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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風暴”中的青春理想
貝托魯奇63歲執導的《戲夢巴黎》,是對“青春”和“理想”的美好呈現,理想也許蒼白、幼稚,青春卻絢爛如畫、美好如夢。電影中,受到法國“五月風暴”罷課影響的雙胞胎姐弟伊莎貝拉和雷奧,邂逅了來自美國的交換生馬修,三個年輕人在姐弟倆的家中,度過了一個自由而瘋狂的夏天,他們做愛、三個人同在浴缸中裸浴,拉著手奔過盧浮宮,挑戰戈達爾在《法外之徒》中的記錄,在毛澤東畫像下,討論革命、卓別林和巴斯特·基頓,互相爭執又親密無間。青春與肉欲,自由與夢幻,在姐弟倆狹窄的家中綻放,直到父母歸來打破了他們的幻夢。醒來的伊莎貝爾打開煤氣打算自殺,卻被窗外投來的一塊石子拯救了——學生運動已經開始,姐弟倆走上街頭,投身進革命的洪流,留下孤獨的美國人馬修,獨自冷靜的旁觀這一段歷史。
1968年的法國“五月風暴”,一個非常著名的口號就是“要做愛,不要戰爭”(Make love, not war),貝托魯奇用電影的鏡頭語言講述了一個青春成長的故事。雙胞胎姐弟的亂倫之愛,是純粹精神的,他們裸體相擁而眠,卻純潔得如同在母親的子宮里,他們猶如雌雄同體的分身,好像《第十二夜》里的薇奧拉與塞巴斯蒂安。這種“水仙花之戀”被闖入的美國人馬修打破,馬修帶來的是真實的肉體之愛,“你們似乎永遠也長不大”,這是馬修對姐弟倆說的話。電影中有一個鏡像的畫面,是片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片段之一,伊莎貝拉姐弟和馬修同在浴缸里,墻上的一面鏡子折射出他們的面容,浴缸是實、鏡像是虛,三人的關系通過鏡面變得更加復雜迷幻。窗外的暴亂還在持續,屋內的年輕人用天真浪漫進行著愛的儀式,然而,古希臘雕塑和文藝復興油畫般的青春肉體之美,依然被一塊達利般的石頭打破了內與外的界線。經歷過青春迷惘的姐弟倆,投身入窗外游行的隊伍,對他們來說,也許是一種成長,也許是一種消隱,他們喊起了革命的口號,因為整個社會都在革命。
貝托魯奇是一個傳奇,也是一位復雜、充滿爭議的人物,“情欲”與“政治”是他電影的兩個鮮明主題,也是他長盛不衰的一劑猛藥。去年是“me too”運動在中國如火如荼的一年,也是電影大師貝托魯奇溘然長逝的一年,鍵盤俠們難免鉤沉起《巴黎最后的探戈》里的一段往事,強暴的情色鏡頭、事先未告知的黃油道具、當時年僅19歲的女主角瑪利亞·施奈德對“僅僅被看成一個肉欲形象”的憤懣,這部當年使他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提名的電影,也使他深感罪惡。《巴黎最后的探戈》比《戲夢巴黎》早了30年,卻充滿了“洛麗塔”式的青春與肉欲的幻想,對背叛與死亡的恐懼、被槍聲打破的迷夢,給了貝托魯奇寬容與救贖。相比之下,《戲夢巴黎》中,已經度過中年危機的貝托魯奇對青春的敘事顯得從容而唯美,仿佛一個老人看著嬉鬧的孩子們,有種夕陽般溫煦的美好。
“貝托魯奇是一個傳奇,也是一位復雜、充滿爭議的人物,“情欲”與“政治”是他電影的兩個鮮明主題,也是他長盛不衰的一劑猛藥。
《末代皇帝》:一個王朝的黃昏
去年,貝托魯奇離世前不久,在意大利見到《末代皇帝》的中國副導演寧瀛的時候,對他說“突然好想再回中國看看”。當然,貝托魯奇的懷念是真實的。畢竟,他是迄今為止唯一一位進入紫禁城實地拍攝電影的導演,而且,這部片子為他贏得了九座奧斯卡小金人。
改革開放初期,封閉多年的中國在西方人眼中充滿了神秘感,這從1993年的電影《蝴蝶君》里可見一斑。然而,貝托魯奇1987年拍攝的《末代皇帝》,卻大膽地打破一切藩籬,把命途多舛的末代皇帝溥儀刻畫成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電影以溥儀在文革中打算自殺開始講起,以倒敘的方式展開故事。登基大典上,溥儀尚是孩子,面對匍匐朝拜的群臣懵懂無知,卻對大臣口袋里的蟈蟈充滿興趣。作為有著七情六欲的尋常人,溥儀是背對著一個王朝的黃昏成長起來的,這種成長是一部個人的歷史。
電影中,沖破藩籬的陽光不僅體現在外國人莊士敦身上,也體現在婉容與文繡的女性意識的成長上,鏡頭下有溥儀與婉容、文繡三人在絲綢被單下的耳鬢廝磨,有婉容和溥儀一起討論快步舞、討論出國留學,也有文繡離開溥儀時的決絕。溥儀年幼時得知乳娘離開,拔腿飛奔,穿過紫禁城大大小小的垂拱門,追逐著那個曾經溫暖過他的女人,婉容被日本人送走時,溥儀又一次奔跑,又一次追逐,卻無奈而不舍地停在了門前。多年以后,陳沖回憶起拍戲時的場景:“他以這樣的愛意望著你,你會覺得自己每一天都是一位新娘,特別漂亮、特別幸福。”貝托魯奇同樣愛著扮演溥儀的尊龍、扮演文繡的鄔君梅,愛著中國人、中國文化,這種熱愛持續了他的一生。
貝托魯奇在一次訪談中說,《末代皇帝》是他拍過的“少數以喜劇收場的電影之一,講述了溥儀內心的蛻變過程。他三歲就被放到一個無所不能的位置上,接受滿朝文武的叩拜,很多年過去后,他終于成了一個正常人。”影片最后,身穿中山裝、已經成為蕓蕓眾生的溥儀,買了一張故宮的門票,回到了自己出生和成長的地方,在黃昏的余暉中,他偷偷溜到自己曾經的“龍椅”旁,掏出登基那天偷藏的罐子,那只蟈蟈依然鮮活。
意大利鄉村的少女之歌
《偷香》猶如一支田園牧歌,19歲的麗芙·泰勒更是美得不可方物,那是貝托魯奇對故鄉意大利最美好的頌歌。作為精神上的法國人,《偷香》對貝托魯奇來說更多是一種尋根,詩人母親自殺身亡后,美國少女露西來到意大利小鎮尋找生父,住在雕塑家格雷森家中。格雷森家中聚集了各種落魄文人、藝術家,還有蠢頭蠢腦的年輕小伙子們,一群朋友過著世外桃源般的烏托邦生活,整天聚餐聊天、游泳嬉戲、在無盡的派對、大麻和酒精的作用下醉生夢死。意大利鄉村的美好,對于晚年的貝托魯奇而言,純凈得好像秋日的陽光,充滿了清晨的露水和成熟的果香。
猶如20年前露西的母親來到一樣,這里所有的男人都被露西的青春美貌吸引,身患白血病的中年作家亞歷克斯對露西難以自拔,露西15歲那年認識的初戀尼古拉卻一頭扎入了女孩堆中。露西在各色人等身上尋找父親的痕跡,病入膏肓的精神父親亞歷克斯被送入醫院,面對著空蕩蕩的房子里的一堆雕塑,露西突然領悟到雕塑家伊恩·格雷森才是自己真正的父親,兩人相對無言,決定讓這件事成為他們之間永遠的秘密。影片最后,露西找到了4年前打動她的那封情書的真正作者、尼古拉的弟弟奧斯瓦爾多,古希臘神話中的牧羊少年終于跟月神般的少女走到了一起。
青春是永遠的歌謠,從《偷香》到《戲夢巴黎》,越到晚年的貝托魯奇越是流露出一種對青春的贊頌、迷戀與向往。《戲夢巴黎》的前一年,他參與執導的《十分鐘年華老去·大提琴篇》用短短十分鐘,講述了一對戀人相識、相戀、結婚、生子的過程,時光如流水一般緩緩逝去,充滿了安靜、恬淡、靜默的平凡喜樂。終其一生,他都在不斷地探索新的電影語言,從早年對性與政治的先鋒式切入,到晚年對東方哲理的體悟,呈現出一個如棱鏡般多面的貝托魯奇,《十分鐘年華老去》中緩慢流淌的水的意象、印度哲人與意大利鄉村生活,是一位大師從外在的鋪張走向內心的表現。
貝托魯奇另外有一部《愛的困惑》,孤傲的白人鋼琴家住在古老的大房子里,從不為觀眾演奏,他默默地愛著寄居的非洲女子,變賣了家中所有的古董珍寶,甚至比自己生命還珍貴的鋼琴,只為把她的丈夫贖出監獄,換來兩人的自由和團聚。這是大師在晚年對愛的無私與包容的詮釋,也許,一個藝術家唯有無我,才是對電影藝術的終極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