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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近現代的歷史進程中,伴隨著外部世界的巨大壓力與社會急劇轉型,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帶有理想化色彩的各種浪漫激進思潮,并一度走向極端化,帶來災難性后果,致使中國現代化道路的探索艱辛而曲折。自1978年改革開放開始,國人開始以更為現實、理性的視角來審視中國的現代化問題,開啟了基于自身國情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征程。從思想史角度而言,改革開放標志著對中國百余年來各種浪漫激進方案的反思、否定和揚棄,正所謂破舊立新。今日的中國正處于大變革大轉型之時代,反觀我國近現代進程中的浪漫激進思潮,對于當下全面深化改革、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具有深遠意義。
我國近現代過程中的浪漫激進思潮,主要指自1840年鴉片戰爭至1978年改革開放這一百余年間,伴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和近現代轉型過程而出現的一種帶有理想化、浪漫化、激進化的高度樂觀、夸大主觀、急于求成的思想取向或意識。余英時認為,激進主義是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一種主要的價值取向,并對20世紀的中國變革產生了深遠影響。中國百余年來經歷了一個思想不斷激進化的過程,由戊戌政變、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到共產主義運動,激進主義一浪高過一浪,“文化大革命”就是這一思想不斷激進化的最高峰。[1]回顧百余年的歷史,中國浪漫激進思潮的演變以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為分水嶺,在前后兩個階段呈現出不同的特征,且在“大躍進”“人民公社”尤其是十年“文化大革命”期間達到頂峰,于1978年后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而逐步淡出。本文分這兩個階段考察中國浪漫激進思潮的表現、原因及影響。
從1840年到1949年,這一時期的思想取向與國人廣泛接觸西方近現代文化、積極找尋救國救民的出路緊密相連,在浪漫理想中伴有啟蒙性質,在激進求變中帶有轉型意味,可謂之早期浪漫激進思潮
首先,在思想文化方面,理性啟蒙與浪漫抒情交織在一起,中國知識分子紛紛通過自身著述,表達強烈的浪漫主義情懷、熾熱的激進情懷,描繪極其美妙的世界與人生圖景。如譚嗣同擁有的熾熱“烈士情懷”,從其遺言中可見一斑:“不有行者,誰圖將來;不有死者,誰鼓士氣?”“我國二百年來,未有為民變法而流血者,流血請自譚嗣同始。”[2](P99)康有為在《大同書》里構建了這樣一個理想社會場景:“凡人皆天生,不論男女,人人皆有天與之體,即有自立之權,上隸于天,人盡平等,無形體之異也。”[3](P105)在康氏看來,只有徹底破除“九界”,基于“平等公同”原則建立起大同社會制度,才能達致“天游”的美好思想境界。到“五四”時期,這種浪漫精神氣質更為突出,如陳獨秀深受法國浪漫思想的影響,強調“自覺之奮斗”和“抵抗力”的重要性,“公理-強權”二元對立的歐戰觀是其浪漫激進思想的一個集中體現。李大釗在《青春》中充分肯定精神和意志的無限性,并以此來實現個人、民族、世界、宇宙的“無盡之青春”,他在《平民主義》中對浪漫激進思想的表達尤為顯著,提出以平等的最大化為首要價值目標,追求人的政治經濟社會全面解放與平等自由,后期又主張以廢除政治和大眾自治的平等理想國為終結目標。[4](P182)在“五四”運動前后,浪漫激進思想又表現出激烈地反對舊道德舊文化的傾向,魯迅發表《狂人日記》《孔乙己》等一系列小說、雜文,反對傳統的尊卑貴賤和以“綱常禮教”為核心的舊政治舊倫理,成為進步文人的代表。
其次,在政治方面,浪漫激進者渴望“畢其功于一役”的英雄式革命,力求激烈變革,一舉打破傳統,建立一個嶄新的理想社會。如譚嗣同認為現有的統治秩序應予全面摧毀,他猛烈地攻擊王朝秩序,主張“推翻滿清統治”。梁啟超受到譚嗣同的影響,在政治上亦趨于激進。有關于梁啟超與譚嗣同、康有為等人在上海舉行小型會議的記載:“梁啟超等人在一起商議到湖南活動的宗旨:一漸進法;二急進法;三以立憲為本位;四以徹底改革,洞開民智,以種族革命、推翻滿清統治為本位。梁啟超極力主張奉行第二、四條宗旨,實施急進、徹底的改革。”[5](P71)隨著浪漫激進思潮的不斷升溫,在政治領域集中表現為以革命手段,暴力武裝奪取政權。
最后,在社會經濟方面,激進的青年人急于按照自己的設想,去組織并建立一個理想的經濟社會生活模式,比較典型的是“工讀互助團”運動和“新村”探索。“工讀互助團”在蔡元培、李大釗、陳獨秀、胡適等人的支持下開展起來,以“人人做工、人人讀書、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為理想,宣稱是“平和的經濟革命”。描繪了未來的生活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政府——于我何有哉!”[6](P458-471)周作人極力推行“新村”實驗,其于1919年在《新青年》發表文章介紹日本的“新村”實驗之后,毛澤東也發表文章說:“我數年來夢想新社會生活,而沒有辦法。……今春回湘,再發生這種想象,乃有在岳麓山建設新村的計議。”[7](P20)
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后,中國社會開始出現全面危機,中西文化的沖突與融合不斷加劇,這一急劇變化讓中國人開始探尋“救亡圖存”之道,引發了強烈的道德與精神感受。浪漫激進的思維和情感正是這一現實狀況在思想領域的反映。如張灝認為,近現代政治與價值雙重危機“引發的政治烏托邦主義,及其呈現的想象世界,宣泄了人們久經壓抑的道德積憤、精神苦悶與社會政治上的挫折感”[8](P205)。中國人深切感受到“當下時代的臨盆感”,亟待打碎舊世界進而建立新世界,這種破舊立新的巨大轉換,導致理性與情感的雙重釋放。全面來看,浪漫激進思潮在近現代中國的產生既有外部誘因又有內部條件,是歷史、政治、文化等綜合作用的產物。
首先,打破神性走向理性,高度推崇且過度相信理性的力量。這一時期,西方的科學理性主義逐漸傳入中國,這種以輝煌的科學成就為注腳的精神,給正在尋找出路的國人以極大鼓舞,讓人們對理性產生高度自信甚至迷戀,認為人的理性可以得到無限的發揮。當時國人對理性的推崇本身也陷入了狂熱與極端化的傾向,對人類和民族的前途抱有高度的樂觀,認為隨著人的理性的發展,人類也可以建立一個完美的社會與世界。陳獨秀在《新潮雜志》上介紹新實證主義即體現了尊崇理性的一面,李大釗則直接提出“本其理性,加以努力”。
其次,打破對人性的禁錮和壓抑,高度宣揚人本身的平等與互愛。一方面,西方的文藝復興成果和啟蒙運動思潮傳入中國,對人本身的普遍而高度的抽象關注以及對平等與互愛的宣揚很快就被中國知識分子接受,人性得到極大釋放且趨向宣揚一種抽象的人性理論。另一方面,長期處于封建等級壓迫和傳統封建倫理枷鎖中的中國人突然獲得解放,亟待打倒舊的偶像崇拜,重新評估一切價值。如陳獨秀認為,中國需要的是以內在精神情感為本位的“愛的宗教”,他寫的《答半農的〈D——!〉詩》即是對這份情感的表達,體現了對抽象人性的關注和對愛的宣揚。周作人在《新青年》發表《人的文學》一文,并將“人的文學”之內涵界定為“用人道主義為本,對于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學,便謂之人的文學”,主張“應該排斥的便是反動的非人的文學”。
最后,中西方文化的相互化合,進一步增強了實現理想的飽滿熱情與浪漫化的主觀意志。西方思想文化的傳入雖然與中國傳統文化產生激烈沖突,但其帶有的現世樂觀主義色彩和宣揚的進化發展觀點,尤其是近現代啟蒙思潮帶有的強烈唯意志論特質等很快就與中國傳統文化實現了融合。這是因為,中國精英文化的主要思想傳統本身帶有浪漫理想主義傾向。一直以來,中國社會深受儒家傳統思想的影響,儒家追求的“內圣外王”人生理想、“三代之治”政治理想及其本身帶有的樂觀精神和理想主義對中國人影響頗深。中西文化的化合進一步強化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樂觀主義,激發了國人浪漫的人文理想,人們借助西方文化對儒家的“心之力”加以詮釋和發揚,并以此作為激烈地反抗舊社會和舊制度的精神武器。人們認為美好的理想不僅是可以認識與實現的,而且可以通過人的主觀力量的發揮與能動性的張揚,迎來嶄新社會的理想絕非遠景。
推崇理性、強調人性并過于重視主觀意志的思維,裹挾著從舊的封建倫理中解放出來而擁抱新世界的無限樂觀和立即投入新戰斗的高昂激情,浪漫激進思潮遂在近現代中國主流意識形態領域產生了重要影響。
新中國成立以后,浪漫激進思潮并未衰減,而是與社會主義建設相伴相漲,甚至理想化、浪漫化的特質愈加顯現,并一度激烈化。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其一,思想上對革命理想和革命經驗的神圣化盲從傾向,導致浪漫激進的革命理想和革命熱情并未隨著社會性質的改變而逐漸消退。認為“一窮二白”是社會主義的一個優點,窮則思變,越窮越革命,繼續進行社會主義革命比建設社會主義更為重要。從根本上忽視了我國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生產力水平比較低這一落后的基本國情,對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制度優越性估計過高,忽視了解放生產力和發展生產力。這種不斷革命式的改造社會的過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政策一直持續到改革開放之前。
其二,強調經濟上的平均主義,發動“大躍進”運動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國取得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從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經過短暫的社會主義改造進入社會主義社會,這極大地鼓舞了中國人建設一個新國家、開創一個新未來的熱情,引發了中國人迫切改變落后狀況的強烈愿望。忽視現實條件和經濟發展規律而盲目追求發展速度的“大躍進”式發展,是浪漫激進思想在社會主義建設實踐領域的一個突出表現。然而,過于強調人的主觀意志的強大作用,甚至陷入了唯意志論,也因此有了諸如“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三年苦干換來共產主義千年幸福”等帶有強烈樂觀主義色彩的浪漫理想口號。
其三,在政治層面采取自下而上群眾運動方式的“大民主”,認為“大鳴大放大辯論和大字報”是“最革命最生動最民主的群眾斗爭形式”,并要“形成傳統,充分發揮社會主義民主,在此基礎上建立并鞏固的集中制,建立鞏固的對反動派和壞人的專政”。[9](P521)對形勢和國情的認識存在主觀主義的偏差,主張“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11](P56),階級斗爭逐漸擴大化。在“文化大革命”中,個人崇拜現象繼續發展,后被反革命集團利用,在方式方法上更為激進,不僅造成了中國政治經濟社會秩序的嚴重混亂,而且走向教條。1977年,“兩個凡是”方針的提出與推行在某種意義上成為“文化大革命”的延續。
這些問題的出現,主要原因有兩個:其一,在社會主義建設的探索中,雖然對中國社會的未來發展充滿了無限憧憬,但在理論與實踐的結合問題上缺乏成熟的考慮。受浪漫理想化的思維模式所左右,對中國國情的認識過于樂觀,忽視了中國社會所處的階段,做出了錯誤的預判;其二,受唯意志論和平民主義思想的影響,認為人民群眾的意志力量一旦得到發動,就能夠戰勝一切困難,始終沒有放棄激進的革命手段。
“文化大革命”作為中國百余年來浪漫激進思潮的一個頂峰,給中國人帶來慘痛教訓,引發了中國人常識理性的覺醒。1978年,一場“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首先撥動了中國人的思想之弦。與這場大討論相伴而生的,是一場全國范圍內自上而下的思想解放運動,掃除了長期禁錮在人們頭腦中的障礙。在思想上,揚棄了浪漫激進的理論,轉向世俗社會和常識理性,走出了教條主義的桎梏;在實踐中,否定了浪漫激進的做法,走向改革開放,開啟了對中國現代化道路新的探索與實踐。
社會結構的轉型和社會制度的變遷無不伴隨著思想觀念或者意識形態的變化。鄧小平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上作出重要論斷:“一個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一切從本本出發,思想僵化,迷信盛行,那它就不能前進,它的生機就停止了,就要亡黨亡國。”[11](P143)在這樣一個決定中國前途命運的重要歷史關頭,以鄧小平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有力地推動了思想觀念的轉變,提出解放思想的重大任務。這一時期思想觀念的轉變主要表現為正視理性力量的有限性,重構價值理念和社會認同,關照社會現實與民眾利益需求。改革開放正是建立于重樹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思想路線和突破教條主義、本本主義思想束縛的基礎之上。
其一,正視理性力量的有限性。無論是中國早期浪漫激進思潮帶有的高度推崇理性并夸大理性力量的特質,還是過分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的唯意志論傾向,都忽視了理性力量的有限性,目標超越當下直指理想境界,脫離了現實的經濟基礎,趨于理想主義。然而,鑒于人類理性能力、知識信息的有限性,人們不可能通過理性完全地極往知來,面面俱到地制定出實現目標理想的整全規劃和完美方案。以鄧小平為代表的中國領導人秉持務實精神,尊重實踐,靠“摸著石頭過河”,通過持續實踐探索來深化認識、積累經驗,而非理性的預先規劃設計。強調改革開放要勇于試驗、膽子要大,步子要穩,并在“試驗”中不斷總結經驗即是堅持了這一思路。國人從浪漫激進的思維中走出,在思想上首先認識并接受了理性力量的有限性。
其二,重構價值理念和社會認同。解放思想在很大程度上解放了中國人的獨立思考能力,逐步拋棄了階級斗爭的思維模式,價值取向更加開放和多元。摒棄“兩個凡是”的標準即表明了一種思想轉向,扭轉了僵化、半僵化和教條主義的傾向,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一切從實際出發,使主觀符合客觀。換言之,用常識理性取代了意識形態的教條主義,更關注中國社會最基本、最深層的客觀現實。伴隨著傳統意識形態魅力的逐漸消逝,建構一種與新狀況相適應的新的現代價值理念成為必然,即需要重構獲得社會認同的現代意識形態。這一嶄新的價值理念與過于強調集體高遠目標、依靠領袖魅力來凝聚共識的激進化、理想化的傳統意識形態不同,而是蘊含著開放意識、創新意識與個體獨立自由意識。
其三,關照社會現實與民眾利益需求。重新回歸到現實社會生活,體現出強烈的現實人文關懷。一方面,認清社會主義所處的階段。面對“什么是社會主義,如何建設社會主義?”這一長期沒有搞清楚的、需要充分研究的重大問題,鄧小平提出,必須正確地判斷國情,明確中國社會主義所處的歷史階段。1980年,鄧小平就指出這一問題的重要性:“總結建國30年的經驗,總起來說,就是不要離開現實和超越階段,這樣是搞不成社會主義的。任何超越或低估發展階段的思想,都有害于社會主義實踐。”[11](P312)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首次作出中國社會主義還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重大判斷,黨的十三大報告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作出全面論述并指出:“以為不經過生產力的巨大發展就可以越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是革命發展問題上的空想論,是‘左’傾錯誤的重要認識根源。”[12](P9)另一方面,認清社會主義的本質。鄧小平指出,“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13](P373)基于此,中國人擺脫了對社會主義本質問題的浪漫理想化的理解,將高遠的目標轉向實現中國人實際利益的具體,奠定了走向現實社會的重要基礎。
確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指導方針是政治上激進的一個表現。自1957年反右斗爭擴大化之后,“以階級斗爭為綱”成為社會政治生活的重心,并成為各項工作的根本指導思想。毛澤東在1962年指出,階級斗爭和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性,必須年年講、月月講。1963年,又提出了“階級斗爭,一抓就靈”,并號召全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以階級斗爭為綱”幾乎成為全國的“最高指示”。這一激進的政治路線,不但沒有扭轉“大躍進”運動給國家和社會發展帶來的阻礙,反而導致諸多冤假錯案,并滯緩了經濟的發展。鄧小平指出:“多少年來我們吃了一個大虧,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了,還是‘以階級斗爭為綱’,忽視發展生產力。”[13](P141)“離開了生產力的發展、國家的富強、人民生活的改善,革命就是空的。”[11](P231)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作出了把黨和國家工作中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實行改革開放的重大決策,這就表明,中國領導人立足于社會現實,觀念從封閉轉向開放,從解決落后的社會生產力這一現實狀況出發,探索并尋找通往現代化的道路。
從“以階級斗爭為綱”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轉變,不僅是政治路線的轉變,更是一種價值觀的轉變。“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路線尤其是發展市場經濟的務實性和世俗化,使人們逐漸從激進化和理想化的思維中走出來,開始從更為務實的視角開啟對中國國情的重新認識,把現實需求擺在首位,解決現實問題。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激進政治帶來的另一個后果是致使民主遭到嚴重破壞。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中國領導人更加重視民主的重要性,并指出:“當前這個時期,特別需要強調民主。因為在過去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民主集中制沒有真正實行,離開民主講集中,民主太少。”[13](P256)由此,把“制定一系列法律、法令和條例,使民主制度化、法律化”作為達成民主現實性的有效途徑。
“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的初衷是以最快的速度改變中國貧窮落后的面貌,但采取的路徑依然是戰爭年代群眾運動的方法。當時,把建立人民公社作為“提前建成社會主義并逐步過渡到共產主義”的基本形態,亦沒有擺脫浪漫激進思維的影響,脫離了中國國情和現實基礎。缺乏有效路徑為支撐的目標必定走向空想,難以達到預期,“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終究沒能實現,甚至出現了生產力的停滯。在改革開放新時期,鄧小平提出“三步走”的遞進式發展戰略,從解決當務之急的溫飽問題,到中期達到小康水平,再到基本實現現代化,強調了發展目標與發展路徑的相統一,客觀現實與發展規律的相統一。這是從“一步跨越”實現共產主義的空想設計向“小步穩走”推進落實的重要轉變,不僅提出了階段性的目標和政策,而且指明了達成這一目標的途徑與方法。在“三步走”發展戰略的整體框架下,為保證發展目標的最終實現,中國領導人更加注重與提高社會生產力相配套的各項政策或領域,那就是不斷促進科技進步、教育提升與人才培養。改革開放打破了傳統的生產關系模式,找到了實現共同富裕的正確途徑:把“同時、同步富裕”變為“先富、后富、共富”,即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先富帶動后富,最終實現共同富裕。這就改變了“一大二公”“一平二調”的缺乏效率的傳統分配模式,從而激發了中國人參與社會主義建設的熱情和活力,促進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激進的主觀意識在國際交往中的一個體現是中國總體上對資本主義持有排斥的觀念,依然緊繃戰爭年代階級斗爭這根弦,加之過于嚴重估計戰爭威脅和“和平演變”的危險,采取了相對孤立、封閉的做法。1949年前后,我國曾實行“一邊倒”的策略,雖然贏得了社會主義國家的支持,但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中國與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疏遠。在中蘇關系破裂后,又采取了對外隔絕的政策,逐漸放棄了向資本主義國家的學習和經濟貿易往來,致使中國逐步走向封閉。在“文化大革命”中,受激進思維的影響,將開展國際貿易與投資等視為“崇洋媚外”“賣國主義”而加以禁止,從而使中國更加陷入與世界隔絕、自我孤立的狀況。
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明確指出:“共產主義……是以生產力的普遍發展和與此相聯系的世界交往為前提的”,“共產主義……只有作為‘世界歷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實現”。[14](P79)換言之,全球性的普遍聯系與交往是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內在規定性,為其自身所固有。既然如此,我們在生產力落后情況下建立的社會主義國家要想發展,自然就更必須充分借鑒發達國家的先進成果,就應積極采取對外開放政策而不能封閉孤立。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以鄧小平為代表的中國領導人繼承了毛澤東所開辟的對外交往的寶貴遺產,摒棄了激進、極端的孤立做法,強調“無論如何要給國際上、給人民一個改革開放的形象”[13](P315-316)。一方面,打開國門搞建設,積極擴大對外交流,不僅向蘇聯和東歐國家持續開放,而且加強了與西方發達國家和第三世界發展中國家的交往與合作。另一方面,強調學習其他民族和國家的長處、學習國外先進科技和管理的重要性,進一步加快開放進程。正是中國走向對外開放,開始以世界眼光來審視自身,將自身放置于世界潮流之中,才真正邁入了融入世界歷史的大門。
中國浪漫激進思潮脫胎于近現代內憂外患的雙重壓力,對中國的現代化進程產生了持久而深入的影響。從浪漫激進思潮演變的階段性特征來看,早期浪漫激進思潮與中國破舊立新的轉型時代并肩同行,這一時期高度推崇理性力量,極其重視人性解放,過分強調主觀意志,因而表現出強烈的浪漫激進情懷,渴望激烈的革命來打破舊世界建立新社會,急進地探索理想化的經濟社會生產模式。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浪漫激進思潮與加快建設社會主義所做的種種努力互為表里,從“大躍進”“人民公社”再到“文化大革命”,浪漫激進思潮不斷高漲,甚至走向極端化,在“文化大革命”中達到頂峰,致使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遭受重大波折。這些浪漫激進的設計或方案固然體現著對美好社會生活的追求與向往,然而,一旦脫離了社會實際和現實國情,這些設計終將走向空想,難以實現。自1978年走向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社會主義建設從浪漫激進回歸常識理性,從迷信個人權威轉向探索追求真理,正是因為摒棄了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道路上的浪漫激進方案,立足于基本國情和發展階段,中國人才成功開辟了一條通向民族復興、國家富強、人民幸福、社會和諧的現代化道路。這條道路就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走向改革開放,中國人告別了浪漫的理想主義和急于求成的激進做法,邁開了加緊追趕時代潮流、融入世界歷史的步伐。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當我們再次反思中國近現代以來浪漫激進思潮的形成、發展與歷史后果,不禁感慨良多。當中國不再沉醉于理想化的價值追求和浪漫激進的變革導向,開始期待通過漸進改革,穩步實現現代化之時,就宣告了與近現代百余年來浪漫激進思潮的決裂,中國的浪漫激進思潮也開始逐漸瓦解、消退,改革開放的偉大意義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