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越
時隔12年后,日本藝術家鹽田干春的癌癥再次復發—一當時,她剛剛接到東京森美術館的展覽邀請,準備以“活著真好”的主題,慶祝性地做一場回顧人生的展覽。命運的玩笑,讓她與美術館都陷入了一種不知道將來如何前進的局面,而她自己也陷入了茫然無助的狀態。
能得安寧的永遠都是不安寧的人,顫栗與恐懼,一直是鹽田千春生命里的常態。很快,她就重燃了對展覽的熱情,“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展覽,我覺得只有這樣自己才能活下去,所以創作了作品。無能為力的情感和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感覺,以及為了證明自己存活于世的,對我來說,這些只有通過作品才能表達和證明。面對死亡以及治療的痛苦,我應該感恩,因為這或許是上天為了讓我創作更多好的作品而專門為我提供的‘素材。”人生的痛苦應該如何度過?對鹽田千春而言,唯有藝術。
鹽田千春在大阪長大,她的父母經營一家生產魚箱的工廠,可以在早上八點到晚上六點聽到工廠的機器聲,看到員工在流水線上日夜不休地工作。“他們每天都像機器一樣工作,以至我討厭工廠,希望以更人道的方式生活,在我的生活中做一些更屬于靈魂的事情。所以我決定,在12歲時就成為一名藝術家,除此之外我不想干任何事。”
鹽田干春如愿進入了大學學習繪畫,但在她學習的第二年,就決定再也不畫了。“這種藝術練習只是畫布上的顏色,對我來說沒什么意義。我感到困惑,無法繼續。”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半年,愈發令鹽田干春焦躁不安。
轉機來自某個夢中,“我夢見自己走進了一幅畫中,畫畫沒有常規理解的好與壞,我四處走動,好像我是畫作的一部分,但我無法呼吸,因為我被油色包圍著,只是整個氣場流露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感覺很自由,我控制著全身的藝術。”醒來以后,鹽田干春以夢境的感受創作出了《成為繪畫》(Becoming Painting)。她用紅色的涂料潑向了自己和身后的畫布,讓自己和畫布在某個視角中融為一體。而從頭潑灑的紅色之物也不是她習慣的油彩,而是粘度更高的瓷漆。這種高粘度、易干的涂料更能在第一時間停止她皮膚的呼吸,也是她第一次用藝術來度過痛苦。
鹽田干春在即將畢業時去澳大利亞做了交換生,但學習繪畫不是她的本意。她轉投德國,柏林窮且自由的性感讓鹽田干春與這里一拍即合,并永久地定居下來。初識當代藝術世界的她,還與阿布拉莫維奇有一段陰差陽錯的師徒情緣。“最初我想和波蘭纖維藝術家Magdalena Abakanowicz-起學習,但我把名字誤認為是阿布拉莫維奇。然而,與阿布拉莫維奇一起學習是一次很棒的經歷。”




在柏林生活了三年之后,鹽田干春回到日本,開始對記憶著迷。“我穿著我在日本留下的舊鞋,但感覺有些不同。大小仍然相同,但我覺得它們不再適合我了。我回顧了我在德國度過的歲月和我對日本的回憶,看著家人,我覺得有些東西消失了。”
從那個時候開始,鹽田干春工作的中心變成了“在缺席中存在”。它從個人經歷或情感開始,并擴展到一些普遍的共享記憶。鹽田相信物體可以積累記憶,因此會散發出用眼睛看不到卻感覺到的存在。“特別是當一個親近之人已經死亡時,你可以感受到他們曾經擁有的世俗物品,比如床、衣服、鞋子或房門鑰匙。”她在德國境內搬了九次家——不安分,但她想安定下來。鹽田想到用線,便開始在柏林臥室的周圍編織,直到創造了新空間,讓線無處駐扎。“我想把畫線從畫作延伸到無限空間。創建這些線條網絡就像在空中畫畫,它讓我可以探索太空;線條的積累創造了_一個像夜空一樣延伸到宇宙中的表面。”她覺得那時的自己走到哪里都沒有回家的路,線幫她度過旅居海外的鄉愁。
此后,在鹽田干春的展覽中常常出現紅線和鞋子的搭配。數百只承載著記憶的鞋子,各自被一根紅色的線拴住,然后匯聚到某一點。這些鞋子有的是所有者結婚時母親給她的禮物,有的是童年玩耍時候一直在穿的,有的鞋子的所有者已不在人世;有的展出的鞋子中還附帶這一張紙片,上面寫著鞋子的所有者與鞋子的記憶……!看著這一雙雙鞋,就像翻看相片簿。我把每只鞋都連上一根紗線,然后把所有的線固定到一個點上,這一個點就是你的心的出處。我從未見過這些人,但能感覺到生之所在。”在第56屆威尼斯雙年展上,紅色的線又與鑰匙和鎖搭配。鹽田干春募集了五萬把鑰匙,紅線的長度也達到四百千米,將其相連是想以此去展現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當表現記憶或是憂愁、不安的情感時,鹽田千春大多采用的是紅線,而當面對恐懼與死亡時,黑色的線帶著侵略和刺痛浮現出來。就像那架燒毀的鋼琴被密密麻麻黑色的線網纏繞著,孤寂地立在中央,令人感到不安、焦慮。鹽田干春回憶說,在她九歲的時候鄰居家著火,她看到被燒毀的鋼琴,第一次感到那沉默的鋼琴是如此的美妙,比會發聲的鋼琴還要美妙。那圍繞在鋼琴四周密密麻麻的黑線編織成的網,就是鹽田干春所找到的“語言”,是沉默中刺耳的聲音,而無人坐下的椅子,遠比墓志銘更令人顫栗。
鹽田千春第一次經歷死亡,是二十年前,她被診斷為癌癥。她用病床創作了《在沉睡中》(2004),“許多人出生并死在床上,它是生與死的地方。死亡一直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認為死亡是一個新的開始,而不是目的。我使用的床來自老醫院的軍用床和組裝床,你可以感受到這個對象累積的記憶。當我早上離開床時,床單的形狀留下了我存在的痕跡,我想與其他人分享這種經歷。”她在2004年選擇了一些女性參與這一表演作品,她覺得睡著的女人更富有詩意、更美麗,更像是童話場景。
只是,鹽田千春沒有想到她會兩度經歷癌癥的痛苦。2017年,當她再次接受化療時,身體已經極度虛弱,但思緒飄得更遠了。“我有很多不同的想法。我開始收集化療袋,我認為其他人只是扔掉它們而不想被提醒,但我想創造一些充滿希望的東西。我創造了裝置《光明在黑暗中》,我把閃爍的童話燈插入袋子里,放在一張舊病床上,燈光表示心跳或呼吸。這個裝置再次連接生死。”鹽田干春還創作了以肉體為主題的作品,用玻璃制作的細胞模型《再生和消滅》(2019),以及鹽田將自身被切除的部分器官裝置化的《外在化的身體》(2019)。在那一段時間,鹽田被切除了身體的一部分,親身經歷了“靈魂被遺棄”的痛苦。
“生孩子就像填滿了一個曾被藝術品填滿的缺口。對我來說,藝術和生活一直是相互聯系的。當我成為一名母親時,我感到非常高興,但我需要創作藝術,于是便交織在一起。藝術家總是會和孩子一起在家畫畫,我認為陪伴孩子是一定要經歷的。”這是鹽田干春的高光人生時刻,那種愿意捧在手里的生命愉悅讓她創作了《在手間》。這雙手,以鹽田女兒的手為參照,而那堆繁雜無序的物體,正是鹽田眼中對于“靈魂”、對于“生命”的理解和表現。
只是對于記憶,就連藝術家本人都變得斑駁不清起來。“當我年輕的時候,只有媒體和藝術評論家才能分享他們的觀點和評論,但是今天每個人都被邀請。我的裝置不會永遠存在,最后它們總是被拆除。我沒有像創作這些作品時那樣感受到同樣的情感,例如1999年的浴室表演,那段時間我的感受已經消失了。重新看記憶里的那些作品,我覺得我從另一邊看到了它們,感覺好像很遙遠。過去,我害怕自己會平庸無聊地活下去,但想起那些作品,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