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梁霜
昏黃的路燈在身后飛速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黑,夜色被貨車的大燈輕輕劃開,又迅速縫合。進入昆明境內后有一段狹窄的山路,道路逐漸崎嶇起來,王朝才已經連續開車八個小時,夜深了,沿途只能聽見車輪轟隆隆的聲音。
“又是重陽夜,眼睛澀得遭不住。”10月8日凌晨3點,王朝才終于到達服務區,匆忙咽下兩碗泡面后便在車中沉沉睡去。這樣的狀態他早已習以為常,除了過年,其他節日基本都在駕駛室度過。
兩天之后,無錫高架橋發生橋面側翻,造成3死2傷,原因初步分析為車輛超載。初中就輟學的王朝才雖然沒有看新聞的習慣,卻也零零散散聽說了這起轟動全國的大事件,感受到該事件帶來的影響。
“檢查更嚴了,罰款也更‘狠’。”王朝才說,“大家都在罵超載,但現實情況是,如果按照正常的載重,扣除路費油費我們可能還要倒貼,啷個養家糊口呢?”
從會東縣裝沙上路,經過東川,拉到昆明卸貨,再裝上水泥返回西昌,一個月內,王朝才要在涼山和昆明之間來回跑個四五趟。有時他覺得,自己的工作就是兩點一線,不斷裝貨,運貨,卸貨,再裝貨。
王朝才身材敦實,皮膚黝黑,臉上爬著兩道未修剪過的粗眉,司機們都叫他“老王”。老王其實不老,也才三十多歲,出生于涼山會東縣新街鎮的一個農村。家里條件不好,早些年,小王初中沒上完就出來打工,“21歲才能拿駕照,這之前,我跟著師傅跑了三年,沒想到一轉眼,十多年就過去了。”

老王手腕處的丘比特紋身,代表著他對愛情的美好憧憬。
漫長的送貨途中,無聊和勞累成了最大的敵人,司機總得變著花樣兒打發單調的時光。王朝才的辦法是嗑瓜子,走一路嗑一路,往往到了服務區,腳下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瓜子殼兒。遇到爬坡上坎,車速慢,他還會逮住機會看會兒電視。“這么干確實危險,但不看困得慌,實在受不了,我還抽自己耳光。”
相比年輕人的沖勁兒,已經五十多歲的老司機姚永成則感慨,“自己萬事還是穩妥起見。如果困了,就干脆找個安全的地方睡一會兒。”隨著年紀見長,老姚能隱隱感覺到身體機能的下降。五年前,他從長途換到短途,雖然每個月少掙兩三千塊錢,但總歸是輕松些。
無聊和勞累可以消遣,內心的孤獨卻無處安放。“貨車司機常年在外面飄,找對象是‘老大難’,身邊不少同行都是單身……”四年前,因為聚少離多,老王的媳婦最終還是離開了,留下3歲的女兒。他想著什么時候能再“談個朋友”,但“一直在路上飄,要遇到合適的,哪有這么容易?”
不期而至的意外給行業增添了一份兇險。六年前,老王曾和死神擦肩而過。當時他和朋友分別開著兩輛貨車在公路上疾馳,迎面的岔路口忽然沖出一輛小汽車,開在前方的朋友急忙剎車,自己避讓不及,徑直撞了上去。
“那一瞬間,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腦子里閃現的全是家人的臉。”老王回憶道。由于車速過快,整個駕駛室狠狠撞向了前車的貨箱,像瞬間被壓扁的易拉罐,方向盤歪到了副駕駛,到處是玻璃碎片。萬幸的是,夾在變形駕駛室里的自己竟然安然無恙。
“這樣的事故天天都在眼皮底下發生,但不是誰都有我的運氣。”老王記得,身邊一個開水泥罐機的朋友,在彎道上撞上了一個小貨車,當場就沒救了。
“又累,又不安全。”姚永成總結道,他說,自己最后悔的事兒,就是年輕時選擇開車拉貨。也并非沒考慮轉行,幾年前他曾通過朋友介紹進廠做事兒,但自己只會開車,手腳不麻利,最后還是選擇回來。“別的也不會。不干這個,又能干什么呢?”
車上的電子表數字已經跳過24點,新的一天開始了。老王打了一串長長的哈欠,從車后的床墊緩慢爬起來,拳頭撐著腦袋,右手扶著方向盤繼續開車。
提前開到關卡前,等到夜里十二點交警下班再過關,是不少貨車司機逃避超載檢查的手段。趁堵車或者節假日時蒙混過關也是辦法,這些時候,交警一般不會查車,或是查得相對敷衍。老王告訴記者,超載司機一般都不會走高速,而是走國道、省道等城邊小道,這樣既不用交高額的高速費,萬一被交警逮到,有時候交點兒罰款也能通過。
“交罰款最常見。”老王曬出了手機的罰款記錄,兩個月內有8筆,從50元到800元不等。他回憶,早些年,云南這邊會設超限檢測站,根據超載噸數扣錢。“如果要票據就收500,不要就200,基本上不會扣分。票據正不正規我們也不清楚,人放行就成。”
在姚永成看來,和交警搞好關系會順利得多。前些年在川南某地,因為違章,姚永成被開了罰單。“一般24小時只能開一張,但那天我已經是第二張了,他們簡直不為我們考慮。”感到委屈的姚永成第一次和交警吵了起來。然而冷靜下來后,他還是低頭認錯,找熟人幫忙說情,最后車子被扣了三天,罰款500。“不然我這屬于阻礙執法,扣的時間會更長,罰款也更多。”
“為了節省體力,有的司機選擇搭伙開車,但兩人搭伙,人工成本又是一項支出,我硬是一個人開下來了。”老王曾創下連續三十個小時沒合眼的記錄,一天連開十五六個小時是常規操作,而這樣的情況在長途司機中時有發生,雖然遠超疲勞駕駛(連續駕車四小時)的標準,但當時“為了趕時間,貨主等到要貨,只想著得按時給人送到,回頭看其實危險又違法。”
超時往往伴隨著超速。姚永成毫不避諱地說,“往返路線都熟,哪里安了監控,哪里沒得,我們司機一清二楚……所以沒監控的地方大家都會稍稍提速,等到了有攝像頭的位置,再把速度降下來,這樣就不容易被發現了。”
超時、超速、超載,成了埋在長途貨車司機身邊的不定時炸彈,稍不注意就會導致危險發生。但在他們看來,這些行為背后也有不得已。“如果不超,幾乎掙不著錢。”就拿超載來說,老王拿自己舉例,他開的卡車標準是36噸,除去車身的11噸,每次能載重24噸,一噸收費120元,往返油錢就得1000來塊。還沒算通行費、人力成本。也就是說,在不超的情況下,這幾乎是一樁賠錢買賣。老王坦言,實際經營中,通常會超載50%左右,除了路上的開支,從昆明到西昌,能剩兩三千塊錢。

拉貨途中,老王和朋友換輪胎。
另一方面,則是市場上的無序競爭壓低了運價,貨主都想便宜而快速地將貨物運送到目的地,別人一趟車超下載就能運完,合規運輸則要兩三趟。因而為了搶占市場,選擇超載、超速、超時運輸,在某些大貨車司機看來是一個不合法但更合“錢理”的選擇。在這種市場環境下,特別是中國大貨車司機充足的環境下,惡性競爭一旦開頭就難以遏制。而有些大貨車制造商和改裝廠又非常自覺地“跟進市場”,提供一條龍式的超載改裝服務,最終造成的局面是,不少大貨車司機只能冒著種種危險拿貨,越罰越超,越超越罰。
“如果能掙到錢,誰還愿意賭上性命呢?”姚永成說。
“以前開車老犯困,天天都想睡個飽,現在吃了睡、睡了吃,反倒覺得跑在路上舒服。”在重慶郊區某停車場,密密麻麻停著不少“大塊頭”,貨箱空空如也,吆五喝六的打牌聲從里間傳來。姚永成說,“大家寧愿擺起耍也不裝貨,沒搞頭。”
無錫塌橋事件發生后,各地曝光治超風暴新聞陡然多了起來,整個貨運圈陷入風聲鶴唳式的緊張。老王手機上,一條來自省交通廳10月13日的信息顯示:對于貨車超載百分之五十的,司機罰款1000元、扣6分;超載百分之五十以上百分百以下的,扣12分并降級處理,司機罰款2000元~5000元……依此類推,超得越多,罰得越狠,懲罰力度空前。
重罰之下,經常超載的很多司機自覺不再超載:“剛出事兒,誰會頂風作案啊?原先的一車貨改三次拉。”
停工觀望的人也不在少數。“大家都在盼著運費往上漲點兒,不然這么下去,只有賣車回家休息了。”老王憂心忡忡,自己賴以為生的出路,眼下一片迷霧。要說委屈也是有的:“怎么出事兒就讓司機一個人背鍋呢?”
“一些地方長期對超載交罰款了事,這其實是對超載的縱容,也加劇了貨運圈惡性降低價格的競爭。”盡管貨車司機沒時間關注新聞,但關于無錫事件鋪天蓋地的討論還是通過各種渠道傳到了大家面前。
姚永成記得,電視上的專家曾講過,“大貨車超載,更根本的源頭是市場環境的逼迫,只有從源頭上‘解放’大貨車司機,將競爭引入良性,才能避免這類事情的反復發生。”他對此表示認同。
事實上,“罰款只是第一步,接下來需要更深層的治本舉措。尤其是在監管環節,執法部門不能僅僅停留在對駕駛人進行罰款和車輛的扣留,應當加大對貨車企業、貨主等上下游相關方的審查處罰力度,從全鏈條、各環節入手,讓貨車超載沒有法外之地。”
而貨車司機們關心的還很多,“收費公路收費到期后,應當降低費用嘛。”此外,加強治超監管,讓師傅們更安心,也是他們討論的話題。
專家們還有不少觀點,“擊中”了他們。“監管應當走到運輸的源頭中去,千萬不能成為事后諸葛,等貨車在路上跑起來再截停,就已經有了不小的風險。而這樣的風險,往往是我們司機無力承擔的。”
如今,姚永成們還處于賦閑狀態,焦慮中帶著期待。

途經事故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