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俗社是1912年在西安成立的秦腔表演藝術團體,以移風易俗、補助教育為宗旨。為了實現以戲劇開民智的目的,易俗社制定了劇本挑選和寫作的標準,尤其在劇本寫作上下了很多功夫,努力推陳出新。但出于選題、體裁、受眾、創作者個人素質等限制,易俗社雖然在秦腔表演藝術上做出了很大貢獻,也創造了大量勸人向善的新劇本,但與戲劇救國的終極理想間仍相隔著一定距離。
易俗社是1912年在西安成立的秦腔表演藝術團體,以移風易俗、開啟民智為宗旨,自成立起累計編寫秦腔劇目600余部,一時名動西安,不僅受到市民追捧,在西北戲劇表演界享有盛譽,還在軍、政乃至文學界發揮著影響。1921年前后,易俗社還應邀前往武漢、北京、河南、甘肅、寧夏等地演出,著名戲劇藝術家歐陽予倩前去觀看,對易俗社名旦劉箴俗稱贊不已。1924年,魯迅赴西安講學時,曾為易俗社題寫了“古調獨彈”的匾額。文藝活動家、中國現代戲劇奠基人田漢先生將易俗社與莫斯科大劇院、英國皇家劇院并稱為“世界藝壇三大古老劇社”。民國初年,易俗社活躍于西安,創造了大量勸人向善的秦腔劇本,以試圖履行移風易俗、補助社會教育的宗旨。
易俗社概況
民國元年,陜省開辦修史局,任命李桐軒為總纂,孫仁玉為修纂。在整理史稿的閑暇,李桐軒與孫仁玉攀談甚歡,志同道合。出于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和對秦腔的共同愛好,二人決定創辦劇社,編演新戲曲,改造新社會。遂擬定簡章,定名易俗伶學社。隨后李桐軒又與西安軍、政、文化各界名流斡旋,得到贊助,經高培支、王伯明、范紫東、師子敬、寇遐、劉介夫、楊西堂、薛卜五等百余社會名流署名共同發起,易俗社之名轟傳于西安市。建立初期,李桐軒、楊西堂為社長,張翔初為名譽社長,薛卜五、王伯明為社監,孫仁玉等為評議。秦腔新劇目的編輯主要為李桐軒、孫仁玉、王伯明三人。
與普通戲班不一樣的是,易俗社建立起劇社學校合一的體制,招考學生,自行培養戲劇人才,并以“中”“華”“民”“國”“秦”“易”“俗”七字為學生命名。除了練習秦腔表演技藝如姿勢、做工、道白、聲調、武藝以外,易俗社還為學生教授文化知識。初小班科目有三民、國語、常識、算數、習字、修養,高小班則知識與藝術兩類科目雙管齊下,知識類科目有三民、國文、算數、歷史、地理、習字,藝術類科目有修養學、戲劇學、服裝學與心理學。[1]在動蕩的民初,易俗社選拔招收的學生大多數都是家境清貧無以維生的寒門子弟,如1913年入社、后來轟動一時的名旦劉箴俗就出身貧寒,報考時因形容消瘦被社長薛卜五拒絕,后來孫仁玉認為他是可塑之才,將他收下并起名為劉箴俗。易俗社有意識地為學生傳授文化知識這一點,也寫入了《陜西易俗社章程》:“本社所收學生,大率皆貧無立錐,不識之無,入社后,稍有技藝,全家皆賴以生活,娶妻置產者甚眾;且習字讀書,文理通順,有在中學校可列前茅者。蓋雖新劇團體,兼有平民學校、貧兒救濟院之性質焉。”[2]
易俗社的創始人大多數受過良好教育,并且是功名在身的知識分子,有的在新式學堂當過教員,有的已經出仕。他們或多或少都與同盟會有關。如創始人之一的孫仁玉曾考入涇陽味經書院,受業于劉古愚。清光緒二十八年中舉人,被三原宏道工業學堂聘為教習。1906年聯合同仁籌資辦了雨金高等小學堂,后在陜西省一中和三中任歷史、地理教員,還參與創辦民立中學,任董事和教員,被譽為西安教育界“三老”之一;李桐軒曾于1902年在同州創辦求友學堂,后來還主持重修了《蒲城縣志》;范紫東,清光緒二十八年參加七縣秀才統考,以第一名入選三原宏道學堂,畢業后被西安府中學堂聘請為理化教習,又應邀在健本學堂兼任語文教員;呂南仲曾任陜西省財政廳科員、股長,臨渭、二華[3]厘金局局長;王伯明,曾在扶風設復邠義塾,在咸陽成立天足會。李、孫、范、王,以及高培支、楊西堂、薛卜五等人都加入了同盟會。作為教育事業從業者和同盟會會員,易俗社的創立者們希望通過編寫秦腔新劇本,充分發揮戲劇的教化作用,傳播新思想、新精神,以達到開化民智、移風易俗之效用。
綜上所述,易俗社與一般的戲劇演出團體是有著較為明顯的區別的:一是創建宗旨。易俗社的創辦初衷就帶有非常明確的現實目的,為了實現以戲劇開民智的目的,易俗社還對劇本挑選訂立了標準,尤其在新劇本的寫作上下了很多功夫;二是培養學生的方式。易俗社采用學社合一的形制,為學生們傳授國語、算術、歷史、地理等基礎文化知識,還開設三民科目,旨在培養學生的民主科學精神,這是其他戲班所沒有的;三是創建者的身份。易俗社創建者們絕大多都是同盟會的知識分子,之后又延請了陳雨農等著名秦腔表演藝術家作為教練。文人寫作劇本,伶人負責排練,編、導相互配合,相得益彰。在民初西安的戲班中,易俗社獨樹一幟,且初創時就得到西安各界的支持,因而一成立就脫穎而出,備受矚目。
“聲便天下,遍達于耳”:易俗社的戲劇改良理想
民初帝制崩潰,政體變幻,歐風美雨,吹沐而東,新舊碰撞,思潮涌動。而西安地處西陲,交通不便,風氣樸塞,比起開埠較早、華洋雜處的東南地區,自然是踉踉蹌蹌,被時移俗易的腳步拋在身后。從創立前后的幾篇文書中可以看出,易俗社致力于改變落后現狀,一掃渾渾噩噩的風氣,想要借曲藝形式,改變落后局面、傳播新式思想、振奮民眾精神的理想。
孫仁玉在1912年起草的《陜西易俗社章程》中第一章第一條就直截了當地提出,“本社以編演各種戲曲,補助社會教育,移風易俗為宗旨。”[4]該章程中的《易俗伶學社緣起》則更直白地抒發了迫切的訴求。
……國民無共和之程度,而徒共和其名焉……同人憂之,急謀教育之普及。 學堂僅及于青年,而不及老壯;報章僅可及于識字者,而不及于不識字者;演說僅及于邑聚少數之人,而不及于多數。聲遍天下,遍達于婦孺之耳鼓眼簾而有興致、有趣味、印諸腦海最深者,其惟戲劇乎。[5]
可見,作為同盟會的會員,面對徒有虛名的共和政體,易俗社的創始人試圖用戲曲來補助教育,推動“臣民”向“國民”轉型,以創造共和之實。至于教育對象,并不拘泥于某一群體。在易俗社戲曲救國的理想中,似乎乘戲劇“聲遍天下”之便利,無論男女老幼,鴻儒白丁,知識分子或是巷閭婦孺,蕓蕓眾生只需看看戲聽聽曲,潛移默化中便都成為莘莘學子,得沐教化。
戲曲作為一種民間藝術,固然有勸人向善的優秀內容,但陳腔濫調、淫詞艷曲之流也不在少數。若要以戲曲作為教化工具,必先改良其內容、端正其思想。易俗社創始人李桐軒所著的《甄別舊戲草》,[6]便論證了如何甄別舊戲、去劣取精。在敘論中,對于戲曲有害人心風俗的論調,李桐軒作出了深刻而直接的剖白,指出戲劇只是思想的載體,有如血管,是無罪的:“食藜藿者血不華色,豈云血管之罪哉?易之以膏粱,是在司教育者一命令之牢也。”舊劇中掛長須、涂面、高唱、舞蹈等夸張的表演藝術形式,被指責為“不合人世真相”,他卻認為可以保留:新劇家想要傳神寫真、感人易入,前提是表演者必須經過一定訓練,有扎實的功底,不然演技不足,人物的悲歡離合表現“不誠”,觀眾只會覺得索然無味。舊戲表演藝術累經前人發明研究,從唱腔的技巧到弦樂的配備,包括長須、涂面、舞蹈、高唱的夸張演出,都具有提升藝術表現能力、增強感染力之功效。夸張的表演形式能吸引觀眾的注意力,可以補充不足,對于新劇的普及十分有用,“今十二三齡童子,不知傳神為何事,乃使之出場,亦足動人觀聽”。而對于戲曲的主題,他認為要貼近底層社會,“寧舍《陽春白雪》,而取《下里巴人》”,并“以倫理要義淺顯出之,填入其中,使人朝夕涵詠焉,夫然后性情得其正矣”,達到“俱以膏粱易藜藿”的效果。
戲曲改良必要推陳出新,甄別舊戲,編演新戲。李桐軒對舊戲做出了可去、可改、可取三種甄別。可去者分為六類:誨淫、無理、怪異、無意識、不可為訓、歷史不實。誨淫,如《貴妃醉酒》一流,李桐軒反對為“迎合斯世下流社會”將每節中場男女相悅之詞極意形容,主張發揮戲曲末場的勸誡之詞;無理,如《楊家將》《包公傳》,俱不可用。此類戲文系“淺漏之夫其所意造”,若以此類戲文反訓人民,“則人民智識愈蔽”,“國家無進步之希望矣”;怪異,古人以鬼神補法律之不及,而今人只假之以作奸犯科,所以不提倡宣揚鬼神之事。像《閱微草堂筆記》《子不語》《封神》之流,“在君臣一倫破俗見明真理”,改編而成的戲劇卻只見其怪異一面,雖有可節取處,大致俱宜禁之;無意識,即尋常之事毫無教化意義,編成戲曲亦毫無益處,不如不演。反面典型是以《紅樓夢》為藍本改編的戲曲;不可為訓,如以《西廂》為藍本的一類戲文,雖然放誕風流卻傳為佳話,不能起到垂訓作用,俱不可用;歷史不實,如《白鹿原》《李陵碑》,與正史不合,不能灌輸正當知識,皆宜去之。可改者分為善本流傳失真者、落常套者、意本可取而抽象的有犯此六條者。可取者分為四類:激發天良、灌輸智識、武打之可取者、詼諧之可取者。可去、可改、可取三種甄別方式,反映出了李桐軒戲劇改良思想中強烈的實用主義色彩,能否增長見識、勸化百姓成為評判戲劇好與壞的惟一標準。
易俗社改良戲劇并以之補足教育的理想,反映了民初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與歷史使命感,在理念上非常偏重實用性,正所謂“憫世道之陵夷,感戲曲之荒蕪,爰征歌以選舞,藉移風而易俗,并非角逐聲色、游戲筆墨也。于是描寫世態,表章前賢,寓諫于諷,推陳出新”。[7]
舊瓶裝的是什么酒:從劇本編寫看“易俗”效用
易俗社因旨在移風易俗,因而對劇本內容非常重視,主要演出劇目多屬社內編輯自行編劇。除了劇本甄別方法以外,對演出劇目的種類和范圍也做出了規定:
一、歷史戲曲 就古今中外政治之利弊,及個人行為之善惡,足引為鑒戒者編演之。
二、社會戲曲 就習俗之宜改良,道德之宜提倡者編演之。
三、家庭戲曲 就古今家庭得失成敗最有關系者編演之。
四、科學戲曲 就淺近易解之學科及實業制造之艱苦卓著者編演之。
五、詼諧戲曲 就稗官小說及鄉村市井之瑣事軼聞,含有教育意味者編演之。[8]
雖然易俗社編劇人才濟濟,新編劇本的產出數量也很多,但若將劇本按內容分類,其實都在以上五種之內。每個劇本都必有其寫作宗旨,包含一個或幾個垂訓勸化的觀點。
除了上表中舉例的整本之外,還有不少零出(短戲)。零出中滑稽戲頗多,取材亦如整本,由歷史、傳說、時事、小說改編。“就是一出小滑稽戲,也必定寫明這是勸甚么的。例如《瓜地打狼》,說是勸慈善說因果,《新審判》勸人勿貪色之類。”[10]
在易俗社的眾多新編劇本中,范紫東創作的《三滴血》可謂是最負有盛名的一部。李約祉在《三滴血》序言中提到,該劇“流傳陜甘寧青各省,迄今近二十年,表演不輟,深入民間,已成茶前酒后之佳話”,可見《三滴血》在當時流傳度非常廣。后來《三滴血》被奉為秦腔經典劇目,被多個劇種移植改編,傳唱至今;1942年整風時被列為批判教條主義的教材,建國后被拍成影視劇,流傳最廣,影響力最大。秦腔劇本《三滴血》是易俗社的代表作,基本能夠體現民初易俗社在人物塑造、情節安排等方面的劇本寫作風格。
《三滴血》取材于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正是前文李桐軒《甄別舊戲草》提到的可去舊戲一類中的經典反面典型。[11]范紫東采用了他慣用的多線并行的寫作方法,分為三條線索寫作。第一條線是周人瑞父子的經歷:周人瑞前往陜西經商,妻子為他生下雙胞胎后去世。周人瑞窮困潦倒,無奈通過王媽媽將次子賣給寡婦李三娘,自己帶長子周天佑回鄉繼承祖業。不料其弟周人祥夫婦不愿分予祖業,誣告周天佑非周人瑞親生,意圖異姓亂宗霸占家產。縣官晉信書不愿派人往返陜西查詢行文,只依照汝南先賢傳中陳業認親的典故,令周人瑞父子二人滴血認親,由此錯判二人非親生父子,致使骨肉相離。周天佑尋父途中,虎口救下幼女賈蓮香并締結婚約;第二條線是李晚春李遇春二人的經歷:李三娘欲將周人瑞次子李遇春與獨女李晚春婚配。誰知李三娘去世后,惡少阮自用偽造庚貼,欲霸占李晚春,又誣告遇春二人親姐弟婚配有悖人倫。晉信書如法炮制,通過滴血認親錯判二人實系姐弟,致使夫妻分離。第三條線進入復仇情節:周人瑞與王媽媽相遇,尋找晉信書對峙。晉信書叫來周人祥及其子牛娃再次滴血試驗,卻發現血液并不相容。周天佑、李遇春二人相遇,相約參軍,飛黃騰達,終于稟明冤屈,晉信書被撤職,最終父子、夫妻團圓。[12]
《三滴血》比《閱微草堂筆記》中的故事情節復雜曲折許多。將原典故事節錄如下,以便對比:
從孫樹森言,晉人有以資產托其弟而行商于外者,客中納婦,生一子,越十余年,婦病卒,乃攜子歸。弟恐其索還資產也,誣其子抱養異姓,不得承父業,糾紛不決,竟鳴于官。官故憒憒,不牒其商所問其贗,而依古法滴血試,幸血相合,乃笞逐其弟。弟殊不信滴血事,自有一子,刺血驗之果不合,遂執以上訴。謂縣令所斷不足據。鄉人惡其貪媢,無人理。僉曰:其婦夙與其私昵,子非其子,血宜不合。眾口分明,具有征驗,卒證實奸狀,拘婦所歡鞫之,亦俯首引伏,弟愧不自容,竟出婦逐子,竄身逃去,資產反盡歸其兄,聞者快之。[13]
作者范紫東首先是令周人瑞之妻生下雙胞胎,且兄弟二人遭到同一個愚魯縣官的戕害,增添了戲劇效果;其次是為周天佑、李遇春安排了曲折跌宕的經歷。雖然兩個故事中,縣官的做法如出一轍,但在《閱微草堂筆記》并無爭產之兄(即《三滴血》中周人瑞的原型)父子骨肉分離等情節;再次是為周、李二人分別安排了一段姻緣,這是原典所沒有提到的;最后還加上了周、李制裁縣官的一節,達成了大團圓式結局。
從人物形象上來看,大反派晉信書是一個篤信書籍的讀書人,他“十載寒窗,鐵硯磨穿,熟讀五車書,才做了小小七品官”,可見此人的無能;被帶到周、李二人面前,得知自己不僅烏紗不保,或許還有性命之虞,他又嚇得魂飛魄散,急忙服軟哀求,可見此人的懦弱。一個無能懦弱的書呆子竟然成了最大的反派,成了悲劇制造者,某種程度上來講,是對讀書人形象的一種顛覆。最終晉信書被撤職,周、李二人命令晉信書回去將那五車書讀明白,晉信書唱道,“讀書不明難自用,回家去還要對青燈”。
從整體上看,《三滴血》是典型的英雄落難式故事,我們可以將它解碼為一出草莽英雄落難復仇記。由于某個為官掌權者的昏聵判決,周、李二人分別遭受了父子、夫妻分離之苦。但周有武略,李有文韜,投軍后迅速飛黃騰達,依靠自己的人脈(權力)解決掉了故事中最大反派、同時也是悲劇制造者——晉信書。故事因權力而起,又以權力而終。權力制造了悲劇和憤怒,而悲劇和憤怒最終又依靠權力來實現圓滿和復仇。
值得玩味的是,《三滴血》曾經歷過一次改編,[14]今天我們所見的《三滴血》是經歷過刪改的。在改編過程中,有兩個較為明顯的情節變動。一是刪去了周人祥之妻馬氏與人私通生下兒子牛娃的情節;二是阮自用新婚夜酒醉誤與其妹媾和。這倒與羅馬法的同態復仇法有些相似了:周人祥誣告其兄周人瑞之子不是親生,實際上自己的孩子才不是親生的;阮自用誣告李遇春姐弟結婚違背人倫,最后自己才是真正違背人倫的那個。
《三滴血》看似跌宕起伏,但情節最終卻都連成了一個圈——大反派縣官老爺死讀書不求甚解引發了一系列悲劇,懲辦者卻命令他回去繼續讀書;周、李二人被權力所害,最終成為了掌權之人完成復仇;兩個反派角色挑起事端,誣告他人,而他們誣告的話,最終卻分毫不差地應驗到自己身上。看似在前進,實際上走成了一個圓。這簡直就像眼里只有自己的尾巴,拼命追逐卻總是在原地打轉的小貓。也許我們不應該如此簡單粗暴地把情節與人物從故事中抽離出來,再分析他們的“套路”。但通過以上分析,一個問題呼之欲出:易俗社想要勸化民眾、移風易俗,可他們真的能擺脫舊觀念、舊思想、舊的仁義道德嗎?《三滴血》的敘述三線并行而不混亂,情節矛盾迭起而有張馳,作為戲曲劇本來看無疑十分精彩。作者顯然精于情節安排,擅長于情節起伏間挑起情緒共鳴,再通過結局安排引導情緒宣泄,整個故事的戲劇性和喜劇色彩非常濃重。對“惡人”的憤怒與不滿化成詛咒,非要令對方陷于同樣悲慘境地才算大快人心;解決問題的思路,禁于囹圄,最終仍跳不出“比誰的拳頭硬”(比誰的權力大)的無比“樸素”的潛在邏輯。易俗社雖提倡新教育,卻仍舊甩不脫舊道德。秦腔戲曲如舊瓶,新編劇本如新酒,只是如果為了買家能買賬而過于迎合世俗口味,酒的那點“新”便只夠作調味了,本質上又與舊酒有何區別?
余論:易俗者被俗易?
易俗社所創作劇目,主流還屬歷史、社會、家庭三類,歷史戲曲如《雙錦衣》《山河破碎》《還我河山》,社會戲曲如《天足會》《銀蠟臺》《賀家墳》,家庭戲曲如《三回頭》《小姑賢》,這些故事的主題多為勸誡愛國愛民、鄰里和睦、家庭和諧、改正惡習等等。易俗社的戲曲確實引起了一定的社會反響,如連本戲《軟玉屏》中有寵妾害死丫鬟的情節,演出后,警察廳第三科科長對作者范紫東說,自該劇六年十月開演以來,警局七年春所收案件,三分之一皆虐婢案件。[15]可見,易俗社的劇目的確能給觀眾以代入感,進而啟迪思考。但大多數劇目的教化意義僅止于教育民眾勤懇善良,戒煙戒賭,不要沾染惡習,警惕殘兇。雖然的確有勸人向善的積極作用,但與最初開啟民智、創造共和之實的理想還是有一些差距的,然而至少能夠起到《甄別舊戲草》中提到的“性情得其正矣”的作用。
至于劇本取材,除了上文中舉例的《三滴血》取材自志怪小說《閱微草堂筆記》之外,范紫東在1917年完成的劇本《軟玉屏》取材自《清稗類鈔》,李桐軒創作的《一字獄》取材自小說《官場現形記》,呂南仲1920年完成的《雙錦衣》取材自《宋史紀事本末》,孫仁玉為劉箴俗量身打造編寫的《青梅傳》取材于《聊齋志異》。易俗社的新編劇本取材多來自于小說、話本,以傳奇、志怪故事為主。這類主題的劇本能受到市井歡迎,但與李桐軒《甄別舊戲草》中列舉的可去、可改之戲卻有著很大重合。
戲劇臉譜化的人物塑造往往能喚起觀眾強烈的代入感。如廟會的賽神演戲,熱鬧非凡,男女老少皆積極,“看完回家,則大說而特說,誰忠誰奸,誰孝誰逆,說者滔滔不窮,聽者興奮不倦,遇不解氣時,則跺足捶胸,大罵奸逆不止,恨不得立即抓來,食其肉而寢其皮,才能稱意”。[16]人物形象塑造是純粹的忠奸善惡,配合以情節起伏跌宕,觀眾情緒亦隨之或喜或悲,強烈的代入感無形中使觀眾變成了道德的評判者。這種道德評判有時候是“燈下黑”的,人們傾向于把自己帶入主角、弱勢者、受害者的立場中去,替人義憤填膺,卻常常不會考慮自己是否曾做過加害者。創造“落難——崛起”式的故事,也許正迎合了這種市場需要,只是這種商業運作下產生的故事能否提供精神力量,提供怎樣的力量,就很難說了。
易俗社背負著創建者們民族振興的愿望,知識分子和戲劇藝術家們重視戲劇教化民眾移風易俗的實用性,在劇本寫作、人才培養、文化教育、舞臺演出等方面孜孜不倦,努力推陳出新。但出于選題、體裁、受眾、創作者個人素質等限制,易俗社雖然在秦腔表演藝術上做出了很大貢獻,也創造了大量勸人向善的新劇本,但與戲劇救國的終極理想間仍相隔著一定距離。
注釋
[1]參見《陜西易俗社章程》,西安戲曲志編輯委員會:《西安戲曲史料集》,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89年。
[2]《陜西易俗社簡明報告書》,西安戲曲志編輯委員會:《西安戲曲史料集》,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89年。原報告書寫于1931年。
[3] 今臨潼、渭南、華陰、華縣。
[4]《陜西易俗社章程》,中國戲曲志編委會:《中國戲曲志·陜西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0年。
[5]《易俗伶學社緣起》,陳多、葉長海:《中國歷代劇論選注》,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
[6]很遺憾截止本文寫成,仍未找到該篇文章的原文。本文寫作參考的《甄別舊戲草》分別來源于《中國戲曲志·陜西卷》,《中國歷代劇論選注》,后者節錄時刪去了舉例劇目,以前者節錄版補充。
中國戲曲志編委會:《中國戲曲志·陜西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0年。
陳多、葉長海:《中國歷代劇論選注》,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
[7]《陜西省易俗社簡明報告書·序》,西安戲曲志編輯委員會:《西安戲曲史料集》,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89年。
[8]《陜西易俗社章程》,中國戲曲志編委會:《中國戲曲志·陜西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0年。
[9]歐陽予倩:《陜西易俗社之今昔》,《歐陽予倩戲劇論文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
[10]歐陽予倩:《陜西易俗社之今昔》,《歐陽予倩戲劇論文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
[11]但《三滴血》中沒有怪力亂神的情節。
[12]參見范紫東:《三滴血》,西安:東風文藝出版社,1959年。
[13][清]紀昀:《閱微草堂筆記》,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
[14]參見王烈:《略論〈三滴血〉及其改編》,《陜西戲劇》,1959年第9期。
[15]何桑:《百年易俗社》,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2010年。
[16]王紹猷:《秦腔記聞》,陜西省藝術研究所:《秦腔研究論著選》,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
作者簡介
吳晨娜 就讀于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