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村上春樹
她快步走向正堂,借了一個漂亮的鍋子、煤氣爐和長長的橡皮管回來。
"怎樣?了不起吧。"
"的確!"我佩服地說。
我們到附近的小商店街買了牛肉、雞蛋、蔬菜和豆腐,到酒鋪買了一滴較像樣的白葡萄酒。我堅持要自己付錢,結果全都由她付了。
"被人知道我讓外鎊出錢買菜的話,我會成為親戚朋友的笑柄的。"玲子說。
"而且我是個小富婆哪。所以放心好了。怎么說也不會身無分文的跑出來。"
回到家里,玲子洗米燒飯,我拉長橡皮管,在套廊上準備吃火鍋。準備完畢時,玲子從吉他箱子拿出自己的吉他,坐在微暗的套廊上,調好音后,慢慢彈起巴哈的賦格由來。細膩的部分故意慢慢彈、或快快彈、或粗野地彈、或傷感地彈,對于各種聲音憐愛地傾聽。彈看吉他的玲子,若起來就像在注視自己心愛的裙子的十七、八歲少女一般,雙眼發亮、唇色緊撮,偶爾露出笑影。彈完后,她靠在柱子上望天想心事。
"我可以跟你說話嗎?"我問。
"好哇。我只是覺得肚子好餓罷了。"玲子說。
"你不去見見你先生和女兒么?他們住在東京吧。"
"在橫濱。但我不去。上次不是說了嗎?他們不和我發生聯系的好。他們擁有他們的新生活。如果見到我會恨痛苦。最好不見。"
她把抽完了的七星煙盒揉成一團扔掉,從皮包拿出一包新的。撕開后叨了一支,但沒點火。
"我是個已經過去的人。在你眼前這個只不過是過去的我的殘存記憶而已。在我里頭最重要的東西早已死去。我只是隨從那個記憶行動而已。"
"但我非常欣賞現在的你。不管你是殘存記憶或什么。也許那個根本不重要。你肯穿直子的衣服。我很高興。"
玲子笑一笑,用打火機點火。"你的年紀不大,很懂得如何討女人喜歡哪。"
我有點臉紅。"我只是坦白說出自己心中所想的話而已。"
"我知道。"玲子笑看說。不久飯煮好了,我在鍋里抹油,開始準備下鍋。
"這不是夢吧!"玲于抽著鼻聞味道。
"根據我的經驗。這是百分百現實的火鍋。"我說。我們沒有再談什么,只是默默地吃火鍋、喝啤酒、然后吃飯。"海雕"聞到香味跑來,我把肉分給他。吃飽以后,我們靠在套廊的柱子上看月亮。
"這樣子心滿意足了吧!"我問。
"沒得挑剔了。"玲子彷佛很辛苦似地說。"我第一次吃那么多。"
"待會打算怎樣?"
"休息一下,我想去澡堂。頭發亂七八糟的,我想洗一洗。"
"好的。澡堂就在附近。"我說。
"對了,渡邊,若是方便,請告訴我,你和那位阿綠小姐已經睡過了嗎?"玲子
"你是說有沒有做愛?沒有。在許多事情沒弄清楚以前,我們決定不做"
"現在不是都弄清楚了嗎?"
我搖搖頭表示不懂。"你的意思是直子死了,一切塵埃落定?"
"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是在直子死去之前就作出決定,不會跟阿綠分開了么?這件事跟直子是活是死都無關,對不?你揀選阿綠。直于揀選了死。你已經是大人了,必須對自己所選擇的負起責任。否則不是一塌糊涂嗎?"
"但我忘不了她。"我說。"我對直子說過,我會永遠等她??墒俏覜]有。結果來說,我還是放開她了。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我本身的問題。也許我縱然半路不放開她,結果還是一樣,直于畢竟還是揀選死亡。但我覺得我就是不能原諒自己。雖然你認馬那是一種自然的心靈活動,無可奈何,然而我和直子的關系并不如此單純。想起來,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在生死的交界線上互相結合在一起的。"
"若是件對直子有某種哀痛的感覺的話,你就帶看那種哀痛度過往后的人生好了。若是從中能夠學到什么,你就學吧。不過,那是另一回事,你應該和阿綠共創幸福。你的哀痛和阿綠是扯不上關系的。若是你再傷害它的話,將會做成無法挽回的局面。雖然痛苦,你還是要堅強起來,你要長大成熟。我是為了向你說這句話,特意離開阿美宿舍,長途跋涉地搭那種棺材以的火車老遠跑來這里的。"
"我很了解你所說的。"我說。"但我還沒作好準備。你不覺得嗎?那個喪禮實在太寂寞了。人不應該那樣子死去的。"
玲子伸手摸摸我的頭。"總有一天,我們每個人都會那樣子死去的,包括你和我。"
我們沿看河邊走五分鐘到澡堂。洗完后帶看爽朗的心情回到家。然后拔掉酒瓶蓋,坐在套廊喝。
"渡邊,再拿一個玻璃杯來好嗎?"
"好哇。你想做什么?"
"我們來為直子辦喪禮。"玲子說。"一個不寂寞的喪禮。"
我把玻璃杯拿來后,玲子在杯里斟滿葡萄酒,擺在院子的石燈籠上。然后坐在套廊,抱看吉他靠在柱子抽煙。
"如果有火柴的話,拿給我好嗎?愈多愈好。"
我從廚房拿了一大包火柴過來,在她旁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