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彥
閱讀文學作品是因為我們有一個自不量力的野心,希望我們內心微弱的聲音可以往上升,借由文字上升至與荷馬、但丁、莎士比亞、普魯斯特創造的幾百個聲音匯合,成為那支由偉大組成的作家合唱團里的一個輔音。現在,這個作家合唱團里因為多了波拉尼奧讓我們的愿望變得更加強烈。
正像美國著名的文學批評家布魯姆所說,我們是在為各種理由而深讀,這些理由大多數是我們熟悉的:我們無法足夠深刻認識足夠多的人;我們不僅需要認識自我和認識別人,而且要認識事物本來的樣子。
有些作家的寫作就是致力于“認識事物本來的樣子”,譬如智利作家波拉尼奧就是其中一員。他幾乎在每部小說里都為我們同時寫了兩部偵探小說:一類是對精神遺失者的偵探—從他本人的舊生活里消失,成為他者,成為更多的人,成為一個世人眼中的謎:另一類是對肉體消失的人群的尋找。“失蹤”在他的文學世界里并不是消失、拋棄、躲避、逃離、認輸、失敗,而是反叛、尋找、追求,它蘊含的積極意義要大過消極含義。
這種對于“偵探”的愛好,波拉尼奧曾在一首《文學漫步》的詩中曾向我們透露過:“我夢見我是個年邁、衰老的偵探/很久以來/我一直在尋找失蹤的人們/有時候/我碰巧在鏡中看到自己/我認出/那就是羅貝托·波拉尼奧。”
經歷過智利國內政變失敗,在少年時移居的墨西哥做過一場無疾而終的文學運動(“現實主義以下”),最后又身無分文地流亡至歐洲。從詩人轉型至小說家,波拉尼奧所有的小說在我看來都是某種意義上的“偵探小說”(文學史上被毒舌的納博科夫挖苦的另一個“二流的”“偵探小說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我的失蹤和自我的尋找。這也是波拉尼奧小說最大的主題。
從《美洲納粹文學》到《遙遠的星辰》《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荒野偵探》,到我最喜歡的他的遺作《2666》,每部小說里至少一個“失蹤者”—從他本人的舊生活里消失,成為他者,成為更多的人,成為一個世人眼中的謎—無論小說里那些“失蹤者”是誰,我們都能從他們的臉上辨認出波拉尼奧戲謔又真誠的臉形。
除了這類失蹤者,作家還經常在他們周圍添加另一類“失蹤者”:消失于肉體的亡者,這類人通常數十個或上百個,其作用是用來輔助前一類失蹤者的。如同我們在他小說中所讀到的,“失蹤”在他的文學世界里并不是消失、拋棄、躲避、逃離、認輸、失敗,而是反叛、尋找、追求,它蘊含的積極意義要大過消極含義。
因為有時被定義為某個確定而具體的身份可能反而是個局限。相反,逃離這個身份,成為他者,成為更多的可能,成為一個讓人無法定義的人,卻會讓我們離事物的真相更近。因為我們借此有了從相反或者其他角度用來打量自己和周圍事物的機會。
那些單數的失蹤者
我閱讀波拉尼奧是逆著他創作的時間來的,《2666》是我最早找到的一本小說(8年前),之后是他的《荒野偵探》,最后才是他那些被評論家認為次要的如《美洲納粹文學》《遙遠的星辰》《護身符》《智利之夜》等作品。
作為一名文學習作者而不僅僅是閱讀者,當年讓我更加震驚的是《2666》的結構而不是內容,將它與《追憶似水年華》媲美絲毫不為過,那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無窮無盡的小說。可是在陸續讀完他所有的小說之后,我認為波拉尼奧其實畢生只創作了一部小說:按照他創作的某種程式,他所有的小說都可歸結進那部令人嘆為觀止的被我叫作“總”的小說《2666》。
他的小說都是一部連著一連,每部都有一個或幾個小元素關聯著另一部:有時候在這部是主角,在另一部是一個毫不重要的次要人物;有時候是同一個時代和故事發生地;有時候整部小說由前一部小說引發出來……但在內容上這些小說均各自獨立,都圍繞著一個或多個失蹤者,失蹤者身份也非常雷同,不是詩人就是作家,通常是主人公或是主人公要尋找的人物。
而另外一類失蹤者,消失于肉體的失蹤者則經常被作家作為一種背景來描述(很多人甚至沒有名字)。
在他的小說里,被我們認為這個世界上最為珍貴的自由被他以極端化的失蹤來表達,有時候它還包括性愛或死亡。他小說中所有的詞語都試圖翻越某種邊界,探向更復雜的存在。讀者會從中讀出作家的目的是要將我們引向那個由語言來管理的廣大而深邃的詩性世界。
在那里,各種漂泊不定的小說人物在幫我們尋找被丟失的事物最初的完整性,他們不讓自己受制于倏忽即逝的瞬間和一覽無余的表象,把時間變成歷史,把歷史變成學說,把學說變成詩歌,把詩歌變成永恒。
《荒野偵探》中的尋找
失蹤者在波拉尼奧的小說中無處不在。在《遙遠的星辰》里,失蹤者是維德爾或塔格萊。在《美洲納粹文學》里,失蹤的是智利空中中尉拉米雷斯·霍夫曼。在《荒野偵探》中,失蹤的是多年前的女詩人蒂納赫羅。在《2666》中五部小說每一部都有一個主要的失蹤者。
因篇幅問題,這里只談《荒野偵探》和《2666》中的失蹤者。
一如波拉尼奧的其他小說,在《荒野偵探》中,作家用一種非常平實的語言講述了17歲的墨西哥法學院學生馬德羅的一段尋訪之旅。馬德羅熱愛詩歌,他在一個類似詩社的小團體中認識了自命為“本能現實主義詩人”的利馬和貝拉諾,他們在酒吧爭論詩歌、喝酒。因為該詩派的精神領袖女詩人蒂納赫羅據傳多年前在墨西哥城北面的索諾拉沙漠失蹤了,利馬和貝拉諾決定深入沙漠尋找她的蹤跡(同行的還有魯佩)。
第一部分是這名少年馬德羅的日記。第二部分類似貝拉諾和利馬的采訪記錄,從1976年至1996年,長達20年的時間,他們走訪了世界各地52位與女詩人有過交往的相關人士,墨西哥的老詩人、詩人的往日情人、文學雜志的編輯、“本能現實主義”的成員和他們的朋友,倫敦的漂泊者、法國的漁民、維也納的搶劫犯、羅馬的律師……兩位詩人各自輾轉于法國、西班牙等國,經常居無定所,隨著尋訪的進展,他們與詩歌漸行漸遠。第三部分又回到馬德羅的日記。故事重返1976年,詩人利馬、貝拉諾和魯佩在索諾拉沙漠躲避追蹤,同時尋找隱居的前輩女詩人蒂納赫羅。女詩人終于被找到,但追蹤者也尾隨而至……
小說與其講述的是女詩人蒂納赫羅失蹤的故事,不如說作家真正要找的是尋找者自身。兩名法學院的詩歌愛好者,在決定尋訪之時,他們就在那個詩歌圈里“失蹤”了。小說到了最后,一場槍戰緊隨而至,他們可能徹底消失于肉體,消失于世間。作家盡管沒有交代,但我們看到,這一場“消失”,其實早就發生了,就在兩位主人公開始尋找失蹤女詩人開始……
《2666》中的阿琴波爾迪
在《2666》中,失蹤者和尋找者如下:
第一部,失蹤者:消失在世人視線的神秘作家阿琴波爾迪。尋找:四個德語教授尋找作家阿琴波爾迪。
第二部,失蹤者:離家出走的阿瑪爾菲塔諾妻子和令人著迷的《幾何學遺囑》作者迭斯特。尋找:教授尋找妻子,并在各中書中尋找迭斯特。
第三部,失蹤者:被謀殺的同事。尋找:記者法特尋訪殺害同事的兇手。
第四部,失蹤者:消失在沙漠連環兇殺案中的百個婦女。尋找:警察尋找連環兇殺案的罪犯。
第五部,失蹤者:不知去向的阿琴波爾迪。尋找:阿琴波爾迪妹妹洛特尋找消失的哥哥和被關押在圣特萊莎監獄中的兒子。
如同《遙遠的星辰》和《荒野偵探》,對失蹤者“尋訪”并不意味著“接近”,而是“遠離”,也就是讓“失蹤者”面目變得更模糊而不是清晰,更復雜而不是簡單,以此方式來凸現事物的本相。
在對作家阿琴波爾迪的尋訪中,幾個人越是努力尋找他,阿琴波爾迪離我們就越遠,其形象也就越多面。每一個在講述阿琴波爾迪的人都在想辦法“離題”。如第一部中據說見過阿琴波爾迪的學者施瓦,在發言時重點描述的卻是與他和阿琴波爾迪相遇時同桌一起吃飯時另一位寡婦的故事。出版過阿琴波爾迪小說的出版社布比斯夫人,本來是要向尋訪者回憶阿琴波爾迪,卻在大談格羅茲。麗茲與莫里尼講述一位畫家的故事的篇幅要遠遠超過阿琴波爾迪。
第二部阿瑪爾菲塔諾教授在尋找他出走的妻子情況也一樣。 最終,沒有人找到那些失蹤者。尋訪者和“失蹤者”都在尋找,前者找的是他人,后者尋找的是自我。
這一類型的“失蹤者”通常是小說中的積極力量,是某種個體性的迷失,失蹤者都是文學從業者。這類“失蹤者”與其說失蹤,不如說是在“尋找”最為真實的“自我”。
永恒的庇護所
在《2666》的第五部分,一位法國老作家告訴作家阿琴波爾迪,歐洲有一個失蹤作家的藏身處。后來,阿琴波爾迪真的跟著老作家去造訪了那個失蹤作家藏身處。在那里,他們看見了好多失蹤的法國作家。
但隨即阿琴波爾迪又發現,那個所謂藏身處只是一家精神病醫院。不過波拉尼奧并未真正否定小說中真的有一處失蹤作家藏身處,因為小說快結束的時候,阿琴波爾迪與女男爵最后一次談話時,“她(女男爵)說到了諾貝爾文學獎,還說起了那些失蹤作家的臭毛病,那是一種惡習或者更像美洲而不是歐洲的玩笑”。
“失蹤作家”,在波拉尼奧那里指的就是流亡作家,而“美洲的惡習”也是有特殊含義的,是有所指的。考慮到美洲那些年動蕩不安的政治運動和波拉尼奧自身的經歷,我們很容易從這句似乎是輕描淡寫的描述中了解到作家真正想要說的—作家自身也是個“失蹤作家”。
1973年,15歲就開始寫詩的波拉尼奧自詡為托派分子,受格瓦拉的摩托車日記影響,坐大巴車一路向南,前往智利鬧革命(智利是他的出生地,1968年他隨父母搬遷到墨西哥),扶助薩爾瓦多·阿連德危在旦夕的社會主義政府。不料皮諾切特將軍在智利發動政變,阿連德總統慘死,波拉尼奧隨后遭捕并被關進監獄。
因為這段歷史,和當時其他激進青年一樣,加劇了波拉尼奧的幻滅感。1975年,他與一幫朋友在一家咖啡館當眾挑戰帕斯當時墨西哥的詩歌獨裁統治,但他們的聲音幾乎沒被傳播就被清除了。
1977年,波拉尼奧離開墨西哥,獨自到國外漂流。他花了一年時間在法國、西班牙和北非旅行,其間在巴塞羅那短暫地定居過一段時間。此后又到地中海沿岸的各地周游,靠打零工掙錢,利用空閑時間寫詩,他的名片上寫的是“羅貝托·波拉尼奧,詩人、流浪漢”。之后,波拉尼奧再也沒有返回那片哺育過他文學夢想的大陸。
未來小說家波拉尼奧,就此從文壇上暫時“失蹤”了。
此后,歐洲大陸,西班牙的社會底層中多了一個守夜人,有時候是售貨員,有時候是一個拾荒者,沒有人將“波拉尼奧”這個名字和詩歌聯系在一起,直至他的《荒野偵探》問世……
因而在波拉尼奧的小說中,那種強烈的“缺席感”與其說是給予他小說人物的,不如說是給自己的。
而波拉尼奧在對各種失蹤的敘事后,找到了另外一個永恒的庇護所:文學。在那里安放他的精神和理想。
(作者單位:馬德里康普頓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