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松的方式

曹夢琰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王維

“松針是松針，生活是生活”，這由兩個A是A的句子構成的詩題，宣示并強調事物本來的樣子——若去比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這兩句，詩人隱藏了“見者”和“見”。盡管彼和彼的行為、情思無時不在，詩人卻有意無意地踐行著不干擾原則，正如本詩所呈現(xiàn)出的經(jīng)驗方式——無力或無奈的不干擾，面對強勁的破壞力時;心懷敬畏的不干擾，面對來得更遼闊與深遠的未知之力時，譬如命運，譬如自然遷移中的滄海桑田。A是A這一表達很謹慎，詩人避免貿然地說出A是X。然而這盡量不著痕跡的、言語層面的干擾，依然在引起接收者的心理波動——松針正綿密地刺痛著生活，情感聯(lián)想如此輕易地從兩個句子中逸出。無論詩人意圖壓抑還是呈現(xiàn)，“你必須改變你的生活”（里爾克）正是呼之欲出的訴求。相比詩中出現(xiàn)的“地質革命”對時代的顛覆性，甚至更強大的、也更具隱喻色彩的“未來的海水”之吞噬感，個人經(jīng)驗層面的看見、說出和改變，都是微小的，卻在曠日持久地發(fā)生著。

一、“松針是另一種時間”

這組詩涉及一些我們熟悉的文本和相關詩人，比如消失的“松木梯子”、不再“望氣的人”。“一個不會游泳的人/也抵達了河的對岸”，這里的反諷和悖謬同霍俊明作為詩歌批評家的視野和判斷有關：“塵世”和“夢里”涇渭分明，在夢里，完成“抵達”的地點只需頗具浪漫意味的河岸本身，它缺乏和其他事物的關聯(lián)，在特定的語境之外，這種“抵達”就很難成立。“越來越多的人”疲倦于再次說起“往事”，“往事”作為經(jīng)驗，也同樣因為它們在特定語境中而讓人沉迷，甚至著魔，但在更復雜的語境中，曾經(jīng)的經(jīng)驗（或“說起”經(jīng)驗的方式）已然失效。這確乎是一種普遍的、關于詩歌寫作的判斷，然而呈現(xiàn)在批評家筆下的價值判斷，在作為詩人的情感訴求中，或多或少有一些舊夢依稀的溫存和不舍：借由形象調動我們對間接經(jīng)驗的感知和重溫，乃是寫作的巨大誘惑力之一。無論是面對著不算遙遠的當代詩人和詩歌，還是面對古人和他們筆下的松針、松樹、隱士，那些勉力唱和者，“空懷故人之心”，訴說著失效的經(jīng)驗和失去的時間，而過去經(jīng)驗和時間中的人似乎重回我們身邊，他們衣著生動，言笑晏晏。

然而經(jīng)由松針而重現(xiàn)的時光——死去的時光、枯坐中的時光、燃燒的時光、被未來時光淹沒的時光，并沒有裹挾著改變的決心，亦不具備改變的能力。詩人眼中的“另一種時間”（重現(xiàn)的過去時光），至多也只是讓我們“仿佛”成了古人——短短一夜之間，也長不過一夜之間。“想象中的泉水”“虛構的人生”，都反諷地表達出不恰切地探尋過去經(jīng)驗時所遭遇的尷尬。盡管如此，在詩人筆下，過去的時光也并不徒然意味著老邁黃昏的無力感。

二、“松樹是具體的”

他者的間接經(jīng)驗以及經(jīng)驗中過去的時光是如此誘人，吸引了太多的歌哭者，呼應這發(fā)聲沖動而來的表達者，在表達自身的直接經(jīng)驗時，卻往往不及。從他者那里感知到A是X，感知到松針是另一種時間，意味著獲得視野。無論怎樣強調不斷地去重新獲得視野的重要性都不為過，被前人所雕刻過的時光確乎如同魔力的夕照，攜帶著改變事物的密碼——“許多夕照后/東西會越變越美”（張棗）。但是關于我們自身處境的恰切言說——A是具體的、同“我”密切相關的A的言說——卻尤為艱難。

詩人意識到，如同探尋間接經(jīng)驗所面臨的尷尬一樣，訴諸自身的直接經(jīng)驗，也不免遭遇撲空：“我也曾遠足山中/只是為了看一眼/我曾經(jīng)栽過的一棵雪松/最終，我錯過了它/不知道它早已被砍伐/還是長成了我不認識的樣子”。對更具體事物和切身生活的辨識，被更多變化所圍困。“不知道”“不認識”“不可知”等，諸如此類關于自身和世界的困惑層出不窮，幾乎每一次破碎的、受挫的經(jīng)驗都勾連著見怪不怪的否定和疑問。A不是X，而“我”不知道A是什么，這些正是我們惶惑而艱難的、針對具體事物的表達，但這類表達方式及其由來的生活和心理狀態(tài)，難以令人滿意。——太多問題，卻缺乏關乎心性與行為平衡所需的答案。

詩人給出了答案——關于“松針是松針，生活是生活”的謹慎判斷，經(jīng)歷過A是X、A不是X、“我”不知道A是什么等曲折判斷之后，又回到最初，并作為一個篤定的判斷。但如果這一切僅僅發(fā)生在言語層面，就毫無意義。A是A，在得出這一結論的過程中，每一次被吸納的具體經(jīng)驗，以及它在何種程度上被更完整地感知，關乎結論的誠懇性和真實性。就這組詩而言，詩人試圖還原出一些具體而生動的圖景：“少見的/踏踩刀鋒的隱士”，“點燃”干枯松針的“她”。踩踏刀鋒的痛感、生死劫后的“歡呼”，關乎人事的哀痛與喜樂，正是能夠改變生活的經(jīng)驗。“夜晚泅渡的人必須學會換氣”，只有持續(xù)被改變的生活才能以充滿活力的狀態(tài)進行下去，而踐行和感受變化的人，才能長久而不厭倦地得出生活是生活這一結論。——無窮多的言說與行動，其后是更遼闊和深遠的靜默。那么，松針是松針，就無需言語與行動：“恍惚的松針在黑夜里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