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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炎武《日知錄》勾勒了《易》學發展簡史,不但泛濫易學的“玄”“理”二家,還清楚看到了“史事宗”這家存在的可能性,并深度揭示了史事“參證”方法在楊萬里等《易傳》中得到確立,認為“史事宗”《易》學以用《易》為學術趣旨,是方法論與目的論的高度統一。顧炎武作為乾嘉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不但以史證《易》,還由此在其《音論》等著作中推出“廣證”“博證”之法,終至形成乾嘉學派賴以存在的“疏”“證”相結合的范式。乾嘉學派雖以“復古”“回到漢學”為旗幟,但純粹“注疏”的方法范式畢竟已成過時的箋注學。后繼的乾嘉學者們分別以吳派、皖派大成之作《周易述》《孟子字義疏證》等為代表,蔚成了以考據、考證為特征的乾嘉學派,標示了中國哲學方法范式薪火相傳的學術氣派。
兩宋時期,政治上先后經歷了“慶歷新政”和“安石變法”,科技上“四大發明”有“三大發明”發生在宋代。思想、學術上理學昌明,新學、程朱理學、陸學蔚為主流。南宋中興,首先是文化中興,大理學家輩出:朱熹、胡宏、楊萬里、陸九淵、楊簡、葉適、陳傅良等,并產生了易學義理派的第三個學派——由李光、楊萬里創立的“史事宗”學派。這個易學義理派的形成,標示了一種中國式“參證”方法范式的最終確立。這位傳薪播火者,就是乾嘉學派的領袖人物顧炎武。
研究顧炎武易學早有其人,都為炎武易學做出了有益的學術闡發。本文認為,仍有必要探討兩個問題:第一,顧炎武雖沒有自己的易學專著,但他的《日知錄》卷一系統闡述了其易學觀點,給我們勾勒出了一幅《易》學發展的簡史;第二,顧炎武較早看出《易》學分宗分派的可能性和現實性,甚至為“史事宗”易學這種證、闡與用《易》相結合的范式提出了理論根據。
《日知錄》卷一寫了一部易學發展的簡史。在這部“易學發展簡史”的最后,炎武希冀告訴人們,《易》的源頭和歸宿均在用《易》或《易》用,當然不是占卜之用,而是教化、人倫之用:“《易》以前民用也,非以為人前知也。求前知,非圣人之道也。是以《少儀》之訓曰:‘毋測未至’。”[1](P56)
順著《日知錄》卷一的大致目次可以看到,炎武首先關注朱子的《周易本義》,其次關注程子易學和王弼易學,但更看重誠齋易學。顧炎武在《日知錄·朱子周易本義》中云:
自漢以來,為費直、鄭玄、王弼所亂,取孔子之言逐條附于卦爻之下。程正叔《傳》因之。及朱元晦《本義》,始依古文。……其“彖曰”“象曰”“文言曰”字皆朱子本所無,復依程《傳》添入。后來士子厭程《傳》之多,棄去不讀,專用《本義》。[1](P4)
在“秦以焚書而《五經》亡,本朝以取士而《五經》亡”[1](P9)的討論中,當談到“《易》《春秋》尤為繆戾”[1](P9)時,顧炎武歸結到“復程、朱之書以存《易》,備《三傳》、啖、趙諸家之說以存《春秋》,必有待于后之興文教者”[1](P9)。炎武雖未明確說誰是“后之興文教者”,但宋代楊萬里曾云:
《易》者,簫何之律令,《春秋》者,漢武之決事也。《易》戒其所當然,《春秋》斷其所以然。圣人之戒不可違,圣人之斷不可犯,故六經唯《易》與《春秋》相表里。[2](第一一六一冊,P214)
顧炎武雖言“復程、朱之書以存《易》”,但隨后的“備《三傳》、啖、趙諸家之說以存《春秋》”,說明他肯定“參證史事”者既在做“存《春秋》”的工作,又在做存《周易》的工作。
顧炎武等乾嘉學派都是排斥圖書學的。顧炎武在《日知錄》卷一《易,逆數也》題下說道:
若如邵子之說,則是羲、文之《易》已判而為二,而又以《震》《離》《兌》《乾》為數已生之卦,《巽》《坎》《艮》《坤》為推未生之卦。殆不免強孔子之書以就己之說矣。[1](P46)
朱熹是推本圖書學的,據顧炎武以上所論,在某些場合顧炎武是疏離朱子的,但對誠齋學的疏離幾無。清代全祖望(1705—1755)似遙相呼應,有如下千年一嘆:
易至南宋,康節之學盛行,鮮有不眩惑其說。其卓然不惑者,則誠齋之《易傳》乎!其于圖書九、十之妄,方位南、北之訛,未嘗有一語及者。……中以史事證經學,尤為洞邃。[3](卷四十四,P1433)
顧炎武在其《卦爻外無別象》的討論中,小結如下:
王弼之注雖涉于玄虛,然已一掃《易》學之榛蕪,而開之大路矣。不有程子,大義何由而明乎?[1](P10)
顧炎武看到了玄、理二家的區別,更看到了誠齋易學的魅力和殊勝之處。誠齋易學的魅力和殊勝之處,說到底,就是基于大量史事“參證”而確立了該方法論范式(顯別于其他各家各色參證),并由此建立起了它的易學新形態和新宗派——“史事宗”易學。顧炎武把這種在南宋,甚至在元代都看來很“新奇”①,但也遭到某些人詬議的闡《易》之法,運用到自己對《周易》義理的理解和闡發當中。接下來,《日知錄》連續對《周易》的《師出以律》《既雨既處》《自邑告命》三個議題,均“以史證經”。在《師出以律》條下,炎武以“戰長勺以詐而敗齊,泓以不禽二毛而敗于楚”闡發其“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才是“師出以律”的正判。[1](P15)在《既雨既處》條下,用了隋文帝與獨孤后、高宗與武后的故事,來說明“婦制夫,其畜而不和,猶可言也。三之反目……既和而惟其所為,不可言也”[1](P16)的經義。在《自邑告命》條下,用了周桓王中祝聃之矢,唐昭宗用師而犯歧之兵的故事“以史證經”,來說明“保泰者,須豫為之計”[1](P17)。
顧炎武在不到1.5萬字篇幅的《日知錄》卷一中,直接援引《誠齋易傳》的至少有以下幾處:
楊氏(萬里)曰:“初九動之始,六二動之繼,是故初耕之,二獲之,初讖之,二畬之。”[1](P21)
“上九,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吉。”安定胡氏改“陸”為“逵”,朱子從之,謂合韻,非也。《詩》“儀”字凡十見,皆音牛何反,不得與“逵”為葉,而云路亦非可翔之地,仍當作“陸”為是。漸至于陵而止矣,不可以更進,故反而之陸。……此所以居九五之上,而與九三同為陸象也。朱子發曰:“上所往進也,所反亦進也。漸至九五極矣,是以上反而之三。”楊廷秀曰:“九三,下卦之極;上九,上卦之極,故皆曰陸。自木自陵,而復至于陸,以退為進也。巽為進退,其說并得之。”[1](P33)
在《周易·損上九》的解讀中,顧炎武更是明確了他的《易》學“厚民”“正民”之旨:
有天下而欲厚民之生,正民之德,豈必自損以益人哉。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所謂弗損益之者也。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詩》曰:奏格無言,時靡有爭。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于鐵鉞,所謂弗損益之者也。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其道在是矣。[1](P24-25)
顧炎武在談到“厚民之生,正民之德”時,典型地發揮了《誠齋易傳·損上九》中的“大禹菲食,而天下無饑民。文王卑服,而天下無凍老。漢文集書囊、罷露臺,而天下有煙火萬里之富實。皆損之上九也”[4](P239)的史事“參證”。與“天下無饑民……天下無凍老……天下有煙火萬里之富實”相對應的,是顧炎武的“谷不可勝食也……魚鱉不可勝食也……材木不可勝用也”,進而得出“厚民之生,正民之德”等《易》學觀點。而《周易本義》《周易注疏》《周易程氏傳》對此幾無涉及。《誠齋易傳·損上九》曰:
此圣人贊上九不損之損之盛徳也。上九居損之終,位艮之極。居損之終,則必變之以不損。位艮之極,則必止之以不損。當節損之世,下皆損己以益其上,上又能不損其下以益其下。宜其無咎,宜其正吉,宜其利有攸往,宜其得臣無家,無往而不得志也,故曰大得志也。大禹菲食,而天下無饑民。文王卑服,而天下無凍老。漢文集書囊、罷露臺,而天下有煙火萬里之富實。皆損之上九也。得臣,謂得天下臣民之心。無家,謂無自私其家之益。[4](P239)
《周易本義·損上九》《周易注疏·損上九》《周易程氏傳·損上九》均無相關內容,即除誠齋外,各家均沒涉及“厚民之生,正民之德”的話題。炎武看到了參證方法在誠齋易學中得到確立,并且,此種易學范式已成為治《易》常態。他認為:治《易》以用《易》為旨,而不是“玄”“無”如王弼學,“天理論”如程子《易》。誠齋治《易》與用《易》的結合,正是炎武信奉的易學趣旨。
下面,我們再看看誠齋易學觀與炎武易學觀的聯系。誠齋說:
古初以迄于今,萬事之變未已也。其作也,一得一失。而其究也,一治一亂。圣人有憂焉,于是幽觀其通,而逆綢其圖。[4](P1)
炎武說:
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之亂。盛治之極,而亂萌焉,此一陰遇五陽之卦也。孔子之門四科十哲,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于是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盛矣,則《老》《莊》之書即出于其時。[1](P26)
此條,炎武與萬里的闡《易》幾乎亦步亦趨。在《日知錄·包無魚》條下,炎武說:
國猶水也,民猶魚也。幽王之詩曰:“魚在于沼,亦匪克樂。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秦始皇八年,河魚大上。《五行志》以為魚陰類,民之象也;逆流而上,言民不從君為逆行也。自人君有求,多于物之心,于是魚亂于下,鳥亂于上,而人情之所向必有起而收之者矣。[1](P27)
萬里說:“九二,君民之相遇,得其時義者也。……初六陰而在下,民之象也。魚亦陰類,古者以魚比民。”[4](P256-257)
顯見炎武在《日知錄·包無魚》條下的“魚陰類,民之象”。魚為民之說來自萬里《誠齋易傳》,而《周易本義·姤九二》《周易程氏傳·姤九二》《周易注疏·姤九二》均未見此說,只有孔疏《周易注疏·姤九四》有“《象》曰遠民者,陰為陽之民,為二所據,故曰遠民也”[5](P246),《周易程氏傳·姤九四》有“以不中正而失其民,所以兇也”[6](P254),但二家均未涉及“魚”為“民”之說。
無獨有偶,“史事宗”另一家——李光在其《讀易詳說·姤九二》中亦訓“魚”為“民”:“二遠君而近民,五陽在上,一陰在下,故初有民之象。”[2](第十冊,P391)由此不難窺見,“史事宗”二家有共同的學術趣旨。
顧炎武借說《易》之機,責難晚明心學之流弊,他認為士大夫“存心”,當存于“當用之地”,所以說:
心有所主,非虛空以治之也。至于齋心服形之老、莊,一變而為坐脫立忘之禪學,乃始瞑目靜坐,日夜仇視其心而禁治之……夫心之說有二,古人之所謂存心者,存此心于當用之地也;后世之所謂存心者,攝此心于空寂之境也……而士大夫溺于其言,亦將遺落世事,以獨求其所謂心……得乎?此皆足以發明“厲,熏心”之義,乃周公已先系之于《易》矣。[1](P31-32)
在《日知錄》卷一的最后,顧炎武請出孔圣。在“孔子論《易》”條下,炎武歸本周孔,認為孔子論《易》不但在于用《易》,還在于其用《易》之道有二:一,“庸言、庸行之間”“出入以度”“寡過反身”;二,“體之于身、施之于政”“與民同患”。總之就是人倫日用,用《易》在民,而不是修道、練身,存己為本。[1](P50-51)
楊萬里通過他的《誠齋易傳》,終于把“以史證經”的參證方法確立下來,其用《易》主旨及其價值和方法論范式也終于引起儒林的重視并得到傳承。清人乾嘉學派大家錢大昕在其《跋誠齋先生易傳》時談到:“其說長于以史證經,談古今治亂安危、賢奸消長之故,反復寓意,有概乎言之。”[7](卷二十七,P434-435)
“史事宗”以其史事“參證”或曰以史證《易》方法見著,并因此而在《易》學領域分宗立派。早有學者稱:儒理宗受玄學宗影響,“史事宗”受儒理宗影響,所以這“影響”并不影響其分派立宗。而且,由今看來,“史事宗”遺至清代的影響應該不限于乾嘉學派。我們只要考察從“參證”到“疏證”的形成路徑便可知曉。
史事參證這一方法在《易》學方面延伸到清代,甚至近代和民國。黃忠天寫于1995年的博士論文《宋代史事易學研究》,詳盡地揭示了民國各家從“古史辨”派顧頡剛的《周易卦爻辭中的故事》,到聞一多的《周易義證類纂》直至胡樸安的《周易古史觀》等,及至李鏡池《周易探源》、高亨《周易古經今注》《周易大傳今注》均受“史事宗”易學波及。呂紹剛導讀胡樸安的《周易古史觀》時說過兩段話:
古代有以史證經者,如宋人楊萬里的《誠齋易傳》,李光的《讀易詳說》。近世以史證經者亦不乏人。20世紀20年代古史辨派學者顧頡剛等人從史料考辨的立場著力研究《易》中之史,多少有些進展。至1941年,聞一多在昆明從鉤稽古代社會史料之目的解《周易》,不主象數、不涉義理,計可補苴舊注者百數十事。[8](導讀P1-2)
又說:
撰寫《周易義證類纂》,聞書鉤稽九十條史料,分為經濟、社會、心理三類詳加辨析,糾正和補充舊注若干,于易學研究實有貢獻,但仍是做零碎的史料工作,不以《周易》為史書……到1942年,胡樸安撰成并自行印制200本的《周易古史觀》,才全面地,“無一字不解,無一句不說”地解讀六十四卦,形成《周易》古史系統。從此,在《周易》卜筮說、《周易》哲理說之外,正式出現了《周易》古史說。[8](P2)
這里已明確告訴我們:把《周易》當歷史的那些人,實際上是受到楊萬里等人“史事宗”易學的啟發。胡樸安在自序中同樣談道:
古來以史證《易》者,以樸安所知,除楊誠齋外,如清章世臣之《周易人事疏證》、查彬之《湘薌漫錄》、易順豫之《易釋》,然皆不以《易》之本身即史也。[8](P9)
這也告訴我們,胡樸安是受了楊誠齋的影響,只是他感覺楊氏做得還不夠,他要直接化易為史、認易為史。當然,胡樸安的《周易古史觀》這部書做到了。
“史事宗”易學以“參證”方法而賴以存在,乾嘉學派則以“考據、考證”方法而賴以存在。前者對后者有無實質的影響?其實,前面花大篇幅討論顧炎武的以史證《易》就是要說明這一點。顧炎武不僅在《易》學領域,還率先在其《音論》和其他著作中實踐這套方法。延至乾嘉學派其他人物,如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戴震的《孟子字義疏證》、惠棟的《周易述》,實際上都是在做“疏證”的考訂工作。由此,我們窺見了一條由“史事宗”的“參證”到顧炎武的“旁證、博證”以及稍后的閻若璩等人的“疏證”,再后的惠棟、戴震的學術發展線索。
至于什么是“旁證、博證”,二家學術如何發生聯系,請看梁任公是怎么說的:
《日知錄》為(炎武)生平精力所集注,則又筆記備忘之類耳。……然則炎武,所以能當一代開派宗師之名者,何在?則在其能建設研究之方法而已。……一曰貴創,二曰博證,三曰致用。[9](P11-12)
其實,顧炎武作為乾嘉學派的領袖人物,“其能建設研究之方法”一說,可視為我們論題所議及的“一種中國式方法范式”的由來和出處。但其中的“博證”之法首先絕非來自所謂開“以史證經”先河的干寶、繆和之流,至少在顧炎武的論集中未見提及。與之可圈可點的,倒是其在自己的集子中大力提倡楊萬里證經之法和《易》用之道,如前所述。
梁啟超在談到炎武“博證”之法時,還專門說道:
(炎武)論一事必舉證,尤不以孤證自足,必取之甚博,證備然后自表其所信。其自述治音韻之學也,曰:“……列本證、旁證二條。本證者,詩自相證也。旁證者,采自他書也。二者俱無,則宛轉以審其音,參伍以諧其韻。……”(《音論》)此所用者,皆接近世科學的研究法。乾嘉以還,學者固所共習,在當時則固炎武所自創也。[9](P12)
同樣,在這段話中,梁啟超說的“固炎武所自創”的“本證、旁證”之法,后來衍成乾嘉學派的主要之法、基本之法,故梁公有“乾嘉以還,學者固所共習”的話,但梁任公這“皆接近世科學的研究法”卻是虛室生白。并且,光一個“固炎武所自創”是說不過去的。楊萬里等的“以史證經”說是來自干寶、繆和之輩,炎武所“創”亦必有所出。炎武的“本證、旁證”之法,梁啟超說是“本證者,詩自相證也。旁證者,采自他書也”。這里,實際上說的是“以經證經”,《日知錄》已有端倪,而由“以史證《易》”衍生出來的“以經證經”及其證法、證用之道,梁任公自然是沒有看到,也就無法分說了。
對乾嘉學派的成因,名家、大家扎堆其中,成績斐然又眾說紛紜。敖光旭認為,“堆馬鈴薯式”的歸納討論是有問題的,而“夷夏鼎革”則是乾嘉學的重要成因,恰恰“史事宗”易學的證用、證道、證法之影響再次被全然排除在外。黃克武將乾嘉考據學的成因分為六類:(1)考證學源于明末前后七子的復古以及楊慎、陳第、方以智等個人的經歷與博學的雅好;(2)考證學受到耶穌會士所傳西學的影響;(3)由于清廷的高壓統治;(4)考證學與社會經濟變化有關;(5)考證學源于思想性的因素或儒學內部的發展,例如認為考證的興起涉及于對宋明理學“空談心性”之反動;(6)認為考證學的出現是由于內在因素與外在因素的交互影響,并強調上述第四項社會經濟變化的重要性。[10]
綜上所述,有幾個問題有討論的必要。第一,黃克武全沒有提到乾嘉學派領袖顧炎武、閻若璩等,可謂至失。恰恰明末前后七子除王廷相是哲學家外,其他都屬于文學流派,但王廷相除“氣一元論”之外,方法論上實無所創。第二,政治上的“文字獄高壓說”頗為盛行,但“文字獄”并沒有發生在顧炎武時代,而且該學派門類雖林林總總,但它們共同的賴以存在的方法論范式卻鮮見提及。第三,經濟上的原因即使靠譜,也是要找到方法論范式,學派方可流行。所謂“學派方可流行”,是指大家遵循一定的范式,因而才有大致相同的學術趣旨。何況,乾嘉學派賴以存在的方法論范式就是“疏證”等。第四,“疏證”之法來自哪里?“史事宗”易學雖然研究者也眾多,但實際上處于被邊緣化狀態。不是顧炎武倡之,誰能想到二家的學術關聯?②
其實,上述六個原因,梁啟超在他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一著中亦大致談到,尤其第五所說“考證學源于思想性的因素或儒學內部的發展”是較為靠譜的說法,但他也沒涉及乾嘉學派賴以存在的方法論范式——“疏證”,而且,所謂“考證的興起涉及于對宋明理學‘空談心性’之反動”,有人說這是在強調二者的疏離,甚至斷裂,與梁啟超在他的《清代學術概論》中談到的“清學的出發點,在對于宋明理學一大反動”[9](P7)相同。弄清乾嘉學派賴以存在的方法論范式出自哪里,應是重中之重。
再看看稍后的乾嘉學另一開山的學術表現。閻若璩(1638—1704)干脆把自己的著作叫《尚書古文疏證》,甚至后來乾嘉學的集大成者戴震(1724—1777)著述《孟子字義疏證》,都絕非偶然。戴震對“疏證”還進一步解釋說:
余始為《原善》之書三章,懼學者蔽以異趣也,復援據經言疏通證明之,而以三章者分為建首,次成上中下卷。比類合義,燦然端委畢著矣,天人之道,經之大訓萃焉。[11](P61)
所謂“疏證”,戴震說是“援據經言疏通證明之”,還要“比類合義,燦然端委畢著……經之大訓萃焉”[11](P61)。這實際是把乾嘉之法,兜底歸納展示給我們了。所謂“兜底歸納展示”,是說戴震關于“疏證”的這段說明,實際上也講清了“旁證”“博證”之法及其功用。戴震作為四庫館臣之一,曾受器重而追隨紀曉嵐左右。四庫館臣關于《易》學“二派六宗”的“再變而李光、楊萬里,又參證史事”的話,戴震應該是直接在場、耳有所聞的。何況戴震的直接老師江永(1681—1762)曾受業顧炎武,因此,可以說戴震關于“疏證”的那些解釋,正好是顧炎武的“旁證”“博證”的另一種說法,或延展的說法而已。
論到“疏”“證”結合,二者應該是先分后合的。然后,才是它們如何走到一起的。“疏”——條疏、疏通,漢代早已有之,并且早已定型,可視為常法。“證”法在漢代甚至更早亦早已有之,但并未定型,可視為非常法。如東晉干寶,甚至更早的繆和。廖名春在《帛書〈謬和〉譯文》中指出:《謬和》以此法治《易》,開了以史證《易》先河。[12](P228)關于“疏”“證”,戴震也是先分開說的,所謂“復援據經言疏通證明之”。更有趣的是,顧炎武門人潘耒亦將之分開來說:
此《日知錄》則其稽古有得,隨手札記,久而類成此書者。凡經義、史學、官方、吏治、財賦、典禮,輿地,藝文之屬,一一疏通其源流,考證其謬誤。[1](P2)
潘耒在《初刻日知錄序》中,也是把“疏”“證”先分開來說,所謂“疏通其源流,考證其謬誤”。這里,實際還有一層意思,梁啟超說炎武所謂“旁證”“博證”,其實就是“疏證”之法耳。
尤其顧炎武本人,亦是將“疏”“證”先分開來看的。首先,顧炎武有詩《述古》云:“大哉鄭康成,探賾靡不舉。六藝既賅通,百家亦兼取。”[13](卷四,P384)這詩分明在贊賞漢代經學大成者鄭玄及其注疏之法了。但是,炎武對鄭玄的態度及其作法又是矛盾的,比如,他在自己的《日知錄》卷一中又說道:(《周易》)“自漢以來,為費直、鄭玄、王弼所亂,取孔子之言逐條附于卦爻之下。”[1](P4)這就不難看出,炎武等復古就絕非去完全重走古文經學的老路,而是堅定了炎武及乾嘉學要兼取“證”闡和“疏”通的學術新路。尤其“博證”等,難怪梁啟超要說炎武所“自創”證法了。但就“證”法而言,除了前述的在《日知錄》卷一中顧炎武贊賞楊萬里以史證易,并多處援引楊氏的證案、證法之外,在對《日知錄》的提要中,四庫館臣還說道:
炎武學有本原,博贍而能通貫,每一事必詳其始末,參以證佐,而后策之于書,故引據浩繁而牴牾者少,非如楊慎、焦豌諸人偶然涉獵得一義之異同,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2](卷一百十九,P222)
這里,“每一事必詳其始末,參以證佐”,與《四庫總目》經部易類小序中“再變而李光、楊萬里,又參證史事”的說法何其相似。“參以證佐”與“參證史事”何其相類。《顧炎武與清代考據學》一文中談到,顧炎武的考據方法,歸納起來,大致有三點:一,考辨文字音韻以通經學;二,歸納大量例證;三,驗諸實證。[14]這里,“考辨……以通”可理解為“考辨……以疏通”。“驗諸實證”表述為“驗諸參證”似更恰當。顧炎武開創的乾嘉考據方法,歸納起來還是他的門人潘耒在《初刻日知錄序》中說的“疏通其源流,考證其謬誤”得之。
顧炎武是說過“昔日說《易》者,無慮數千百家……然未見有過于《程傳》者”[13](卷三,P384),但不能僅憑這一句話,我們就認定他只認《程傳》這一家的闡《易》之法。
程頤闡《易》始以儒理,終以儒理,亦有史證之法,但我們是否可以說,既然顧炎武如此推崇程子《易》,顧炎武“博證”之法就是取自程子證《易》之法呢?顯然不能,至少這方面不見顧炎武提及。而且,我們只要看看程、楊二家證法、證道的分殊便知。另,程子說《易》之關注點不在“以史證經”,更未想將此法確立、沉淀而彰顯之。前雖有所述,不妨再拿出幾條來分析:
《姤·九五》:以杞包瓜,含章,有隕自天。
程頤釋曰:
自古人君至誠降屈,以中正之道,求天下之賢,未有不遇者也。高宗感于夢寐,文王遇于漁釣,皆由是道也。[6](P255)
這里,程頤只用了史證來說明君求賢的道理,而萬里史證卻更深入了一層。萬里釋曰:
此九五、九二之君臣剛遇,中正之盛也。九五以剛明之德,乃含其耀而不矜,以下逮九二中正之臣,如杞葉之髙而俯包瓜實之美。九二以剛正之德,亦奉君命而不舍,以上承九五中正之君,如命從天降,而決起盍歸之志。君臣相遇之盛如此,一小人雖壯,何足慮也?堯下逮舜之側微,以杞包瓜之象。舜遇堯為天人之合,有隕自天之象。何憂歡兜?何畏孔壬?固其理也。[4](P258-259)萬里史證不但說了“君臣相遇”,還指出了“君臣相遇之盛”有去小人之威勢。程子證《易》,言堯、舜處甚多,此處卻未逮。
《乾·文言》:“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潛之為言也,隠而未見,行而未成,是以君子弗用也。”萬里證闡曰:
此一章亦再釋爻辭。蹨于身為德,形于事為行。龍德,圣人之事,非賢人事也。初九雖潛,而龍德具矣。潛者,位而已,所性不存焉者也,而橫渠張子以顏子行而未成當此一爻,恐顏子不敢當也。程子謂未成者,未著也。以舜之側微當之,得之矣。[4](P21)
此處,萬里直言橫渠、程子證《易》之失,一言“顏子行而未成”,一言顏子“未成者”,皆是“顏子不敢當也”,顏子“未著也”,并提出自己的證道“舜之側微當之,得之矣”。
在《乾·文言》“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易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君徳也”條下,程頤進行了折沖和轉圜,故有:
圣人在下,雖已顯而未得位,則進德修業而已。學、聚、問、辨,進德也。寬居、仁行,修業也。君德已著,利見大人,而進以行之耳。進居其位者,舜、禹也。進行其道者,伊、傅也。[6](P11)
這里,“君德”可以是“進居其位”的舜、禹,也可以是“進行其道”的伊、傅。此處,將二個證道折中處理得好。
對程、楊二家,潘雨廷在《讀易提要》中說得精辟:
夫楊氏精于史,此書之特點即每以史事證經。……觀文王系辭而及高宗、箕子,孔子系辭而及湯、武,非明證乎?焦贛以劉邦、項羽當《隨》之得失,鄭玄以堯末年當《乾》上,可見漢時本有用此法解經者。晉干寶承用之,惜純以周室事當之,反覺隘矣。《程傳》《漢上易傳》《讀易詳說》等用史事之處,亦屢見不鮮,然皆未若此書(《誠齋易傳》)之以史事為主也。且此書取材精細,配合恰當,反復引證,曲然有致。[15](P213)
在談到每自詡“以史證經”的李杞時,潘雨廷也對楊、李二家治《易》進行了比較分殊,他指出:
夫此書(李祀的《周易詳解》)與《誠齋易傳》同時同類,然內容殊不同。楊氏于《易》義全從《程傳》,乃一心致力于史事之配合,故所取之史實極精細,而李氏于《易》義有所自見,其于史事得其概要而己。[15](P209)
楊萬里代表“史事宗”易學以史證《易》,沒有第二,只有第一。乾嘉學派的領袖人物顧炎武及其后繼者,推崇楊萬里及其證法、證道,正是要彰顯和傳承其道、其法。
值得說明的是,乾嘉學雖以“復古”為旗號,但卻不是簡單地回歸“以嚴格箋注為形式”,以“明經學、表節操”為目的的漢學。這里,再回顧一下林忠軍的一段話比較有益:
注不破傳,疏不破注的局限,顯得蒼白無力。……這意味著以嚴格箋注為形式、以追求經文“本義”為目的的經學已沒落,“史事宗”以史證的方式完成了義理之學理論體系的建構。[16](P262)
從漢學的疏不破注,到清乾嘉的疏以證之,不但發揚“史事宗”的以史證《易》,還以史證經,以經證經。中國自古就有疑經變古的傳統,是“史事宗”易學的證《易》闡經在清學中得到弘揚,才使清代眾家在“疏破注”“考證經”方面有了可循的章法,直到形成自己的樸學。“史事宗”使“參證史事”方法得到確立、沉淀而彰顯,引起乾嘉學派的領袖人物顧炎武等高度重視,并被援引并揭示。經后繼者的轉圜、實踐,四庫館臣的總結、推介,疏證方法在經學中得到普遍應用。乾嘉學術脫離宋明學問的空疏,還以明清尤其清代實學致用的便捷。“史事宗”以“參證”方法影響了乾嘉學派,乾嘉學派的樸學又影響了后面的胡樸安的《周易》古史派,《周易》古史派又影響了后來的古史辨派。薪火相傳,蔚為大觀。這恐怕就是中國范式、中國哲學的學術氣派。
注釋:
①說它“新奇”,并不是指它首發“以史證經”,而是說楊萬里以醇儒的方式,作了大量的“以史證經”,并將這種方法固定、確立下來。全祖望說誠齋“中以史事證經學,尤為洞邃”,有類此說。
②亦有人認為,考證學當起于宋代,包括朱子,而恰恰是朱熹否認自己的考證、考據一事(見朱熹:《答孫季和》)。說宋代史證者家遍地都是,大史家亦不在少數,如司馬光、歐陽修等,這恰恰忘了兩點:史家是史家,不是史證家;所有史證者都沒有像“史事宗”那樣將“參證”一法確立下來,以致有四庫館臣在各家《四庫提要》中的不斷數落,自是不待贅言,“史事宗”之“參證”一法幸得顧炎武等應用、倡導,也自是不待贅言。中國學術忽視方法范式,與輕視邏輯的習慣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