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桂峪
對于戲曲現代戲而言,無論在藝術創作上還是在學理研究上都是當代戲曲創作者和研究者所面臨的新課題,也是學術以及創作實踐中的重點、難點。對于戲曲現代戲的創作研究,學術界普遍認為不足。戲曲現代戲雖然在創作實踐上很豐富,但因為創作理論層面的研究有所欠缺,在戲劇觀念、劇本創作、音樂創作、表導演創作、舞臺美術創作等方面還存在著諸多問題。
筆者認為,戲曲現代戲的舞臺美術要有自身獨特的表達,既要區分于傳統戲曲高度虛擬性的一桌二椅,又要有別于話劇的寫實性表達;既吸取傳統戲曲舞臺美術的高度假定性,又兼具現代性特征,成為一種中和與雜糅。在美學追求和表現手法上,要兼顧戲曲藝術特征與時代特質。最重要是“度”的把握。過度或者欠缺都會造成失衡。
舞臺美術創作是戲曲現代戲的重要組成部分。所謂舞臺視聽語言,“視”不但包括演員的表演,而且包括舞臺美術的展現。第八屆中國(安慶)黃梅戲藝術節聚焦時代主題,觀照現實題材,將目光投向英雄模范、精準扶貧等領域,劇目大多是戲曲現代戲。筆者有幸觀看了藝術節中的部分劇目,想就其中的舞臺美術部分提出一些個人的思考,希望對當下的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創作有所裨益。
觀看藝術節的部分劇目后,最大的感觸是:進入劇場后戲沒有開演之前,如果單看舞臺部分,以為將要上演一部話劇。戲開演之后的場景,給人第一感覺是話劇的布景。現代寫實性的話劇手法在戲曲現代戲的舞臺美術中幾近泛濫,大大丟失了傳統戲曲的寫意性美感。故而筆者以為,戲曲現代戲當中舞臺美術的美學追求要向傳統戲曲學習,不應該全盤話劇化、西化。
現代戲《悠悠南山風》中,為了營造一個家的兩個場景——客廳和書房——就換了兩套家具,顯然創作者是想借此來強調在書房教化兒子的劇情意圖。但是環境的塑造真的對劇情的發展和情感的宣泄有“質”的推動嗎?其實環境的交代完全可以由戲曲演員的表演表達出來,或者可以用戲曲“自報家門”的方式交代地點,而不必刻意地用舞臺美術去體現。寫意化的舞美結合演員的表現才會更具有意境和表演張力,更符合戲曲的審美。例如《打漁殺家》中江邊劃船的場景用一條船槳足以表達,演員搖擺的動作幅度再配合“父女們打漁在河下”的唱詞,就可以表現水面環境和動作意圖。戲曲現代戲中的舞臺美術要做的是輔助和加強演員程式化表演所展現出來的這些精彩的動作語匯,而非掩蓋和削弱。
張大新教授在2018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戲曲現代戲創作研究》開題論證會上,探討了戲曲現代戲的現代性問題。他認為現代題材的戲曲不一定具有現代意識。相反,有些在20世紀30年代創作的劇本,很多方面都具有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意識。但目前很多現代戲看似是關注現實的,但其意識卻可能是落后的,觀念是倒退的。戲曲現代戲中的舞臺美術創作同樣存在類似問題,大量運用現代話劇寫實性手法,其后果可能導致戲曲舞臺美術創作陷入全盤西化的誤區。這是創作意識上的一個倒退。
傳統戲曲中的舞臺美術追求一種和觀眾達成默契的假定性。確切地說,“舞臺美術”這個詞是舶來品,是西方的詞匯。1919年話劇進入中國后,才有了“舞臺美術”這個稱謂。戲曲中的舞臺美術應稱為“砌末”,砌末是戲曲舞臺上大小用具和簡單布景的統稱。砌末一般不獨立表現景,它在舞臺上首要的任務是幫助演員完成程式化表演動作。這里需要指出的是,砌末絕不是生活用具的照搬,大部分砌末雖比較寫實,但在寫實中包含假定性,如一桌二椅。就是這種高度虛擬性和假定性,在美學上具有接近藝術本質的現代性意識,能產生“這就是生活真實”的審美效果。結合戲曲演員的程式化表演,變化萬千,靈活高級。這就完全異于西方戲劇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一味力求逼真的寫實性舞臺美術。
然而在諸多戲曲現代戲中,許多寫實性的道具常常擺放鋪滿舞臺,但真正直接和演員發生關系的、有用的道具并不多。這就是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面臨的一個實際問題——西化的寫實性的舞臺美術是否真的有益于作品本身?
此外,部分劇目對寫實性布景的處理也缺乏統一性,風格比例不一致,種種問題反映出創作者美學追求的混亂和舞美語匯的模糊不清。例如,現代戲《悠悠南山風》的舞臺設計,整體大面積的灰色基調暗示著山村的貧窮,背景的水墨群山交代了山村環境,布局簡練。但是在局部寫實性布景設計上卻讓人匪夷所思:為何一個山區家庭,會赫然出現巨大的寫實性古代窗戶?這種寫實比例關系的失調,視覺感官上讓人極不舒服,顯得整個布景的統一性不夠完整。如果說這種對窗戶比例的放大是強化書香門第的交代,那么這樣的舞臺美術設計表達難免顯得有些牽強。現代戲《情暖山鄉》的舞臺設計也有諸如此類的問題,局部寫實性布景比例上任意的夸張、放大變形和挪用,使得整個舞臺布景的風格比例顯得怪誕不協調。
但是也有舞美設計相對比較成功的案例,如現代戲《燕子歸時》的舞臺美術簡潔整一,富有詩意。在每一場景中,寥寥數筆的寫實性局部布景就能代表家、庭院、茶園和村口。布景既詩意又統一,可以說很好地完成了舞臺美術的設計工作。
新時代我們國家對戲曲高度重視,戲曲現代戲的創作也代表了一種文化的選擇與發展方向。現如今,大部分的戲曲現代戲都是命題作文,主題先行。在這樣的情況下,舞臺美術的創作可以嘗試另外一種思路:即運用現代戲劇的創作手法直接闡釋主題。舞臺美術同樣也可以主題先行:所設計的大的空間概念對劇本主題有一種獨特的視覺語言的闡釋,而不在乎每一幕的具體場景,重視人物的內心和情感,追求劇本所表達的精神內涵。如若能達到這一點,導演手法和舞臺美術之間必定能夠相得益彰。如張曼君導演的評劇《母親》就是一個成功的創作,舞臺美術設計巧妙地闡釋了劇本的精神和主題。布景被設計為一塊巨大的巍峨山石,幾乎占據了整個舞臺。舞臺美術設計認為,巨大的巍峨山石象征著母親的精神,如同一座豐碑,永遠屹立不倒,她為黨為國家所做出的犧牲永遠激勵著中華民族,讓我們時刻謹記歷史。這是一個將舞臺美術與劇本精神主題表達高度融合的成功案例,效果無疑震撼人心。該劇沒有以一種描繪性的方式營造舞臺空間以提供生活環境或者以一種抽象的方式來營造氛圍,而是以獨特的視覺語言來闡釋主題,非常有思想。與此同時,這種舞臺空間視覺語言的創造也會對演員的表演產生某種觸動和關聯,當他們之間構成了某種互動關系時,會對演員的表演產生巨大影響。劇中,當母親一次次失去自己的兒子時,代表母親精神的那塊巨大山石會慢慢傾斜。當隨著母親意志變得堅強,它會再一次慢慢地旋轉復正。舞美設計和演員的表演在某一時刻的互動產生了令人震撼的戲劇沖擊力,不但營造了舞臺的精神空間,而且使得演員的表演充滿能量,推動整個劇情向前發展。
同樣是張曼君導演的秦腔《狗兒爺涅槃》,講述的是一個背負中國封建經濟及傳統文化沉重包袱的普通農民狗兒爺的命運。整出戲多場次而不分幕,多次時空轉換,不斷插入狗兒爺的回憶倒敘,直擊內心世界的獨白。舞臺場景的頻繁轉換對設計師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考驗。該劇的舞臺設計并沒有塑造每一場景具體的寫實環境,而是找到了一種整體主題形象和視覺闡釋,在舞臺的天幕區設計了一座巨大的門樓剪影,貫穿整個戲的演出。這個門樓象征著狗兒爺一生的追求,是他奮斗的目標和精神寄托。舞臺布景的營造不是塑造環境和年代,而是表達狗兒爺內心的情感和人性的訴求,簡潔而不簡單。觀眾幾乎在舞臺上看不到具體寫實的道具和布景,即使有大道具(條凳)也是演員的隨身物件,被演員隨場帶上帶下。導演和舞臺美術似乎達成了一種默契,舞臺上基本是空的。導演充分利用舞臺的虛擬性和假定性,把舞臺的能量場充分留給演員,而不被一些無關緊要的布景和道具在視覺上切割分散,影響到演出的整體風格和主題闡釋,這是非常成功和難得的。
不容置疑,當下戲曲現代戲創作是豐碩繁多的。但總體而言精品較少。筆者以為有必要從《母親》和《狗兒爺涅槃》這兩部成功的戲曲現代戲中尋找其中傳統戲曲的表現形式,總結其傳統戲曲手法在現代戲中成功結合的經驗,從劇目成功的背后發現創新與傳統之間的關系、導演與舞臺美術之間的關系。
如今,現代科技手段大量充斥著戲曲現代戲的舞臺,LED屏等多媒體在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中的應用逐漸變得廣泛。LED屏開始大量應用在文藝晚會中,不可否認,它在舞臺環境營造和氣氛的渲染上有很大優勢,對當代文藝晚會的演出和創作起到了革新作用。但這種方法逐漸被擴展到了戲曲舞臺之上,且有應用泛濫之嫌。
黃岡藝術學校創作的現代戲《槐花謠》主要的布景就是后區的LED屏。《槐花謠》無論在劇本創作、導演處理手法上,還是在音樂和唱腔設計上,都可圈可點,唯獨LED屏的表現形式值得商榷。演出中一般都把LED屏納入到舞臺美術燈光控制之中,但LED屏與舞臺燈光之間在技術層面很難做到協調。《槐花謠》演出中出現的最大問題就是如此。所有演員的臉看起來都是“黑”的,并不是因為舞臺燈光沒有打亮人物,而是天幕區LED屏的緣由——所有人物處于LED屏大逆光的背景之下。因為人的眼睛有視錯覺,如果看到后區亮,前區的事物就會感覺暗,即使前區光線也很足。另外,LED屏采用的發光二極管與舞臺燈光在色彩和光比上必然會產生嚴重的沖突。在光的亮度上,LED屏的亮度即使調到了最低點,舞臺燈光中最亮的電腦燈也比不上LED屏的亮度。所以《槐花謠》演出中演員看起來整體不鮮亮,面部顯得灰暗。
LED屏最大的優勢在于可以迅速切換背景形象,應用時可以將屏幕分成多個畫面分屏同時播放,在播放過程中可以獨立播放,還可以按照表演的要求進行分區播放。但是在戲曲舞臺上使用LED屏需要克服諸多技術難關,而且LED屏的運用在美學追求上是否有損戲曲意境的表達,還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戲曲現代戲中的舞臺美術設計是新時代藝術創作者所面臨的新課題。每個新課題都會有一段艱難的道路需要探索。我們應該思考有關傳統戲曲的表現形式對當下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創作的引導作用,體會繼承傳統是創作戲曲現代戲積淀的根基。對于戲曲現代戲中的舞臺美術,我們一直非常強調其創新的意義。在任何一個藝術領域,創新都是推動其發展的主要動力。但是戲曲現代戲舞臺美術的創新要堅持正確的方向,在創新的同時有必要對傳統戲曲尊重和繼承,尤其是在舞臺美術方面,要學習傳統戲曲的長處,適當地回歸傳統舞臺表現形式,不要一味地求新求變、追求“先鋒”,把握好傳統與現代的“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