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瑋
作為大學教書匠,不讀書無法教書,我始終受書的影響。法國哲學家笛卡爾在《談談方法》一書中寫道:“最有價值的知識是關于方法的知識。”因此,我讀書的主要目的就是學習方法,在我學術生涯中最難忘的三本書,在方法論上讓我初步學會了如何研究歷史。
卡爾告訴我
歷史是什么
我的本行是歷史研究。就學術生涯而言,對我構成重要影響的首先是愛德華·卡爾的《歷史是什么》。因為,學術研究的基本的路徑,第一是弄清“是什么”,其次是探詢“為什么”,最后思考“怎么辦”。正是被譽為“指導未來歷史研究的制憲人”的卡爾,以他閃爍智慧光芒的思想,讓我真正懂得了“歷史是什么”。這位卓越的英國歷史學家為我展現了一種全新的審視歷史的視角,并使“歷史是什么”這個老氣橫秋的話題,在我心中獲得了勃勃生機。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中寫道:“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在史學研究方面,我自認為還是個“童蒙”,所以只能“拾草”。
歷史是什么?在西方語境中,英語History和法語histoire均源于希臘語“Historia”,意為“研究知識及通過研究而獲得的知識”。但按照卡爾的說法,“歷史是歷史學家與歷史事實之間連續不斷的、互為作用的過程,就是現在與過去永無休止的對話。”為什么是“永無休止的對話”?因為,歷史研究有三大元素:史實、史料、史家。史家是通過史料認識史實的。前輩史家有意的篩選和無意的疏漏,使后輩始終有理由質疑他的論述是否真實。就這個意義而言,歷史研究也是不斷求“真”的過程,盡管這種“真”或許永難尋求,正所謂“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既然歷史的“真”或永難尋求,為什么還要孜孜以求?卡爾對這個問題的解釋是,“歷史學家應對歷史事實做出必要解釋”。何謂“必要的解釋”?按照我的理解,就是因為歷史學家研究的過去,并不是“消逝”的過去,而是在某種意義上依然在現實世界中“存活”的“過去”。肖黎在《中國歷史學四十年》指出:“歷史學研究人類的過去,但其視野注視著人類的現在和未來。”也就是說,“必要的解釋”而不是“真實的解釋”,使得每個時期的歷史學家承擔著不同的“解釋任務”。歷史事實若缺乏“解釋”,是毫無價值的。清季康有為寫作《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大同書》,竭力描述“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之歷史演進的目的,就是通過對歷史的“解釋”,強調維新變法的意義。中國歷來強調“歷史是面鏡子”。卡爾使我認識到,歷史也是個經常需要通過“借古喻今”以掩飾真實目的的“幌子”。
宮崎市定教我
如何認識亞洲史
日本京都學派既承襲了中國以考證見長的乾嘉學派學統,也吸收了西方以德國蘭克史學為代表的敘述史特征,將東西史學兩大流派兼收并蓄,在世界史學界獨樹一幟。繼內藤湖南之后成為京都學派第二代“掌門人”的宮崎市定,對曾經留學京都大學的我有不可謂不深刻的影響,而最先讓我感知京都學派治學風格及特點的,就是他的《亞洲史概說》。
宮崎市定在書中明確闡述了他進行亞洲史研究的目的:“歐洲的歷史已經得到了各方面的探討,且看上去可以直接作為世界史的一部分,而亞洲史的相關探討卻明顯滯后,亞洲尚未找到自身在世界史上應有的位置。”何謂Asia(亞洲)?Asia一詞源自希臘語,意為“東方”。因此,“East Asia”直譯就是“東方的東方”,令人啼笑皆非。他還指出,“以往的史家總是傾向于認為,歐洲與西亞、西亞與東亞完全是相互孤立的”,但交通的發達及其由此產生的外部文明的刺激,導致文明必然是互鑒的。他強調:“世界史的發展契機也正在于此。”
但是,我對宮崎市定的欽佩,不是他勇于打破西方中心論的努力,而是他提出了四個富有啟發性的觀點:第一,他改變了“人類先有歷史,后有國家”這一源于西方的傳統觀點,指出在亞洲,“真正的歷史可以說始于國家的形成”。第二,他提出了亞洲國家形成的獨特性。按照“歐洲中心主義”的觀點,民族國家的形成具有兩種類型,一是“從國家到民族”(from state to nation)。二是“從民族到國家”(from nation to state)。但是,宮崎市定提出,亞洲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存在兩大類型:經歷了城邦階段和未經歷城邦階段。第三,他指出了文明的互鑒。宮崎市定筆下的文明交流形態,不是簡單地先進戰勝落后,而是“農耕民與游牧民、先進國與后進國之間的對立乃至相克,在歷史上征服與被征服、影響與被影響”。第四,交通對文明交流的意義。宮崎市定非常強調交通的意義,指出交通不僅為文化交流創造前提,而且對國家地位有重要影響。他論述了經中國、中亞、波斯通往西方的陸路“北大道”,以及經中國東海、南海及印度洋到達西方的海路“南大道”,指出,“在南、北兩大海陸道路之間,存在著許多將二者連接起來的支線”。今天讀這段文字,讓人不得不承認他有先見之明。
中國有強調“經世致用”的學術傳統。因此,歷史學在中國始終具有“興替之鑒”的功能。但是,宮崎市定在《亞洲史概說》中強調的,不僅是縱向的政權“興替”,還有同時段不同國家民族的發展變化和不同文明之間的“競爭”所產生的極大影響。正是在宮崎市定的啟發下,我注重于在“坐標上”研究歷史,關注國際國內現實。可以說,這是我在學術研究中取得的最大收獲。
《西方的沒落》的
承先啟后
自歷史學形成以來,人類研究和撰述歷史的方法雖歷經演變,但或以“事件”為中心,或以“人物”為中心,或以“年代”為中心,這是三種最基本的體裁。文化形態史以文化為研究單位,在史學研究中獨樹一幟,并因此在史學理論和史學史研究領域占有獨特的重要地位。德國歷史學家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世界史的形態學概論》中,將世界歷史劃分為8個完全發展的文化,并逐一細致考察其各個時期的不同現象,揭示不同文化產生、發展、衰亡及毀滅的邏輯規律,通過對西方文化的精神邏輯和時代癥狀的描述,預言西方文化終將走向沒落,為文化形態史的成型做出了卓越貢獻。
不過,以文化為單位考察世界歷史的先驅,不是斯賓格勒,而是俄國學者尼古拉·達尼萊夫斯基。1869年,達尼萊夫斯基在《曙光》雜志上連載了《俄國和歐洲——對斯拉夫世界與日耳曼·羅馬世界的文化及政治諸關系的考察》,提出應將世界劃分為10個文化區域進行考察。因此,彼得利姆·索羅金認為:“他是斯賓格勒和湯因比創建的文化形態論的先驅者。”
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給予我的影響,是使我懂得一個偉大的歷史學家,如何善于博采眾長并承先啟后。所謂“承先”,是他在本書中明確否定了古代、中世紀、近代、現代這種直線式認識和理解人類史或世界史的“四階段論”,但他不僅不否定,而且承認共同的人類史和世界史,是各種文化實現自身價值的舞臺,并明確提出“文明是文化不可避免的歸宿”。按照我的理解,在斯賓格勒的語境中,“西方的沒落”似不可避免,但人類的文明仍將發展進步。所謂“啟后”,是他為“文化形態史集大成者”阿諾德·湯因比《歷史研究》的完成提供了重要條件。兩者最大的不同,無非是湯因比將世界歷史劃分為23個文明區域,并用“挑戰”和“應戰”的成功與否,解釋文明的起源、生長、衰亡。
《西方的沒落》給予我的另一方面影響,是“文化”和“文明”的關系,它使我認識到,“文化”具有“個性”,文明具有“共性”。“文化”的存廢影響民族的命運,而文明的存廢影響世界的命運。因此,人類應該在“求同存異”的基礎上,在維護民族文化個性的同時,順應世界潮流,共同推動人類“文明”的發展。因為,“文明是文化不可避免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