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參
在古籍整理侵權糾紛的司法實踐中,目前主流觀點傾向于將古籍整理作品認定為具有獨創性的智力成果,作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加以保護。本文通過對經典判例的分析,試圖歸納總結出審判領域認定古籍整理著作權侵權糾紛的主要思路。
早在2005年,北京高院就在“中華書局訴天津索易案”中確認了涉案古籍整理作品凝聚了古籍整理人員的創造性勞動,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應受著作權法保護。在支持古籍整理構成作品的判例中,法院通常從以下幾點出發,論證古籍整理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
古籍整理并非文獻整理的機械勞動,而是依據現代用語規范、標點規則,對照其他版本或史料劃分段落、加注標點、校正勘誤。因此,古籍整理者需具備相應文史知識、歷史背景與豐富的古籍整理經驗;此外,整理人須力求全面理解古籍作品,力求與史實和作品原意一致。古籍整理工作凝聚了整理人高度的創造性勞動,而非簡單的技巧性勞動。現代人通常只能閱讀點校后的古文,為此整理者投入了巨大成本,如不保護古籍整理,將嚴重影響古文整理行業積極性和古籍作品的傳播。
盡管古籍整理工作的目標是力求整理后的作品文意與原作一致,但由于底本殘破、版本差異,已無從知曉古籍作品的真實原意。整理者實際上是通過分段、標點和字句修正的方式表達其所理解的作品原意。且即使在相對有限的表達空間里,知識水平、表達習慣、整理經驗不同的古籍整理人員對相同古籍內容也有不同的判斷和取舍,形成不同的表達。這種不同既是整理人獨創性思維的體現,也是區分不同整理作品的關鍵。
“中華書局訴國學時代案”指出,認定對古文進行分段、加注標點和字句修正是一種著作權法意義上的表達,不等于所有整理作品都具有著作權法所要求的獨創性。例如,在“曰”字后面加注冒號難認定具有獨創性。雖然具有獨創性的部分在權利作品中比例不高,鑒于具有獨創性的部分與作品整體不可分,應當認定權利作品受著作權法保護,但在確定侵權責任時加以考慮。
“中華書局訴東方音像電子案”中,法院指出判斷被告是否使用原告作品的標準要從整體和細節上分析、比較。前者包括版本選擇的唯一性、本人或第三方完成整理工作的可能性等,后者則需要比對體現整理工作獨創性的部分,做出判斷。對于整體直接復制整理作品的行為,如“中華書局訴天津索易案”“中華書局訴東方音像電子案”以及“中華書局訴北京天方金碼科技案”,法院考慮了被告非古文整理和出版業內機構的身份,并結合作品的整體比對直接認定侵權事實。但對于非整體復制的案件而言,由于古籍作品間的高度一致性,認定侵權時無法適用判定一般文字作品侵權時采用的“內容基本一致”或“達到一定比例”的比對標準,而需立足于古籍整理作品的特性,探索古籍整理作品侵權判定標準。

在比對過程中,首先需注意的就是兩作品底本的選擇以及與底本之間的比對,對于被訴侵權作品與底本不一致但與權利作品相一致的部分,應當重點審查。就比對范圍而言,在古籍由于篇幅過長難以全文對比的情況下,法院通常征得雙方當事人同意,采取隨機抽樣部分比對的方法。另一方面,由于古籍整理作品創作空間受限,具體審查相似比例時,應著重比較具有較高獨創性的整理成果,例如對版本字句訛誤的處理與改動,而非基于一般用語規范的整理。對于具有獨創性的整理成果相同或者相似之處,尤其是特定修改或疏漏之處,被訴侵權方需作出合理說明。
在“中華書局訴國學時代案”中,法院指明:“對于具有獨創性的作品依法應當受到保護,即使這一作品與他人在先發表的作品完全相同,只要作者能夠舉證證明其作品系由其獨立創作完成的,其就能依法享有該作品獨立于在先作品的著作權。”在具體認定被訴侵權作品是否具有獨創性時,被訴侵權方應當充分舉證證明己方的專業水平與智力勞動的投入,實踐中,法院也會考慮被訴侵權方是否古文整理和出版業內機構、整理人資質、整理時長。校勘記、注釋、出版說明、校后說明等作為古籍整理人智力活動的重要文字記載,是法院判斷的重要因素之一。此外,從“中華書局訴三民書局案”和“中華書局訴國學時代案”可見,兩作品存在實質性相似時,如果被訴侵權方承認其接觸并參考過權利作品,即使其堅稱獨立完成被訴侵權作品的點校和整理,也不認定其獨創性。

在判定具體著作權侵權類型時,除了對署名權和財產權的認定之外,需注意在古籍整理領域中對保護作品完整權的判定。保護作品完整權,即保護作品不受歪曲、篡改的權利,對于古籍整理作品而言,難以產生歪曲、篡改的效果,也難以對作者意圖表達的思想感情產生實質性的改變,通常不予支持。如“《王十朋全集》案”中法院經審查認定,《王十朋全集(修訂本)》進行部分“訂正”及刪除不會對《王十朋全集》產生歪曲、篡改的效果,也未實質性改變作者在作品中原本要表達的思想和感情,不構成對原告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害。
在適用著作權法對古籍整理作品進行保護時,由于大量古籍整理作品出版年代久遠,需要關注權利作品是否已過保護期。如果權利人以權利作品再版后的新作品主張著作權侵權,應當充分舉證其與原權利作品屬于實質不同的新作品,否則僅在署名權、修改權、保護作品完整權的范圍內對其加以保護。例如,“中華書局訴三民書局案”中,法院認定:權利作品《史記》點校本第一版和第二版在分段、標點符號及文字等方面存在近700處不同,由此二者在取舍、選擇、整理等方面形成不同的獨創性,故二者構成不同的作品。因此以第二版點校本《史記》的首次出版時間計算保護期。
根據《著作權法》,未經著作權人許可,復制、發行其作品的,應當根據情況,承擔停止侵害、消除影響、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民事責任。對于上述民事責任的承擔,在審判實務中應當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選擇適用。
1.停止侵害。對于被判定侵權的涉案作品,法院往往基于著作權的排他性,判定停止復制、出版、發行、銷售涉案侵權產品。2.賠償損失。在判定損失賠償數額時,法院通常結合多方面的因素加以酌定。不僅需要認定權利人的經濟損失,侵權作品的性質、數量、使用情節及影響范圍等因素,還要考量權利作品的性質、獨創性部分的比例、有無校勘記等,并認定權利人維權的合理費用。3.賠禮道歉、消除影響。在著作權糾紛中,當事人常一并主張“賠禮道歉”和“消除影響”,法院判決也常交叉適用,要求侵權人在影響范圍內的報紙刊登致歉與說明。司法實踐中,法院一般僅在侵害著作人人身權且精神權益受損的情形下判決賠禮道歉。如“《壽光縣志》案”和“《王十朋全集》案”中,法院支持了權利人要求賠禮道歉、登報以消除影響的訴訟請求,而“中華書局訴國學時代案”“中華書局訴三民書局案”中,中華書局要求登報賠禮道歉的訴訟請求均被駁回。
在古籍整理作品侵權問題日益突出的當下,通過經典判例對著作權法中獨創性理論的準確分析,認定古籍整理作品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受著作權法的保護;在個案中,再根據涉案作品的性質和進行具體的比對判斷侵權是否成立,以及侵權責任的具體承擔。通過每一樁個案的公正裁判,不僅古籍作品得到了傳播與保護,古籍整理行業的健康發展與傳統文化的傳承也得以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