一片田地,舅舅家有一塊田也在其中。剛開學時,有次我從這里經過,恰巧碰到舅舅在這里干活,他遠遠看到并喊住了我,然后從地里濃密的棉花葉子下摸出了兩個香甜的甜瓜給我。那是春天時隨棉花幼苗一起栽種在地里的,鄉(xiāng)下人平常并不怎么買水果,除了夏天時會拿麥子和來村里賣西瓜的人換一些西瓜,或者秋天時和種蘋果地區(qū)的人換一些蘋果,就是自家在地里零散種的幾株甜瓜。甜瓜成熟后香氣四溢,特別是中心的瓜瓤部分,因為特別甜,每次都會被我先吃掉。
然而這時是沒有甜瓜吃的,四周也看不到一個人影,黑色已經籠罩下來,密密麻麻的,將要占滿整個眼睛。只有西邊天空上最后的一點灰暗色,戀戀地掛在上方不肯離去。
等我走到姥姥家所在的村口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guī)缀跏且∨芷饋恚M村第一戶人家的大門口,黑暗中依稀能看到兩尊黑色的東西,那是門樓下兩只石獅子。白天上學從這里路過時看到過,兩旁逐漸出現平日里熟悉事物的模糊身影,街道旁若隱若現的電線桿,不遠處平房上還能勉強分辨出的屋頂。
快到村子中心的丁字路口時,依稀能看到前面幾個模糊的人影,大概是吃完晚飯后出來納涼閑聊的人。姥姥家和大舅家就在這個路口旁,因為不想在姥姥家留宿,心里不由得擔憂起來,害怕碰到姥姥或舅舅家的人后被他們好心挽留下來。走到路口時,聽到路邊講話的人似乎就是旁邊人家的男主人,他認識我媽媽,按輩分我應該也要喊他一聲什么,因為害怕被他認出來,我不敢扭過頭去,天色黑暗,加之他見到我的次數也不多,所以他并沒有認出我來。
就這樣快步走過了姥姥和舅舅家的房子,前面還有一大截路,再走過半個村莊,面前又是田地間荒無人煙的一條小路,中間又翻越了一條大河,再走上七八分鐘,終于來到了自己村莊的街道上。我已經記不清那天最后是怎么走回來的,只記得到最后應該都是在跑,那天晚上沒有月光,四周是無盡的黑暗,我已經來不及去害怕,也不敢去想象黑暗中那些未知的事物,只是憑著本能的記憶,一路奔跑在回家的方向上。
回到家門口時,鐵門已經被母親從后面上鎖,我用力拍打著鐵門,大聲喊著母親,母親從堂屋出來,聽到我的聲音后給我打開了門:
“這么晚了你咋還回來了?”母親問我。
“人家都回去了,學校里都沒人了。”
“那你咋不住姥姥家,這么黑,你看得見路么?”
我回到堂屋,母親又問我吃飯沒有,我說吃了,母親問我還要不要吃。我坐在亮堂堂的溫暖的屋子里,看到電視里播放著熟悉的節(jié)目,感覺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在這個涼爽夏天的夜晚,我終于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