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晗
認識L是在大學(xué)一年級,當時我們學(xué)校中文系與電機系互為友系,一進學(xué)校每個人就自動被分配友系的學(xué)友一名。中文系女生多,電機系男生多,學(xué)友感覺就是“聯(lián)誼”的代名詞。不巧,我的學(xué)友是個女孩子,是她所在班里唯一的女生。同學(xué)都說我很倒霉,因為一開學(xué)學(xué)友們都忙著送禮物、請吃夜宵,我的學(xué)友對我什么表示也沒有。
我自己結(jié)交了班上的幾個朋友,有兩個冰雪聰明的女孩A與B,她倆都喜歡看書,我們很自然地走在一起,因為常到她們寢室去玩,也認識了她們的室友D。我自小就怕團體生活,女孩之間的相處模式我怎么也拿捏不好,可以交到這幾個朋友我覺得很開心。D是個厲害的女孩,說話時常夾槍帶棒,頗為傷人。她的電機系學(xué)友我見過一次,一個大眼睛男生。大家見面時,D向她的學(xué)友介紹我時說我是“江南第一才女”,當時我心里大叫“不好”,這句話聽起來就有點危險。
A才是第一才女,文章寫得好,人長得美、氣質(zhì)出眾,更有一股俠氣,班里的男生女生都喜歡她。A把她的學(xué)友L介紹給我認識。那次是兩系聯(lián)誼,在草地上圍一個大圈,彈吉他唱歌,我與A都愛唱歌,想不到L也愛唱歌,那次相聚非常愉快。之后我們?nèi)齻€人又一起出去了好幾次,我個子矮小,A又高又美,站在她身旁的我就像個丫鬟一樣。但也無所謂,可以跟聰慧、善良的人做朋友,我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當時從宿舍去教室上課,得走很遠的路,必須經(jīng)過男生宿舍,吃飯的餐廳也在男生宿舍對面,那棟男生宿舍住的就是電機系的男生。起初,我跟其他人一起成群結(jié)隊地去吃飯。有一回,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喊我,當時同學(xué)都喊我“小鬼”,我仰頭一看,他們喊的卻是“江南、江南”。不知為何,每次我一抬頭,他們就開始叫囂起來,說一些莫名的話,我隱約聽見有人喊著“江南第一丑女”。
糟糕的日子這才開始,有其他同學(xué)在我旁邊時,那些男生只是嘲弄我,但只要我一落單,隔著遠遠的馬路,就看見D的學(xué)友伙著幾個人等在那兒,“江南、江南”地喊。當時我完全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跑回去問D,她笑笑說:“啊,你不是‘江南第一才女嗎?叫你江南沒什么錯。”
不久之后,有一天A的學(xué)友L打電話到我的宿舍找我,說要請我吃東西,至今我還記得那天與之后許多日子里我與他見面的場景。他與我約在宿舍樓前,那時我已經(jīng)很怕走到那附近,害怕那些男生瘋狂而不懷好意的喊叫。但L偏要約在那兒,我起初很怕他也是來捉弄我的,心驚膽戰(zhàn)地站在那兒,遠遠地看見L背著書包,從一樓大廳走出來。他個子高高的,戴著眼鏡,一臉憨厚的樣子,當他踏出一樓大廳時,身后突然涌起鼓噪的叫聲,我不知道那些人在喊什么,只覺得L的身影仿佛要踏入什么危險之境,而他一臉肅穆,背對著那些訕笑,走到我身邊,笑了笑說:“走,我們?nèi)コ燥垺!?/p>
那之后,幾乎每天傍晚下了課我們都會見面,先去吃東西,然后去學(xué)校散步。我們?nèi)ミ^好多地方,荒僻的校園里有很多他喜歡的“秘境”,比如某處長了一棵特別漂亮的樹,比如某處有一個天文臺,比如某處廢棄的草地。更多時候我們只是繞著校園走,走累了,就去學(xué)校前門的大草坪,躺在草坪上唱歌。那時L送給我陳升的第一張專輯——《擁擠的樂園》,也是他最喜歡的歌。他會反反復(fù)復(fù)地唱著陳升的歌,我唱我喜歡的歌,或者我們東拉西扯,或者各自安靜地看著夕陽西下,直到天色暗下來。
我問L為什么找我出來,他說:“我就是氣不過,你明明就是一個好女孩,為什么他們要把你說得那么壞。”我問他那些人說我怎樣壞,他說他不想講:“你會傷心的。”我問他:“為什么他們要喊我‘江南?”他又把話題扯開,只說:“別管人家怎么說,你要記得你是個好女孩。”我望著天空,星星好大好亮,我說:“那些人不但笑我,也會笑你。”他又唱起一首歌:“我做對的事,不怕人家說。”
我記不清那段時間有多長,每天中午我仍要面對去吃午餐時被男生嘲笑的窘境,我漸漸地不愛去上課了。后來聽B說,因為我在寢室里講過高中交男朋友的事,D聽了很不快,覺得她比我漂亮,憑什么我有男朋友她沒有。有一次高中時認識的男生到學(xué)校來找我,我們一起去看了MTV(那時流行這樣的視聽設(shè)備,小小的房間里可以看電影),D將這兩件事結(jié)合起來,跟她的學(xué)友編造我生活浪蕩、交友復(fù)雜之類的話語。那些男生本就是嘴巴惡毒的,在我之前,他們欺負的是一個英文系的女孩。她身材高大,性格爽朗,總是騎著單車,一身熱褲背心在校園里穿梭。那女孩每次經(jīng)過男生宿舍,他們就會大喊:“象腿,象腿!”只要外貌上稍微不符合主流審美的女生,幾乎都會被他們嘲笑。我知道錯的不是我,但我是個自卑的女孩,容易受到傷害。
我每天起得很晚,逃掉每一堂可以逃的課,胡亂買些面包餅干吃,也不敢經(jīng)過男生宿舍去餐廳,幾次想要休學(xué),幾乎每隔幾天就會想自殺。
L每天在宿舍外面等我,這成為我最痛苦也最快樂的時光。痛苦的是,要看見那些嘲笑我的人;快樂的是,有人在我最危難的時候,為我挺身而出。
許多奇妙的情緒交織,我對L的感情越來越深,他送給我一串鈴鐺手鏈,說做噩夢的時候搖一搖它,可以護身。放暑假了,我去L在高雄的家中玩,他還特意找了班上另外兩個好友作陪——“我要讓他們知道你是好人”。我們吃冰、打撞球,一起去看夕陽,在他家開的日本料理店里吃東西。晚上我住在他家客房,睡前他到房間看我,我們靠得很近,幾乎要擁抱了,但他用手揉揉我的頭發(fā),道了晚安就離開了。我們之間有種說不出是什么的感情,但我又知道那不是愛情。
回家后,漫長的暑假里,既沒有討厭我的人,也沒有L,我收到他寫的長信。信的開頭我還記得:“我坐在屋頂上,想著你,想著她,想著我的心到底是怎么回事。跟你在一起我是那么快樂,但我喜歡的人卻是她。”滿滿4張紙,是那樣情真意切。
可是我像失戀一般哭了起來,我知道他說的她是A,是那種連我都會喜歡的、完美的女孩。我沒有妒忌,因為我并不覺得自己是應(yīng)該被愛的那一個。但那些漫長的散步,那些唱不完的歌曲和為我毅然從大廳里大步走出來的身影,那又是什么呢?我也弄不懂了。
我沒有回信給他。回到學(xué)校,升上二年級,那些男生搬到另一個宿舍去了。我經(jīng)過那個轉(zhuǎn)角,不會再聽見“江南、江南”的喊叫,但L也不會在那兒等我了。
畢業(yè)前夕,我們在校園里相遇。他身邊跟著一個女孩,長相跟A很像,高高的個子,漂亮的臉蛋。我為他的戀情開心,那樣的女生就是他的“菜”啊。我們沒多說什么,只是相視一笑,好像千言萬語不如微笑。生命里你會遇到一些人,你喜歡他,也愿意為他付出,但那不是愛情。
多年后我才真正理解,有許多感情的出現(xiàn)與存在,比愛情更珍貴。在我成長途中的很多個艱難時刻,總會出現(xiàn)像L這樣的朋友,他既不愛我,也愛我,那不是愛情的愛,而是一種發(fā)自本能、更為單純的人性的美善。就像麥田捕手,我應(yīng)當記取的不是自己不美麗、沒有被挑選,我應(yīng)當記取的是,有一些感情的發(fā)生并不以親密關(guān)系作為目的,它僅是要讓我們知道,人性之中雖然有惡,但善良也從未消失,那份善是如此無私,足以讓一個絕望的女孩,在那種艱難的時刻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