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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個繡女師

2019-12-10 09:26:55夏青
牡丹 2019年31期

夏青,漢族,貴州湄潭縣人,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先后在《北京文學》《青年作家》《天津文學》《廣州文藝》《莽原》《山花》等報刊雜志發表作品,有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轉載,做過工人、政府職員、記者,現供職于貴州省習水縣企業家商會。

何潤芳一直不愿在人前提起她的年齡,80歲高齡,無疑在向世人表明自己是這個時代淘汰的老古董,腐朽、頹敗、破舊,了無生機,渾身散發出一種行將就木的陰郁氣息,就好像一把從地穴深處出土的青銅劍,渾身銹跡斑斑,放置于燈火通明的玻璃柜里展示,在游客“噼噼啪啪”作響的照相聲和講解員字正腔圓的解說詞中,自己的一生只剩下回憶,以及游客瞻仰時態度輕浮的合影留戀,那感覺糟透了。

不過,80歲高齡,也有讓何潤芳自豪和欣慰的時候。在菜市場買菜,逛超市,在播風市師范大學教授樓的小區花園散步時,總免不了有人前來問何潤芳高壽。得知何潤芳的高齡后,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嘆聲,并由驚嘆聲衍生出對何潤芳多福多壽的祝愿。盡管何潤芳也明白,這些驚嘆和祝愿更多是出自中國人骨子里的溫良謙讓,以及場面應酬的客套和溫潤,何潤芳聽罷仍是很受用,就好像一個看守墓園的守陵人,每天定時打掃墓園的枯枝敗葉和雪地,等到清除完枯枝和積雪,她發現世界依然是嶄新的,無論何時,大地總會孕育出草木充盈的第二春。

何潤芳是在80歲時才到播風市跟隨小女兒王靈靈一起生活,之前,她一直生活在赤水河中游一個叫清水寨的小寨子里。

何潤芳是一個苗人,她所在的那支族裔屬于紅頭苗。紅頭苗簡稱紅苗,何潤芳不清楚這支族裔是什么時候遷入貴州的,在她小時候,聽寨子里最有學問的巫師貢嘎老爹說,他們的先祖原本是定居在湖北西部,唐末為避戰禍,遷入湘西。那時的湘西也不是太平之地,先祖們定居湘西后,連連遭到兵匪搔擾,屢遭洗劫,苦不堪言,難以生存,先祖們被迫再次西遷,最后進入貴州,定居在赤水河中游的一處地勢開闊、了無人煙的山腳下,在此開荒僻壤,落地生根。

清水寨紅苗不以銀飾、銀器打造工藝見長,而是以紅苗服飾制作的精湛手藝讓外人稱道。紅苗服飾最早給何潤芳留下深刻印象,是在她四歲那年。那一天,阿媽帶著何潤芳去參加寨里舉辦的“花山節”。出門前,阿媽在鏡子前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一條黑色的蠟染百褶裙和大紅的對襟敞胸袖衣,套上挑花袖筒、挑花綁腿和鑲花圍裙,最后束上一條藏青色的鑲花頭巾。阿媽雙手牽起群擺的兩角,裙子像一把展開的扇子,阿媽對著鏡子轉了一圈,這才領著何潤芳出了門。

母女倆頂著日頭走在田坎上,田坎兩邊長滿矢車菊、蒲公英,遠處山巒上漂浮著幾朵云彩,赤水河靜靜流淌著,在峽谷間拐了一個彎,消失不見。阿媽衣身上的圖案華美、色彩艷麗,夸張奔放,就像山坡上盛開的紅彤彤的刺梨花,看著喜慶。陽光灑在阿媽身上,傳來一股布匹和樟腦丸交織在一起的香氣,阿媽頭上的銀簪子和脖子上的銀項圈在行進的路上“叮當”作響,順著風聲傳得老遠。看得何潤芳不知不覺著了迷。

何潤芳的阿媽是寨子里的“繡女師”。繡女是寨子里一群特殊群體,繡女的挑選門檻較低,只要你具備做衣服的手藝,自愿加入者基本上都可成為“繡女”。繡女們白天在田地里耕種,到了晚上聚集在一起,從事紅苗服飾的制作。由于苗族是有語言無文字的少數民族,紅苗服飾的花紋圖案就代替了文字的作用,記錄紅苗一支的歷史文化、風俗民情、宗教信仰,衣服上的花鳥蟲獸、日月星辰、幾何圖案不是繡女們憑空突發的奇思妙想,每一樣圖案花紋都在講述著這支紅苗族裔發展變遷、生息繁衍的歷程!

繡女在寨子里的地位高,和侗族的歌師一樣,是傳承民族文化的使者,其地位相當于文明社會的博士,滿腹經綸、受人尊敬,而“繡女師”則相當于博士生導師,負責傳授繡女們的技能,搜集紅苗一族的史料、民間傳說、宗教圖騰,并把這些生動地反映在紅苗服飾上。

“繡女師”不是世襲制,由寨老公開在繡女中層層選拔,挑選技藝最高的繡女擔任此職,直到上一任的“繡女師”去世后,再選拔下一屆的繼任者。“繡女師”地位高于繡女,在寨子里萬眾敬仰,聲譽、威望僅次于寨老。

何潤芳五歲起就跟隨阿媽學習紅苗服飾的制作手藝。在寨子里,紅苗服飾的手藝不是孫家獨傳,家家戶戶的婦女都從祖上繼承了這門手藝,只是和阿媽比起來,她們的手藝明顯要技遜一籌。到后來,那幫繡女們不愿再學祖上的手藝,紛紛跑來跟何潤芳阿媽學。何潤芳和那幫繡女一起,自幼跟隨阿媽學手藝。阿媽并不藏私,也不會給何潤芳開小灶,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將自己的手藝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但從小到大,何潤芳的手藝明顯高出其他繡女一大截。阿媽過世后,何潤芳毫無懸念地繼承了阿媽的衣缽,成為新一任的“繡女師”。

母女倆的成就讓何潤芳的阿爸激動不已,他驕傲地四處炫耀:“都是一個老師教,都是一樣的學,我女兒明顯要比其他姑娘厲害,這說明我老婆的種好。”

沒有人反感何潤芳阿爸的這種言論,甚至沒有人會質疑。在寨子里,何潤芳母女是權威的化身,就像一群目不識丁的文盲崇拜知識分子一樣,他們對這對母女只有仰望的份,哪里會滋生一點不滿情緒?

婚后,何潤芳有了一個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和中國農村普遍存在的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不同,何潤芳婚后一心想多添幾個女兒。這有悖于一個中國農民價值取向的離經叛道一度讓何潤芳心生惶恐,甚至對丈夫王永江萌生了愧疚感,她只得將這些念頭深藏在心里,不敢和任何人提起。不過,從內心講,她一直希望多有幾個女兒,只有女兒才能繼承自己的家傳手藝——紅苗服飾。

天不從人愿,何潤芳婚后一連生了五個兒子,直到第六個孩子出世,她才苦苦盼到姍姍來遲的小女兒——王靈靈。何潤芳之所以給女兒取名“靈靈”,是希望女兒能和她外婆一樣,具備冰雪聰慧的靈心巧手,可王靈靈的靈氣太足,足得讓何潤芳懊惱且沮喪。

王靈靈是恢復高考的第一屆大學生,也是寨子里第一個大學生,大學畢業后,她又順利考上研究生,畢業后分配到當時的播州師范學院教書。后來播州師范學院晉升為師范大學,同一年,王靈靈也評上正教授。

神廟門口有一棵幾百年的銀杏樹,樹身粗壯得要四五個人才能合抱,茂盛的枝葉像一把撐開的巨傘,遮天蔽日,虬結的樹根露出地面,看著別有一番久遠的滄桑。

貢嘎老爹就坐在樹下的一處樹根上。貢嘎老爹身材墩厚,寬額方臉,頭頂用橡皮筋扎了一束沖天辮,眼簾永遠是半開半合,就好像剛睡醒一樣,眼神時而飄忽,定定地看著遠處,好像能看到凡人看不見的未來;時而精煉,好像是一根針,瞬間就可以刺穿一個人的心臟,看透一個人的骨髓。在族人印象中,不管什么時候見到貢嘎老爹,他都是坐在那棵樹下,抽煙、看書、冥想,好像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那棵樹,完全和樹融為一體。貢嘎老爹的貢嘎老爹不光是寨里最博學、神秘的人,也是最長壽的人,他活了118歲,直到何潤芳過完80大壽,他才與世長辭。

阿爸走到貢嘎身邊,停下,說:“我想給我丫頭卜一卦。”

貢嘎問:“卜啥?”

阿爸說:“前程!”

占卜是在赤水河女神塑像前進行的。貢嘎老爹將四根竹爻放在一個竹筒中晃動,隨后倒在地上,竹爻正反兩面都刻滿看不懂的符文,因為誰都看不懂,越發顯得古老、莊重而神圣,這些歪歪扭扭的符文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文字,傳達神對人的警示,沒有一個族人不心生敬畏。貢嘎老爹俯身注視著竹爻,最后直起身,說:“大吉!”

阿爸問:“她會不會成為下一任繡女師?”

貢嘎老爹說:“會!她是云,注定要坐在最高的青岡坡上,受族人的仰望!”

雨徹底停了,一縷陽光穿破鉛灰色的云層,照在神廟的雕花窗欞上,阿爸臉上的陰云一掃而空,他看著被陽光鍍上一層金色的窗欞,咧開嘴,“嘿嘿”憨笑不已。

何潤芳剛滿十九歲時,收獲了她這一生的愛情,丈夫王永江是一名纖夫。

在陸運和空運還沒有崛起的時候,航運成為最為重要的交通運輸渠道,赤水河航運在那時候成為黔北大地的生命線。赤水河航運最鼎盛的輝煌時代是在川鹽入黔的時候,貴州當時不產鹽,從四川運來的鹽通過赤水河進入貴州,轉運到貴州各地,這就是貴州歷史上著名的“川鹽入黔”。川鹽入黔推動赤水河航運的高速發展,由于當時很少有機動船,穿行在赤水河上的大都是人力船,纖夫成為當時赤水河航運中最重要的角色。直到后來,陸運和航運相繼興盛起來,赤水河航運走向低谷,并最終退出歷史舞臺。

纖夫拉纖時都是一絲不掛,一個個赤裸裸上陣,一方面在于纖夫們常年浸泡在水里,衣褲不容易干,長年累月會落下風濕之類的病根,另一方面,拉纖對衣物磨損太大,一件新衣服要不了幾天就會被磨破,纖夫們索性赤身裸體地開工。那時候,一群群纖夫赤條條拉著船,沿著赤水河一路喊著船工號子,成為赤水河邊一道獨特的風景。

纖夫拉船的艱辛超乎外人的想象,為了排遣工作中的苦悶、孤獨、艱苦,他們編出各種號子來調動纖夫們的干勁,凝聚船工的群體合作,指揮航行,同時又滿足了他們苦中作樂的自慰心理。不過,纖夫們最大的樂趣和安慰還是能遇到幾個在赤水河邊洗衣服、洗菜淘米的女人們。

纖夫們所經之處,要是能遇到幾個女人,他們頓時來了興致,唱出即興編出的船工號子“逗弄”起來——情妹下河洗衣裳喲嗬嗬……十個指拇水上漂喲嗨……嗨手拿棒槌鴛鴦打喲……嗨嗨……偷眼偷眼看情郎喲……嗨喲嗬……

一遇到纖夫,待字閨中的女孩都會先行回避,像躲瘟神一樣避之唯恐不及,哪里敢稍作停留。可結過婚的女人們就不那么好欺負了。就拿何潤芳的二嫂丁梅香來說,她用鵝卵石砸過欺負她的纖夫的屁股蛋子,用繡花針扎過對她動手動腳的纖夫的手臂,最厲害的一次,丁梅香和幾個婦人一起,把一個最愛搗蛋使壞的纖夫按倒在河邊,往那纖夫嘴里灌河沙,還逼著那纖夫喊她們:“媽!”

照說,何潤芳是接觸不到纖夫的,至少在纖夫們勞作的時候,何潤芳是無法接觸到纖夫們的,可她偏偏遇到了,何潤芳相信,這就是神明的安排。

清水寨離赤水河上游的酒壩鎮有二十里。每到鎮上趕集時,何潤芳和丁梅香都要趕到鎮上,賣點荷包、鞋墊、腰帶之類的手工藝品,再采購點鹽油醬醋的生活品。那天一大早,何潤芳和丁梅香一起出門,趕往鎮上。

一連下了幾天大雨,天空終于放晴了。何潤芳走在山路上,心情格外開朗。河對面是層層疊疊的青山,草木蔥郁、植被茂密,峰巒的曲線凹凸起伏,石灰巖的石乳、石筍在山林間錯落有致,放眼一望,喀斯特地貌的石洞鱗次櫛比。赤水河河面寬闊平緩,“嘩嘩”作響的流水聲更增添了峽谷的靜謐,兩岸的青山倒影在河面上,幾只白鷺掠過水面,就像在一塊藍絲絨的地毯上撕開一道道裂口,白鷺橫渡過河面,那塊藍絲絨又恢復了完整的美,看得何潤芳格外歡欣。

迎面的山道上,走過來幾個身著苗服的中年男女,他們圍著何潤芳姑嫂,七嘴八舌說:“去不了鎮上了,前幾天下雨,山體滑坡,阻斷了山路,一時半會兒通不了。”

眾人犯了難,圍在一起商量了半天,最后決定到赤水河邊搭便船到鎮上。一干人站在河邊,沒多久,一群纖夫拉著一條大船走過來。

何潤芳躲在人群中,偷偷打量著那幫纖夫,纖夫們大都是三四十歲的青壯年,一個個頭纏白頭巾,皮膚被太陽炙烤得黧黑,身材壯碩,站在河邊,頗有點頂天立地的氣概。纖夫中只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身材高挑、瘦削,在他的兩肋隱隱可以看到幾根凸顯的肋骨,從他白皙的皮膚和孱弱的身板看,他應該剛入行不久,還是一只沒經歷過暴風驟雨錘煉的雛鳥,渾身上下透出一股稚氣,在那幫錚錚鐵漢當中,尤為顯得瘦小、弱勢,何潤芳心里暗自生出一股疼惜出來。

那小伙子雖然瘦弱,身上卻散發出一股年輕人特有的朝氣和活力,就像清晨剛剛爬上山崗的太陽,光芒不強,但永遠給人一種全新的希望。從纖夫們口中,何潤芳得知這個乳臭未干的青年叫王永江,酒壩鎮人氏。

何潤芳一行人順利搭上船,纖夫們在岸邊拉著船。一路上,何潤芳的眼神片刻不移地落在王永江背上。王永江肩上套著纖繩,身體前傾,雙手交替抓住路邊大大小小的石塊,或者摳住岸邊深深淺淺的石窩,傾盡全力,一步一步向前挪動。何潤芳看著看著,淚如雨下。

從那次趕集回來之后,何潤芳就像丟了魂一樣,整天無精打采,一個人坐著吊腳樓二樓的回廊上,看著遠處的赤水河入神。那段時間,何潤芳一聽到船工號子遠遠在赤水河邊響起,就會跑到寨口,躲在一片芭蕉樹后,偷偷注視著過往的纖夫,等一撥一撥的纖夫走遠了,何潤芳垂頭喪氣回到屋里,一聲不響悶著頭做服飾,把線拉得“唰唰”作響,衣服上的一對對鴛鴦被她繡得惟妙惟肖,好像隨便喚一聲,嬉水的鴛鴦就會活過來。

最先看透女兒心事的是阿媽。何潤芳反常的舉動和心理微妙的變化都沒能逃過阿媽的法眼,阿媽的心里仿佛高懸著一塊明鏡,什么都逃不脫,什么都看得穿。阿媽找何潤芳交心是在一次夜晚。

阿媽走進何潤芳房間時,何潤芳正坐在一盞桐油燈前做衣服。阿媽坐在床邊,說:“芳,有心上人了?”

繡花針扎進何潤芳左手拇指,不知道是疼痛還是自己的心事被阿媽點破引發的尷尬。何潤芳咧開嘴,矢口否認:“阿媽,莫聽人胡說,這都是沒影的事!”

阿媽平靜地看著何潤芳,說:“沒人和阿媽胡說,是阿媽自己看出來的。”

何潤芳說:“阿媽想多了,無緣無故的咋會亂說這種話?”

阿媽說:“阿媽可不糊涂,你看你繡的鴛鴦,都快被你繡絕了,連阿媽都快比不上你了。阿媽當初喜歡上你阿爸時,也是這樣把自己關在家里,一聲不響地繡鴛鴦。”

何潤芳無力再狡辯,低下頭,聚精會神做著衣服。阿媽問:“是哪家的后生?”

何潤芳沉默著。阿媽問:“他曉得你的心思不?”

何潤芳依舊不作答。阿媽笑了笑,站起身,說:“阿媽不勉強你,你啥時候想跟阿媽說的時候再說。要是你真喜歡他,至少要讓他明白你的心思,可別苦了自己。”

何潤芳第二次見到王永江是在半年以后。那次趕集,何潤芳獨自一人早早趕到酒壩鎮,在一處靠近碼頭的屋檐下擺好地攤,她坐在攤子邊的一根小凳子上等著顧客光臨。

碼頭邊到處停靠著貨船,舟楫往來,人影幢幢,熱鬧非凡,扛著麻袋上下貨物的苦力工,轉運貨物的馬幫騾隊,商販的吆喝,一派太平盛世的繁榮景象。何潤芳的眼神沿著碼頭四處掃視,眼巴巴地盼著等待的人盡早出現。

突然間,何潤芳的心臟劇烈收縮了一下,王永江和一個年輕人沿著碼頭的石階走上岸。王永江穿著一件白色汗衫,黑長褲,黑布鞋,半年不見,他變黑了,也壯實了不少。王永江和同伴一路有說有笑地經過何潤芳身邊,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何潤芳,又好像已經不認識何潤芳了。何潤芳劇烈跳動的心一陣比一陣快,那一刻,她想開口叫住王永江,甚至恨不得沖上前拽住王永江的衣衫,可她什么也沒有做,她只是安靜地坐在矮木凳上,面色淡定,水波不驚,就像赤水河邊一處巍然聳峙的小山丘。

王永江突然停下,他回過身,側著頭注視著何潤芳。王永江蹲在攤子前,拿著一個繡花布袋,問:“這個,多少錢?”

何潤芳說:“要是你喜歡,送你。”

王永江愣愣,說:“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何潤芳說:“我搭過你們的便船。”

王永江猛地一拍腦門,說:“我記起來了,你們是……是……”

何潤芳說:“清水寨的。”

王永江說:“清水寨離這里遠不遠?我只是聽說過,還沒去過。”

何潤芳說:“不遠,離這二十里。”

王永江突然露出一臉壞笑,嬉皮笑臉地說:“可哥哥我喜歡的不是這個袋子,哥哥喜歡的是妹子你,咋辦?”

王永江表情中有股虛張聲勢的邪惡,言辭輕浮,像個死皮賴臉的痞子。因為那股流氓痞氣被王永江過分夸大,又或者是王永江骨子里本就缺乏流氓無賴的基因,他的表情中就有了一股子裝腔作勢的幼稚和滑稽,何潤芳心里一點也不反感,反倒是覺得王永江天真可愛。何潤芳的反應大大出乎王永江預料,他滿以為何潤芳會羞澀,會慍怒,甚至會和赤水河邊那些潑辣的婦人一樣奮起還擊,可是都沒有,何潤芳只是安靜地坐在自己面前。很久之后,王永江聽到何潤芳說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要是你真心喜歡,也送你!”何潤芳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平靜得像赤水河邊的一塊磐石。

媒人搖著蒲扇,對阿爸說起王永江家里的情況:王家兄弟姊妹九人,王永江排行老六,上面的兄姐皆已成家,下有兩弟一妹,如今兄妹四人和父母住一起,除了王永江做纖夫以外,全家務農為生。

阿爸坐在一張竹椅子上,低著頭抽旱煙,一陣陣濃煙從他嘴里噴出來,風一吹,煙霧四處繚繞,媒人被嗆得連聲咳嗽不止,她揮動著蒲扇的節奏越來越快,越扇越用力,扇走撲面而來的濃煙,她看到阿爸苦瓜一樣糾結的臉。

送走媒人,阿爸對阿媽說:“這樁親事,我不同意。”

纖夫這個行當太辛苦,流動性大,在當時的社會地位比種地的農民還低。阿媽猶豫了一陣,說:“我們還是聽聽芳的意思。”

阿媽走進何潤芳臥室時,何潤芳正在桐油燈前為一件黑色的亞麻頭巾鑲邊。阿媽說:“王家來提親了。”

何潤芳拽著針線的手微微停頓一下,接著又開始飛針走線,心無旁騖做起手中的活。阿媽說:“我和你阿爸都不愿意你跟一個拉船的好,你還是多考慮下。”

何潤芳說:“我已經考慮好了。”

何潤芳一直低著頭,跳躍的火苗把她的半張臉映得通紅,另外半張臉隱沒在一團深不見底的黑夜中,令人無法窺探,像個讓人無法破解的謎團。頓頓,阿媽說:“你要是決定好了,我們就按你的意思辦,不過,我們有個條件。”

何潤芳轉過頭,阿媽說:“他要做何家的上門女婿,不能再去拉船。”

王永江成了何家的上門女婿,跟隨岳父一起種地、狩獵,遵從寨子的風俗禮儀,沒多久,王永江成了一個十足的苗家后生。何潤芳婚后三年,阿媽去世。

每一個“繡女師”都能清楚預知自己的死期,從寨子中有“繡女師”以來,她們骨子里似乎有一種超越常人的感應,能感應到死亡的逼近,故此,在大限將至時,她們會放下手里的一切工作,全心全意趕制她們畢生中最后一件紅苗服飾,留給她們一生摯愛的人。

阿媽去世時才四十多歲,正值壯年,無病無痛,身子骨硬朗。何潤芳至今也不愿相信,阿媽會在那時候感應到自己的死期。在預知自己去日無多后,阿媽終日閉門不出,為何潤芳趕制最后一套衣服。半年后,全套衣服做完。做完衣服那天,阿媽徑直來到寨西的神廟。在“繡女師”們完成了畢生最后一件衣服后,還有一項莊嚴的儀式要完成——為下一屆的“繡女師”到神廟祈福。

阿媽走到神廟前,貢嘎老爹坐在樹下,似乎已經等候多時了。阿媽和貢嘎老爹走進神廟,大門立刻合上。沒多久,大門再次打開,貢嘎老爹送阿媽走出神廟。阿媽走出神廟,轉過身,對貢嘎老爹雙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貢嘎老爹還禮,沒有人說話,兩人就站在神廟前對視著,生離死別的黯然銷魂,千言萬語的祝福和珍重,都化作無聲的眼神在空中碰撞、融合。風聲一陣緊過一陣,帶落一大片銀杏葉,金燦燦的銀杏葉在地面鋪滿厚厚的一層。阿媽的聲音像一陣微弱的風,呢喃細語,若有若無,她說:“我走了。”

三天后,阿媽去世。那天是寨里梭旺老爹家蓋新房,按照寨里的習俗,每家每戶蓋新房前,“繡女師”都會送上一匹紅布,以示喜慶吉祥。主人家收了紅布之后,新房才可動工興建。

阿媽那天穿了一套朱紅色的民族盛裝,紅頭巾、紅長裙、紅布鞋,捧著一匹紅布,走到梭旺老爹家新房屋基前。屋基前幾匹馬一字排開,馬背上馱著建房用的木料和石料。那天的陽光特別明媚,照得阿媽身上發射出一團耀眼的光芒,就像一團火焰。災難就在那一刻發生了。原本溫馴的馬群突然受驚發狂,掙脫牽馬人的掌控,朝阿媽撒開蹄子沖了過來。阿媽來不及躲閃,被馬群撞倒在地,馬群從阿媽身上踩過,四散跑遠。阿媽七竅流血,當場咽氣。

阿媽去世很長一段時間里,何潤芳仿佛感覺到阿媽還在她身邊。每天,何潤芳在恍恍惚惚中依稀能聽到阿媽在閣樓織布的響動,阿媽在木樓板上來回走動的聲音,這些響聲忽遠忽近、若有若無,就好像阿媽一直還活著,從來沒有離開。

深夜,何潤芳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突然間,何潤芳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在木樓梯上響起,她坐起身,一輪圓月爬上雕花格窗,朦朧的月色里,風吹得窗外的老槐樹“嘩嘩”作響,遠處隱隱傳來青蛙和蛐蛐的歡叫。何潤芳側耳傾聽,那陣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在樓梯上停住,接著,是一陣在樓梯邊沿刮動鞋底的聲音。何潤芳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是阿媽回來了,那腳步聲的力度、腳步間的頻率,和當初阿媽回家完全一樣。每次阿媽回到家,都習慣在樓梯上刮掉腳底的泥巴。何潤芳又驚又喜,喊了聲:“阿媽!”

回應何潤芳的是槐樹葉在風中沸騰的聲響,這些聲響之后,何潤芳聽到隔壁繡房的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那陣輕微的腳步聲走進了繡房。何潤芳按捺不住“怦怦”狂跳的心,披衣下床,走到繡房前。繡房的門虛掩著,何潤芳遁著門縫走進屋里,房間里空無一人,屋正中擺放著一臺織布機,織布機旁邊是縫制衣服的案牘,案牘上堆放著花花綠綠的布料和針線筐。案牘邊是一個衣柜,柜門被拉開一條縫,何潤芳打開柜門,從里面拿出阿媽臨終前給自己做的那套紅苗服飾。服飾上,每一朵花、每一道圖案、每一根絲線都在月光下反射出亮麗的光,灼得何潤芳雙眼生疼。那一刻,何潤芳相信,阿媽的魂魄已經和自己融為一體,也和世代相傳的紅苗服飾融為了一體。

阿媽去世后,何潤芳從一干繡女中脫穎而出,毫無懸念地當選為新一任的“繡女師”。

何潤芳婚后一連生了五個兒子,寨子里的婦人對她羨慕不已,可何潤芳并不高興,面對五個虎頭虎腦、活蹦亂跳的兒子,何潤芳常常會忍不住唉聲嘆氣。沒人能懂何潤芳的苦惱,大家都只當是那五個小家伙太頑皮了,難免會惹得何潤芳頭痛不已,直到王靈靈出生后,她的煩惱才一掃而空。

王靈靈一出生,何潤芳就迫不及待地找到貢嘎老爹。那天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正午,何潤芳走到神廟前的銀杏樹前,貢嘎老爹盤膝坐在樹下,茂密的樹葉遮擋住日頭,投下一大片清涼的樹蔭。貢嘎老爹嘴里叼著一根斑竹做的煙桿,嘴唇一張一合間,吐出一縷縷青煙。貢嘎老爹神色淡定,眼神直直落在遠處那一片錯落起伏的山巒上,何潤芳不知道,在那堆質地堅硬的石鐘石乳間,到底有多少自己無法破譯的玄機。

何潤芳說:“我想為我丫頭占一卦。”

貢嘎老爹說:“占卜啥?”

何潤芳說:“前程。”

貢嘎老爹在神廟中看完卦象,直起身,說:“前途無量。”

貢嘎老爹的話很少,很簡短。因為不常說話,因此,他的話一旦出口,就別有一番不容置疑的權威和份量。何潤芳問:“她會不會成為下一任繡女師?”

貢嘎老爹說:“她是風,會飄走的,只有石頭才會沉下來,鳳凰不會生活在草堆里,她有她的世界。”

何潤芳無比失落,她不死心,問:“你不會看錯吧?”

話一出口,何潤芳后悔不已,在寨里子,從來沒有人敢懷疑貢嘎老爹。貢嘎老爹沒有反駁,也沒有發火,更沒有解釋,他漠然掃視了何潤芳一眼,轉身走出神廟。

何潤芳走出神廟,站在貢嘎老爹身后,問:“我會有幾個丫頭?”

貢嘎老爹沒有回頭,說:“一個!”

陽光正烈。何潤芳站在陽光里,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心里無比凄楚,又帶點茫然,她環顧著四周,竟然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過早知道了女兒的未來,何潤芳打消了培養女兒的計劃。那次從神廟占卜回來,何潤芳放棄了再生孩子的打算,她把全部心血和精力都傾注在那幫繡女身上,眼巴巴地盼著她們當中能多出幾個出類拔萃的人才,繼承“繡女師”的衣缽。

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清水寨平靜安詳的生活被徹底打亂。那時候,南下廣州打工的熱潮興起,最先南下打工的,是清水寨周邊一些村子的青年人,他們打工回來,男的穿著牛仔褲、花襯衣;女的燙著長卷發,穿著連衣裙,男男女女打扮得花枝招展,他們一回到家鄉,就四處對鄉鄰描繪外面的花花世界,那些摩肩擦踵的高樓大廈,那些燈紅酒綠的娛樂場所,經過他們的嘴巴一煽動,就多了幾分蠱惑人心的魅力,聽得一幫后生心猿意馬、坐立不安,一個個步他們的后塵,紛紛跑到外地打工。

清水寨的族人也不甘落后,爭相加入到打工的大潮中,打工仔們給族人開啟了一扇門,讓他們看到山外全新的世界。打工的熱潮就像瘟疫一樣在寨子里蔓延,寨子里的后生、中年人、繡女,有的甚至是全家集體外出打工,從廣州到福建、從浙江到江蘇,這些后生們就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遍地生根。尤為讓何潤芳悲哀的是,寨子里的68個繡女,除去外嫁和死亡的,其余的大都外出打工,留在寨子里的只有8個,都是五十歲以上的老繡女。繡女們具備一定的技能,和身無一技之長的打工仔比,更容易找到工作,只要她們吃苦肯干,每個月的報酬自然也比普通打工仔高。

偌大的寨子里大都是中老年人,也有外出闖蕩被碰得頭破血流的年輕人,迫不得已暫時回到寨子。每次坐在家門口,何潤芳看著空蕩蕩的大街小巷,感覺寨子就像是一座墳場,人煙冷清,無比凄涼。

五個兒子相繼成婚后,何潤芳夫妻倆一直和小兒子王國正生活在一起。王國正婚后生育了兩子一女。小女兒出生后,王國正抱著剛出生的女兒,走進何潤芳臥房,說:“阿媽,是個丫頭,你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何潤芳喜不自勝,從王國正手中接過孫女,襁褓里的孫女“哇哇”大哭,手足亂蹬。何潤芳心里一暖,那一刻她又看到了希望,兩行淚滑出眼眶,她久久望著懷里的孫女,最后,她說:“就叫她巧巧吧。”

王巧巧剛滿五歲時,就在何潤芳教導下學做衣服,小丫頭悟性極高,不管再復雜的花紋圖案,何潤芳一教就會,基本上不用重復教兩三遍。王巧巧似乎比她姑姑還聰慧,從小到大學習成績優異,年年期末考試都是全校前三名,只要發揮正常,考大學沒有問題,她的夢想是當一名導游。

寨里的老人們對王巧巧贊不絕口,不管在哪里遇到何潤芳,一幫老人把何潤芳團團圍住,先是問何潤芳近來的身體狀況,一番你來我往的問候之后,他們的主題直奔王巧巧而去,對這個心靈手巧的小丫頭全是溢美、褒獎之詞。何潤芳漫不經心地應著,心里浮起一股悲喜交加的復雜情感,從王巧巧身上,她似乎又看到了王靈靈的影子。

王巧巧滿九歲那年,王國正全家也搬去了縣城。

王國正做得一手好木工活,是寨里遠近聞名的巧匠,他農忙時節在家務農,農閑時節到縣城打點零工。后來,寨子里一個叫王果南的后生在外打拼掙了錢,回到縣城開辦了一家裝修公司。公司成立之初,王果南急需招攬工人,四處招兵買馬,王國正那手做木工的絕活被王果南看中,他幾次三番上門游說王國正,還托人給王國正老婆在縣城的一家藥業連鎖超市找了一份工作,每月工資有兩千多元,管一頓午飯。王國正思之再三,最后在縣城城郊租了一套房子,帶著老婆和兩個兒子去了縣城。如果不是何潤芳阻止,王巧巧也差點被王國正帶到縣城。

那天晚上,何潤芳和王國正坐在院中的一顆石榴樹下。何潤芳雙膝上放著一個竹筐,竹筐中裝滿紅彤彤的石榴。月光在青石板上灑下一層迷離的清輝,順著山坡而下,是一層層木樓青瓦的民居,遠處的峽谷下,是逶迤流淌的赤水河,河兩岸是聳峙的青山,鄉村的夜景在朦朧的月色中,越發顯得寧靜悠遠。

王國正說:“阿媽,明天我們全家就搬去縣城了。”

何潤芳低頭剝著石榴,王國正支支吾吾說:“阿媽,我想把巧巧也帶到縣城去,一來你年紀大了,照顧巧巧費事,二來讓巧巧在縣城讀書,總比在寨子里讀書強。”

何潤芳沒說話,直到剝完一個石榴,她將石榴分成兩半,把半個石榴遞到王國正面前,說:“你把你兩個兒子帶去就好了,巧巧還是留在寨里,和我們老兩口做個伴,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何潤芳的語氣里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有風吹過來,王國正聽到阿媽的聲音微微顫抖著,不知道是夜風太涼,還是她太害怕失去巧巧?風聲一陣緊接著一陣,王國正甚至可以看到,阿媽的身子在樹下瑟瑟發抖,就像一支在風中搖曳的蘆葦。

王國正突地一咬牙,似乎下了很大決心,說:“阿媽,你還是讓巧巧和我去縣城,讓那丫頭多長點本事,清水寨已經和空殼寨差不多了,寨子就快要完了,紅苗服飾也快要完了。”

何潤芳“嚯”地站起身,懷里的半個石榴重重倒扣在地上,她說:“是哪個說寨子就快完了?哪個敢說紅苗服飾就快完了,只要有我何潤芳在,寨子不會完,做衣服的手藝也不會完!”

何潤芳的情緒激動,聲音高亢,她咆哮的聲音蓋住了遠處的水流聲,在靜謐的夜空下,顯得格外刺耳而鋒利,就像刀刃上那一抹流動的寒光,讓人心驚膽戰直發憷。王國正還想說點什么,猶豫再三,他摳出一把石榴籽,塞進嘴里,用力嚼得“吭哧吭哧”直響。

不知過了多久,何潤芳坐回凳子上,看著遠處起伏的山巒,聲音低沉,說:“你還是把巧巧留下,就算……就算為了我,為了這個寨子……”

何潤芳扭過頭,王國正看不到阿媽臉上的表情,只聽到阿媽的聲音凄涼、嘶啞,還有些說不出的恐慌。王國正心一軟,把所有的不甘心都咽進肚子。

王國正一家搬到縣城,他把王巧巧留給何潤芳。何潤芳喜不自勝,帶著王巧巧去了一趟赤水河女神廟。

第一次到神廟,王巧巧格外興奮,一會兒繞著木柱頭和何潤芳捉迷藏。巧巧剛滿四歲,扎著兩條羊角辮,辮梢系著兩條紅絲綢,跑起來的時候,羊角辮一翹一搭。巧巧躲在柱頭后,露出半張臉偷偷注視著何潤芳,蛋白一樣白白嫩嫩的臉蛋讓何潤芳忍不住想咬兩口。何潤芳看著不諳世事的王巧巧,不知不覺掉下幾滴眼淚。

何潤芳牽著王巧巧的手,說:“巧,該回家了。”

王巧巧和何潤芳走出神廟。陽光普照,幾只麻雀在銀杏樹上撲扇著翅膀,“唧唧喳喳”吵成一片,遠處的牛群“哞哞”直叫,風里傳來知了的鳴叫,那排山倒海的鳴叫聲就像海嘯一樣迎面撲來,讓人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四周都是鼎沸的聲響,這些嘈雜得讓人心煩的響聲并沒有影響何潤芳的心情。何潤芳踩在灑滿陽光的青石板上,步履格外輕盈,她嘴里還哼著歌,哼的什么歌王巧巧聽不清楚,王巧巧只是感到,奶奶從來沒有這么快樂過。

寨子空了,年輕一代走了,稟峰苗族侗族自治縣縣政府和縣文體局對何潤芳伸出援手。縣政府在縣城中心城區給何潤芳提供一間四十多平米的門面,讓她長期在此展銷紅苗服飾。按照縣政府的發展思路,稟峰苗族侗族自治縣是一個苗族、侗族、布依族聚居的少數民族自治縣,縣政府根據各個少數民族村寨的獨特風情,在全縣打造一條風情旅游環線精品線,通過旅游帶動紅苗服飾的發展。

幾年后,稟峰苗族侗族自治縣的旅游環線打造成型,日漸成熟。每逢雙休日、節假日、寒暑假,來縣里的游客絡繹不絕,到何潤芳店里的游客踏破了門檻。出乎意料的是,游客到店里來,最多只買點繡花絲巾、苗繡荷包、挎包之類的小物件做個紀念,真正花上萬元買紅苗服飾的幾乎沒有。

再后來,農村淘寶店興起,全縣幾乎村村都成立了淘寶店。縣政府把紅苗服飾作為重點推薦的產品掛在淘寶店上對外銷售,半年下來,僅僅賣出去一套!最后,在縣政府、縣婦聯和縣文廣局的組織下,決定把清水寨的留守婦女組織起來開展培訓。原計劃一年培訓三期,可第一期培訓結束,何潤芳就遭到一記迎頭痛擊。

那個星期六下午,酒壩鎮副鎮長胡勇華在清水寨召開開動員會,要求全寨子每家派一名女代表參加,動員會在何潤芳家院中召開,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兩點。

一直到了下午三點,稀稀拉拉的女代表們陸陸續續到場。胡勇華把舉辦培訓的事情和大家剛說完,壽生媳婦就提出異議,她說:“現在都什么年代了,還學那玩意搞鏟鏟?”

壽生媳婦早年四處打工,見過世面,在外晃蕩了幾年后,她回到寨里,和寨里的后生嚴壽生結婚。嚴壽生在酒壩鎮供電所上班,因為剛參加工作,手里沒多少積蓄,嚴壽生在鎮上買不起房子,壽生媳婦便帶著兩個兒子住在寨子里,嚴壽生平時住在單位上,每個周末回家。

胡勇華說:“那是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寶貝,總不能在我們這一輩失傳吧?”

壽生媳婦掏出一塊口香糖塞進嘴里,她嚼著口香糖,說:“馬車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現在咋樣了?都坐高鐵和飛機了!”

胡勇華說:“話可不能這樣說,現在寨子里只有幾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太會做紅苗服飾,萬一這些老人家百年歸天了,我們連套自家的服飾都買不到,怎么對得起老祖宗?”

壽生媳婦從嘴里吐出一個又圓又大的泡泡,泡泡隨著她噴吐的氣息無限膨脹,最終“啪”的一聲爆了。壽生媳婦不屑地說:“寨子里沒人做了,不會到外面去買么?只要有票子,還怕買不到衣服?你還是多動腦筋給我們找點致富的門路,錢袋子鼓起來了,一切都好辦!”

有了壽生媳婦帶頭,其他婦女也跟著大膽起來,一個個都嚷嚷著說自己沒時間學。胡勇華耐心疏導了半天,這幫婦女還是不改初衷。接下來,胡勇華和何潤芳挨家挨戶做思想工作,折騰了一個多月,最后,鎮政府以每人培訓一天給三十元的補助費和那幫婦女達成協議,培訓開班了。

培訓總共十天,培訓地點在村寨小學的一間教室里。提起那次培訓經歷,何潤芳有些哭笑不得。培訓課上,那些婦女一邊心不在焉做著手工,嘴上一刻也不閑著,唧唧喳喳聊個沒完:網上淘到的寶貝、明星婚變、貪官包二奶、高速公路上發生的車禍、治療婦科病的偏方……培訓課成了一幫婦女們的信息發布交流會。

原計劃十天的培訓課只培訓了八天就草草收場,帶頭鬧事的又是壽生媳婦。那個星期天早上,培訓課剛開始不久,壽生媳婦就對何潤芳請假,說:“孫大孃,我今天請個假,回家給小兒子喂奶!”

話音剛落,其他婦女開始取笑壽生媳婦了,七嘴八舌說:“你小兒子都三歲多了,還要喂奶?依我看,是回家給你男人喂奶吧?”

眾人哄笑起來。壽生媳婦被送回寨子后,嚴壽生平時就住在鎮上,只在雙休日回家。畢竟嚴壽生夫妻倆都處于二十五六的大好年華,龍精虎猛、血氣方剛,因此,雙休日又被壽生媳婦稱為“給老公喂奶的時候”。

壽生媳婦也不生氣,落落大方地回應說:“給兒子喂奶給老公喂奶都是一回事,還不都是為下一代作貢獻?不多給老公喂幾次奶,哪來的下一代?”

一幫婦人笑得更開心了,索性從位置上站起身,圍在壽生媳婦身邊,拿她打趣說,你一個月給你老公喂幾次奶……

何潤芳本不想同意,可是,也只有讓壽生媳婦走,課堂才能安靜。沒想到壽生媳婦前腳才出門,其他婦女也跟著請假,有的要去醫院看住院的親戚,有的要參加閨蜜的婚禮,有的要去幼兒園接孩子……她們對何潤芳說完理由,也不管她同不同意,背著挎包匆匆忙忙走出教室。頃刻間唧唧喳喳鬧作一團的婦女風卷殘云般的樹倒猢猻散。何潤芳看著空蕩蕩的教室,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嘟噥著說:“變了,世道變了。”

就這樣,余下的培訓課程流產了。

高考結束,王巧巧發揮失常,考分勉強上了大專錄取分數線。王家老老小小把失望藏在心底,安慰王巧巧補習一年再考,現在這個時代,一個大專文憑真是沒什么用!

王巧巧高考意外失利,給整個家族的人都蒙上一層陰影,唯獨何潤芳表現得異常淡定。直到后來,何潤芳回想起自己聽到孫女高考落榜的心情,同樣充滿了羞于啟齒的負罪感,就像當初瞞著老公希望生女兒一樣,面對意志消沉的王巧巧,她短暫難過了一會兒,隨即感到莫名的興奮和激動,就像一個垂死的病人又看到新的生機。

王巧巧落榜沒多久,王永江去世,死于胃癌。

王永江彌留之際,躺在床上,頭發在長期化療中掉得精光,他臉上顴骨高聳,雙目深陷,渾身瘦得就只剩下一身皮包裹的骨架。何潤芳坐在床邊,握緊丈夫的手,眼神溫柔,就像一個熱戀中的少女看著她心儀的意中人。王永江嘴唇翕動著,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扭過頭,看著在床前跪成一片的子女,顫顫巍巍地伸出手。王國正似乎明白了阿爸的心意,走上前,握住阿爸的手,說:“阿爸,你安心上路吧,我們會照顧好阿媽。”

王永江嘴角帶著笑意,合上了眼。

處理完丈夫的后事,那天傍晚,何潤芳走進王巧巧房間。王巧巧躺在床上,身子半靠著被子,正在玩手機游戲。經過一段時間的緩沖,王巧巧似乎已經從雙重打擊中恢復過來,心情開朗了很多,她雙手捧著手機,操縱著一個印第安人,逃離一群大猩猩的圍捕,口中不時發出一兩聲尖叫。

何潤芳坐在床邊,說:“巧巧,馬上就要開學了,你啥時候去學校?”

王巧巧興致勃勃玩著手機,說:“過兩天吧,不是還有幾天嗎?”

何潤芳沉默一會兒,說:“巧巧,我給你做了套衣服,你來試試合身不!”

王巧巧站在鏡子前,身著一套藏青色的紅苗套裝,頭上插了一根銀簪子。何潤芳上上下下打量著王巧巧,說:“巧巧,陪我去一趟神廟。”

王巧巧一愣,她細細打量著奶奶,奶奶真的老了,身板有些佝僂,臉上的褶皺就像山巒間的一道道溝壑,數也數不清。奶奶的牙齒也差不多快掉完了,干癟的小嘴,臉上早已失去彈性和光澤的皮膚松弛,就像隨時都會剝落的松樹皮,看得王巧巧陣陣心酸,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何潤芳和王巧巧走到神廟前的銀杏樹前,貢嘎老爹小腹前插著煙桿,頭靠樹身,睡得正酣。幾只蒼蠅在貢嘎老爹面前“嗡嗡”亂飛,不時停在他臉上休息。貢嘎老爹伸手趕走臉上的蒼蠅,扭過頭,又昏昏入睡。何潤芳沒有打攪貢嘎老爹,徑直走到神廟前停下。

在神廟的屋頂上,何潤芳又一次看到了青苔,在隆起的瓦脊和凹陷的瓦溝里,積淀著一層厚厚的苔蘚,它們濃密、厚重,散發出一股陰郁的潮氣。

神廟是一座修建于解放前的舊屋,一層,木墻黛瓦,墻角同樣滋生著一層深淺不一的青苔,青幽幽的一片,透出一股潮濕的腐朽之氣。木墻里鑲嵌著幾根木柱,傾斜的柱身上裂開一道道口子,偶爾有幾只螞蟻從裂縫中爬出來,螞蟻爬到地面,轉瞬消失在密集的草叢里。院中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蘆葦,風一吹,白花花的蘆葦花四處散落,到處是一派衰敗的凄涼晚景。和神廟一起衰敗的還有貢嘎老爹,他實在太老了,老得無力打掃神廟,更無力守護神廟的莊嚴,神廟的坍塌,只是早晚的問題。何潤芳鼻子一酸,眼淚簌簌而下。王巧巧挽著奶奶的胳膊,搜腸刮肚尋找安慰奶奶的話,話還沒出口,王巧巧的淚水掉出眼眶。

接下來的兩天,王巧巧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足不出戶。何潤芳隔著門聽,屋里一片死寂。眼看著到縣城中學報到的日期一天天臨近,王巧巧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決定。

那天上午,王巧巧走進廚房時,何潤芳正在鍋邊煎雞蛋,豬油、雞蛋和蒜苗的香味彌散在空中,刺激得何潤芳食欲大開。王巧巧站在阿媽身后,說:“奶奶,我不讀書了,我跟你學做衣服!”

何潤芳從鍋里舀出煎雞蛋,回過身,說:“你要考慮好,你不是一直都想做個導游嗎?”

王巧巧說:“要是能把你的手藝學到家,也不比導游差!”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王巧巧的臉在陽光里顯得稚氣未脫,透出一股青澀,仔細看,何潤芳甚至能看到王巧巧耳垂下那一層細細的茸毛,王巧巧神情淡然篤定,看不到一點沖動的激情,只有一股深思熟慮的理智和冷靜。那一刻,何潤芳似乎又從王巧巧身上看到自己當初沿著赤水河逆風奔跑的青年時代,回想起那個時代,何潤芳對未來的生活又充滿無限憧憬。

何潤芳帶著王巧巧在縣城租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除了打理店鋪的生意,她把全部心思都用于培養王巧巧。王巧巧早年曾跟隨何潤芳學過做衣服的手藝,雖說學著玩,也有一定基礎,現在王巧巧一門心思要繼承何潤芳的手藝,學起來自然更是輕車熟路,一年多時間,她熟練掌握了染、燙、貼、繡的全套制作工藝。

王巧巧二十歲那年,和寨里的后生王海好上了。

王海大王巧巧四歲,高中畢業后,王海到廣州打工。后來稟峰苗族侗族自治縣發展得越來越好,建成了工業園區,從外面引進了二十多家企業,王海回到家鄉,在工業園區的一家制鞋廠打工,他的工作是將鞋面和鞋底黏合在一起,沒什么技術性可談,一個月能拿到手的報酬也就三千左右。鄉親們都弄不懂他為什么要回來,王海在廣州打工發展得挺不錯,聽說還是一家手機生產公司里的小工頭,在打工仔中算是混得好的,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把一切都放開回到家鄉。

王海是寨子里最搶眼的男后生,在王巧巧印象中,他老是穿著一件深黑或淺白的緊身純棉背心,進出村寨騎著一輛酒紅色的摩托,緊身棉背心將他身上的肌肉線條勾勒得輪廓分明,坐在摩托車上的樣子神氣威風,酷斃了!

寨子里仰慕王海的女后生不少,壽生媳婦結婚前曾經死纏爛打追求過他,被王海三番幾次拒絕后,她才心灰意冷地嫁給壽生。寨子里關于王海的謠言也不少,說得最多的是他在廣州打工時被一個女富婆包養,王巧巧不相信這些謠言,她相信,被富婆包養的男人不會騎摩托!更不會到制鞋廠打工!

王巧巧沒想到王海會主動找上自己。那天下午,王巧巧一個人在店鋪里做衣服,王海把摩托停在店鋪外的人行道上,走進店里說:“我買套衣服!”

王巧巧拿出幾套紅苗男裝,王海一套一套地試過,最后選定了一套白色的男裝,問:“多少錢?”

王巧巧說:“八百元!”

王海說:“便宜點,都是鄉里鄉親的,打個折!”

王巧巧猶豫一會兒,說:“給你打九折吧!”

王海說:“人家賣套裝都會送點荷包、頭巾的,你送我啥?”

王巧巧一愣,王海滿臉壞笑地說:“你要是沒東西送我,就把你送給哥哥我當老婆!”

王巧巧臉紅了,不敢接嘴。王海說:“你幾點關門?”

王巧巧低著頭,本不想說話,就算是出于一個少女的矜持和含蓄,這個時候都不應該說話,但她偏偏說了,而且說得很急:“六點!”

王海說:“關門后我來接你,哥哥帶你去兜風!”

就這樣兩人好上了。直到后來,王海才告訴王巧巧,其實自己老早就喜歡王巧巧,只是那時候王巧巧一直在讀書,自己沒敢表露出來。直到聽說王巧巧在鄉里繼承了她奶奶的事業,王海才義無反顧趕回寨里。

平心而論,何潤芳對王海的印象不錯,也不反對王巧巧和王海相好。那天吃過晚飯,何潤芳戴著老花鏡,坐在店鋪里做衣服,王巧巧拿著一張抹布擦著店鋪里的玻璃柜臺。

何潤芳慢悠悠地說:“王海這孩子樣樣都好,就是有點莽撞,少了點沉穩!”

王巧巧不樂意了,她分辨說:“王海這個年紀,正是莽撞毛躁的時候,沉穩是你們這個年紀才有的!”

何潤芳故意板著臉,說:“我又沒反對你們在一起,就說了他一點不好你就不舒服了,都說姑娘大了胳膊肘往外拐,可你也拐得太快太早了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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