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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新常態后,很多學者將中國經濟增長速度放緩的現象與“中等收入陷阱”聯系起來,但中等收入陷阱的存在性仍備受爭議。從概念嚴謹性的爭議和統計研究結論的分歧兩條線索梳理不同觀點,可將統計研究的意見分歧來源歸納為統計維度、觀測時距、收入區間的界定模糊。具體而言,僅從截面和時序的統計維度考察或者將觀測時距定義在較短時期內,研究結論認為中等收入陷阱是存在的,反之亦然;“中等”是泛指的收入區間,用來引導經濟學概念容易致使判別差異。中等收入陷阱一般的學理依據是人口和技術紅利枯竭,從這兩個視角論述中等收入陷阱的理論依據是否成立,可以發現:將工資上漲作為中等收入陷阱的充分條件缺乏實踐證據,是對劉易斯二元模型的過度解讀;技術與經濟增長的關系是復雜的,技術紅利枯竭并不能成為中等收入陷阱的充分條件。
2004年,美國經濟學家Geoffrey論證了在高收入國家技術前沿優勢與低收入國家勞動力成本優勢的夾縫間,中等收入國家比較優勢缺失會給其帶來高失業與經濟增長緩慢的影響。[1]2007年,世界銀行的兩位經濟學家Gill和Kharas在《東亞復興:關于經濟增長的觀點》報告中正式提出“中等收入陷阱”概念。[2]經濟增長是世界各國民眾、政治家、經濟學家普遍關心的問題,這個概念產生之初便引來了大量關注,但也引起了一些研究爭議:一些學者認為中等收入陷阱是存在的,另一些學者則認為中等收入陷阱是一個偽命題,存在概念的“標簽化”“擴容化”和“教條化”。
國內學術界對中等收入陷阱的研究積極性高于國外,特別是中國進入經濟新常態,人均國民收入增長速度逐漸放緩,很多人便套用中等收入陷阱的概念來解釋這個現象。十九大規劃到本世紀中葉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遠景目標,中國經濟將如何如期實現實現上述目標?對于一個大為流行的概念,如果我們不能對其意見分歧進行剖析,就難以對其準確把握并解釋真實的經濟現象。
為此,筆者梳理關于中等收入陷阱存在性的意見分歧及其原因,旨在使學界對這個概念有更加清晰的認識。本文第一部分提出所要討論的問題之后,第二部分圍繞中等收入陷阱概念嚴謹性爭議的兩個焦點,分別展開簡要的正反面論述。第三部分因為在確切經濟增長數據下,不同學者關于中等收入陷阱的存在性得出了不同的統計研究結論,于是筆者總結了主要觀點并剖析意見分歧的來源。第四部分針對中等收入陷阱形成的兩條路徑——人口和技術紅利問題進行辨析,討論其枯竭能否支撐中等收入陷阱理論。第五部分作出結論。
關于概念的嚴謹性問題,爭議主要聚焦于以下兩點。
第一個焦點針對概念的前四字——“中等收入”。Geoffrey[1]、Gill和Kharas[2]、Ohno[3]、Kharas和Kohli[4]、蔡昉[5]、Economist雜志[6]等認為:中等收入國家由于工資上漲而無法與低收入國家低廉的勞動力成本競爭,又因創新能力不足無法與處于技術前沿的高收入國家競爭,位于“優勢真空”階段,同時面臨來自低收入國家的“追逐”與高收入國家的“壓制”,陷入“比較優勢陷阱”[7],從而喪失了國民收入繼續快速增長的依據,中等收入水平的國家經濟增長異常艱難。這是中等收入陷阱一般性理論解釋。除此之外,有人認為腐敗多發、公共福利過高、收入分配不公、產業政策不合理、國際債務沖擊等原因也是中等收入陷阱的重要成因。
但是,有學者懷疑上述“增長異常艱難”是否僅僅在中等收入階段發生并從兩個視角給出質疑。一是如果在每個收入階段均有經濟的收斂均衡,那么單獨針對中等收入階段提出這一概念是沒有意義的。比如江時學認為經濟增長本就是艱難的,貧困、腐敗和收入分配不公在中等收入和高收入國家都可以看到。[8-9]厲以寧認為中等收入陷阱的提法具有借鑒意義,但是不能成為經濟規律,從經濟學角度看,任何收入階段都會有陷阱。[10-11]二是造成中等收入陷阱的成因是否與收入階段匹配。劉福垣[12]和徐康寧[13]認為政治腐敗、公共福利、收入分配、產業政策等問題是很多國家都會面臨的問題,并非中等收入國家的特征,上述原因與某個經濟體是否處于中等收入階段沒有必然的邏輯和因果關系,所以用此成因解釋中等收入陷阱不如用之來解釋經濟增長陷阱。至于人口紅利和技術進步問題,本文將在第四部分獨立辨析。
另一個爭議焦點針對概念的后兩字——“陷阱”。很多人以20世紀70年代起拉丁美洲的經濟停滯為例,認為中等收入國家經濟容易被鎖定在一個超穩定的均衡狀態,并且用“陷阱”一詞來描述這個狀態。但是,有些學者對這個描述持反對觀點,主要包括兩個視角,第一個視角認為“陷阱”本身就并不存在。江時學認為大多數拉美國家進入中等收入以后,經濟并非停滯不前[8-9],給拉美20世紀80年代的債務危機和經濟打擊造成的經濟衰退貼上“陷阱”的標簽,是將偶發總結為必然。郭熙保和朱蘭運用統一增長理論證明中等收入階段不存在穩定的均衡點[14],否定了“陷阱”的存在。第二個視角認為“陷阱”一詞在使用中已被轉換和擴容化,把中等收入國家發生的各種問題都往這個“坑”填充。華生和汲錚認為有些人用轉型困難、民主亂象、貧富分化和腐敗多發等現象來描述陷阱,脫離了世界銀行學者最初的比較意義,陷阱的含義已經成為階段的同義詞。[15]范和生和唐惠敏認為落后國家現代化過程中遭遇經濟社會發展瓶頸是“正常狀態”,陷阱一詞具有濃厚的主觀價值評價色彩,甚至將“過度城市化”“生態惡化”等問題也說成是陷阱,更是不著邊際。[16]
對概念嚴謹性產生爭議是社會科學研究的正常現象。但是我們發現,即使在確切經濟增長數據下,不同學者的統計研究卻指向不同的結論,值得深思。于是本部分在總結主要觀點的基礎上,探究統計研究意見分歧的來源。
Agénor等以相對于美國人均GDP的百分比指標,發現1960年的101個中等收入國家,到2008年只有13個躋身于高收入國家。[17]張德榮分別以1960、1965、1970、1975、1980年為基期,以2010年為終期,考察在隨后30-50年間各國經濟增長狀況,發現基期年份越靠后中等收入國家被鎖定的可能性越大,從而判斷中等收入陷阱的存在性。[18]
但是,Im和Rosenblatt利用1950—2008年國際面板數據和躍遷矩陣,發現并沒有絕對和相對意義上的中等收入陷阱證據,所謂的陷阱只是緩慢趨同的另一種表述。[19]Felipe等在其亞洲開發銀行的工作論文中,利用Maddison數據和世界銀行數據,研究124個經濟體1950—2013年的經濟增長情況,計算各收入階段的躍遷年限,認為亞洲四小龍是特例,不能以其為基準從而認為其他發展較慢的國家落入陷阱。[20]Han和Wei利用1960—2010年和1850—2000年兩個時間段的躍遷矩陣分析發現并不存在任何意義下無條件的(Unconditional)中等收入陷阱,反而,發現一些中等收入國家發展速度加快。[21]Prati等利用回歸模型研究發現,中等收入國家的經濟政策對GDP增加的影響優于低收入國家和高收入國家。[22]Bulman等采用1960—2009年的世界各國 (除去石油輸出國)數據應用躍遷矩陣研究,認為沒有發現中等收入陷阱的證據,任何收入水平都有經濟增長困難,中等收入國家不存在經濟增長逃離趨勢(Non-escapes Tend),全要素生產率(TFP)是中等收入國家巨大的經濟增長原因。[23]Ye和Robertson利用46個中等收入國家二戰以后至2007年的數據,采用結構突變回歸模型發現只有7個國家滿足中等收入陷阱條件。[24]G?nen?通過綜合前人的實證研究,發現相對于低收入國家和高收入國家,中等收入國家的國民收入可能更容易提升。[25]
中等收入陷阱概念之所以引來經濟學家的巨大興趣,除了經濟增長是世界各國所關心的問題之外,更因為其是一個模糊的界定,更具有辯論性。為什么同樣的經濟增長事實會得出不同的觀測結論?本文認為主要原因包括以下三點:
1.統計維度模糊。中等收入陷阱作為一個統計意義上的概念和現象,世界各國的經濟增長數據可以從截面、時序、面板三種維度統計,不同的統計維度對中等收入陷阱存在性的判斷便會有不同的結論。
有些學者從截面數據的維度考察,對同一時期的國際橫向比較發現中等收入國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貿易中處于劣勢,經濟增長缺乏動力,容易陷入長期停滯狀態(Geoffrey[1];Gill和Kharas[2];Ohno[3];Kharas和Kohli[4])。也有研究從時間序列的統計維度考察,結合經濟增長模型進行分析,認為人均資本邊際遞減和經濟收斂導致中等收入國家很容易陷入增長停滯(Gill和Kharas[2];中國經濟增長與宏觀穩定課題組[26];林志帆[27];劉金全等[28])。
但是,從面板數據維度考察,采用國際經濟增長經驗數據,應用增長率對比折線圖(華生和汲錚[15])、躍遷矩陣(Felipe[29];Im和Rosenblatt[19];Bulman等[23];Han和Wei[21])和結構突變回歸模型(Ye和Robertson[24])等方法進行統計研究,結論大都是質疑中等收入陷阱的存在性。
截面數據著眼于國民收入增長動力的橫向比較并對經濟增長潛力作出判斷,時間序列數據則是單純的考慮某個地區經濟增長路徑,二者共同特點是都具有對地區國民收入增長趨勢及其原因的推斷性,屬于前向研究。面板數據是雙維視角,對地區國民收入發展的已有經驗驗證,屬于后向研究。所以,不同的統計維度,對中等收入陷阱的存在性判斷不同。
2.觀測時距模糊。國民收入增長速度是一個關于時間的變量,不同研究時距會得出不同的結論。因為,一個國家或地區在中等收入階段停留多久,就算是落進陷阱?
瑞士銀行經濟學家Anderson用10個中低收入國家與10個中高收入國家為樣本,發現其在1990—2000年期間,中高收入國家確實存在經濟增長陷阱,但若將研究時段拉長至21世紀前10年,則不存在中高收入陷阱。[30]Felipe等采用IMF和Maddison數據計算不同國家的經濟增長率,認為落入中下等收入陷阱時距是28年,并且坦言,這是利用中位數得出的準繩;如果用平均數是33年,將1950之前和之后跨過中等收入陷阱國家都納入研究范圍,這一準繩又將是58年,但會導致更少的國家進入中等收入陷阱范圍;其年份設置是為了迎合中等收入陷阱概念,于是結論是52個樣本國家(地區)中有35個落入中等收入陷阱。[29]但Felipe等又于2014年在其一篇亞洲開發銀行的工作論文中,將1950年前后數據貫通研究,發現穿越中低收入陷阱中值是55年,穿越中高收入陷阱中值是15年,這樣的話,截至2013年,39個研究對象中僅有10個在中低等收入時期經濟增長表現較慢,15個研究樣本中僅有4個在中高等收入階段經濟增長表現較慢,并不存在普遍意義上的中等收入陷阱。[20]
張德榮認為伴隨研究基期的后推,中等收入國家被鎖定的風險逐漸提高,筆者認為其觀測時距由50年逐步縮小到30年,是導致該結論的重要原因。郭熙保和朱蘭通過考察1950—2015年108個國家人均GDP發現,中等收入階段平均停留時間接近39年。[31]與世界各國在低收入階段停留上千年時間相比較,一國在中等收入階段停留50—60年,算不上長期停滯或陷阱。[15]勞動力從被當作消費品的勞動力商品向人力資本轉化,至少需要近百年時間,只有少數擁有特異資源稟賦和獲取特殊歷史機遇的國家,中等收入停留時期比較短暫,不能說其他國家與之相比便落入發展陷阱。中等收入陷阱,其實飽含了人們對盡快進入高收入階段的美好“愿望”,也是近代科技革命推動社會生產力大發展后對經濟增長速度的慣性“預期”,以及與個別國家快速發展對照的“落差”,若客觀地看待各國國民收入增長,可能并不存在所謂的陷阱。
所以,中等收入陷阱本質是一個“時間概念”,但是學界對這個“時間概念”沒有達成一致。有些學者認為國民收入在幾十年內仍沒有跨入高收入階段,便是落入發展陷阱;有些學者認為幾十年對于一個國家的經濟增長,只是很短的一個過程。中等收入陷阱的概念對其所指的時間跨度模糊不清,便引起了分歧意見產生。
3.收入區間模糊。學界普遍用經濟水平長期滯留在中等收入階段,或者長期不能進入高收入國家行列,來判斷落入中等收入陷阱。[32]中等收入區間是絕對的,世界經濟增長格局的不平衡也是絕對的,而中等收入水平是相對的,所以中等收入陷阱只是一個相對概念。
收入區間的界定是判斷中等收入陷阱的重要指標。中等收入的界定需要進行國際經濟增長數據的比較和分組,經常使用的數據庫有世界銀行數據庫(World Development Indicators,WDI)、麥迪森世界經濟歷史統計(Maddison)、賓州大學世界表(Penn World Table,PWT),收入水平分組包括絕對法和相對法。
絕對法需要考慮評判標準的動態演進問題。從長期來看,當所有國家越過中等收入階段,躋身高收入階段,此時的“中等”將列為彼時的“低等”,中等收入的國民統計區間必然會適時的調整。比如1995、2000、2005、2010、2015年,世界銀行對中等收入水平的區間下限劃定依次為766、756、876、1006、1026美元,上限劃定依次為9385、9265、10725、12275、12475美元,區間寬度依次為8619、8509、9849、11269、11449美元。雖然這種調整的上漲速度低于世界平均國民收入的增長速度,但無疑增加了中等收入國家擺脫中等標簽的難度。
也有學者采用相對發展概念來劃分收入區間。Woo以美國為標桿,按一國人均收入占美國比重的范圍來定義低、中、高收入階段,將這一比例稱為追趕指數(CUI,Catch up Index)。[33]其暗含了發展中國家與美國的人均收入不僅在某一階段上而且會始終一致走向趨同 (華生和汲錚)[15],是新古典增長模型無條件趨同的假設,尚未被證實。
更何況,通常的分類習慣要求中間階層占有一定的比重,中等的區間范圍比較寬廣。根據2019年1月份世界銀行數據,在217個國家和地區中,有103個國家或地區屬于中等收入范圍。去除資源密集型國家或人口較少的經濟體,高收入國家并不是很多,中等收入水平的國家和地區在世界上占據大多數。無論按照絕對法還是相對法對不同收入水平的國家和地區進行分組,都缺乏堅實的理論依據,具有相當程度的隨意性,更多是經驗性的或者探索性的“拇指法則”[34]。中等收入陷阱現象內生于本國經濟增長之中,并不是按照一個預先確定的世界動態收入分布演變。[35]中等收入是一個泛指的國民收入區間,逃離這個區間,需要“跳躍性”的國民收入增長,提高在世界排名中的位置。
對概念識別和界定的爭議梳理是為了加深對中等收入陷阱的認識,但也有必要對其形成機制的邏輯性展開辨析。人口紅利和技術紅利枯竭是中等收入陷阱概念提出最初經濟學理論原因,也是一般性的學理原因。所以,從經濟增長的動力視角,我們將中等收入陷阱形成機制的爭議聚焦于這兩條路徑。結合前人研究,對這兩個原因引致中等收入國家或地區經濟增長緩慢的經濟學機制作出如下思考。
1.工資上漲能否導致中等收入陷阱。關于上述論斷的肯定回答很難找到經濟學理論支持或者歷史經驗證據。在宏觀經濟學里,菲利普斯曲線與奧肯定理結合起來,反而表明工資上漲與國民收入增長正相關。我們習慣認為工資的增長一定要減少就業,然而,許多證據與此相反(劉易斯[36])。工資上漲是世界各國在經濟增長中的普遍現象,且總是與國民收入提高相伴發生,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拉丁美洲國家發生過,順利進入高收入行列的“亞洲四小龍”也發生過。20世紀80年代,由于工資上漲大量韓企、臺企轉移到中國內地,出現產業空心化,但其成功越過了中等收入階段。[37]
城鄉勞動力生產效率差異蘊含的經濟勢能被逐步釋放出來轉換為經濟增長動能,稱之為“人口紅利”,我們一般認為,伴隨著人口流動,工資上漲,“人口紅利”逐漸消減。但是如果將人口紅利概念置于質量和數量雙重視角下研究,會發現這條機制可能并非如此。人口質量紅利隨著人力資本存量的增加和人力資本結構的優化呈現單調上升趨勢,并逐漸取代人口數量紅利的作用[38],最終通過作用于要素生產效率、知識效應、產業轉型升級促進經濟增長[39]。將勞動力工資水平與勞動力成本等同起來,如果勞動生產率的提高速度高于勞動力工資水平上漲速度,那么單位勞動力成本則處于下降狀態[40],以中國為例,2009年以前中國的工資在不斷提高,但由于勞動生產力也提高了,單位產品勞動力成本則是下降的。因此工資提高不一定代表競爭力下降,也有人用這種機制來解釋國際貿易的“里昂惕夫之謎”。工資上漲是普遍存在的客觀經濟現象,但將工資上漲與中等收入陷阱簡單地對應聯系是不嚴謹的。
2.劉易斯模型能否解釋中等收入陷阱?來自農村的廉價勞動力逐漸枯竭,工資水平上漲,中等收入國家或地區的勞動力成本優勢逐漸喪失,在產業結構未能及時轉型升級的情況下,其國民收入增長速度會受到影響,于是很多人用劉易斯二元拐點理論來刻畫這種現象。
但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劉易斯二元經濟理論只是指出了工資上漲的原因,但并沒有推演出工資上漲之后一國總產出增長速度便隨之減緩或停滯。劉易斯曾經指出:“實際工資的提高阻止了利潤率在沒有工資提高時候的那樣快速增長,但是他不一定使擴張終止。如果生產率的增長快于工資的增長,那么它甚至不會阻止增長的速度;和技術進步的情形一樣,工資的提高也可能導致兩種結果——增加或降低就業。”[36]可見,劉易斯并未斷言廉價勞動力枯竭會導致經濟增長停滯。用劉易斯模型當做中等收入陷阱的原因,是對其理論的過度解讀甚至是誤解。Lucas認為經濟體只存在增長率收斂而不存在收入水平的收斂,要素流動性的提高能夠對收入趨同起到促進作用。[41]
人口紅利減少可以使中等收入陷阱成立的前提是:勞動生產率不變、勞動力素質不變、進入老年的標準不變、資本的有機構成不變,制造業像永遠填不滿的大海,第三產業吸納的勞動力超過一、二產業的排放量。[42]張歡等通過構建1960—2015年115個國家的跨國面板數據,利用面板分位數模型估計方法,證明人口紅利消失并非一國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根本原因。[43]范洪敏和穆懷中通過對1980—2014年86個跨國面板數據的經驗分析,研究發現老年撫養比的提高并不能顯著降低一個國家或地區由中等收入向高收入階段跨越的概率。[44]由此可見,勞動力短缺和工資上漲只是表象,所謂中等收入陷阱的根源錯綜復雜,在沒有嚴格的假設條件下,直接用人口紅利減少來推斷中等收入陷阱是不嚴謹的。劉易斯二元模型是工資上漲的充分條件,但不是中等收入陷阱的充分條件。
1.技術進步直接作用于生產效率而非經濟增長。在經濟增長中,技術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現代西方經濟學產生的時期,是技術飛速發展的時期,市場經濟整體處于賣方市場,技術革命在增加國民產出中的作用十分明顯。況且由于經濟的主要測量指標國民生產總值是對生產出來的最終產品和服務價值的衡量,技術的提高有利于增加產出,這進一步強化了技術與經濟之間的聯系。提高生產效率的技術也順理成章地被引入到宏觀經濟模型中,常見的經濟模型包括技術外生的哈羅德-多馬模型、索羅經濟增長模型,技術內生并且可以克服資本邊際收益遞減的內生經濟增長模型。
但是,技術與經濟增長畢竟是兩個層面的概念。技術是生產效率和改造自然的能力,而經濟的基礎是交易和市場。新古典經濟增長模型,將不能用資本、勞動力解釋的那部分經濟增長統稱為技術。在增長理論中,“外生技術變遷”只不過是“未經分析的生產外部性”的委婉說法[45],于是很多模型計算結果顯示技術與經濟具有強烈的正相關。TFP(全要素生產率)作為生產函數不能解釋的殘差部分,反映科學技術對經濟增長的推動時會產生偏差。將技術進步與經濟增長嚴格正相關關聯,需要框定在產品需求“無限彈性”的假設下,如果技術進步只是縮短了勞動時間,在需求不足的情況下技術可能導致產品供給過剩,甚至帶來經濟增長波動,技術的分配效用甚至可能帶來國民收入的貧困化增長。所以,將技術進步與經濟增長過于嚴格的聯系,其實是忽略了經濟“產品和勞務交換”的本質。
2.技術進步乏力便要落入中等收入陷阱嗎?很多理論認為技術進步可以促進經濟增長,但并沒有理論宣稱:沒有技術進步便不會有經濟增長。Krugman對亞洲奇跡的解釋是:亞洲的增長,就像高速增長時代的蘇聯一樣,看起來也無非是由勞動和資本這些投入的驚人增加所驅動的,而不是通過提高效率來實現的。[46]如果再考慮一些資源密集型的國家和直接發展新興產業的人口小國或小型經濟體的經濟增長規律,我們會發現一些國家或地區的經濟增長并不是我們想象中的那樣高度依賴技術發展,投入驅動、規模效應、不完全競爭、產業政策和制度等也是促進經濟增長的重要原因。比如新加坡適時調整產業結構,大力發展航運業和金融業等現代服務業,成為新興經濟體的典范。
更何況,技術進步有“機會窗口”,具有“技術蛙跳”的可能性,助推產業轉型升級,為中等收入國家持續發展提供可能。[47]欠發達國家很難利用比較成本優勢,不斷攀登成熟技術的階梯,對發展中國家的技術經濟追趕具有真正意義的是新技術革命產生之時的第一階段,在這個階段,發展中國家如果能夠以更快的速度進入新技術革命,不僅可以有效地縮小與發達國家之間的技術差距,甚至可以實現“蛙跳式”發展。[48]
先驗性地認為中等收入國家難以突破技術瓶頸,完全忽略了政府與企業的主觀能動性。20世紀70年代,韓國把政府研究機構公共資金所資助的研究成果轉移到私人公司,80年代,政府調整公共研發政策轉向通過稅收優惠鼓勵企業研發,到90年代中期,韓國企業開始建立自己的內部研發機構,研發占GDP比例超過2%。韓國選擇性地專注于短周期技術的研發實現戰略迂回(detour),在電子產業等方取得快速發展,順利實現產業結構轉型升級并實現經濟趕超。
筆者不懷疑技術進步在經濟增長中的重要作用,但并不認為中等收入國家失去技術模仿優勢時國民收入增長速度便會低于其他收入層級的國家。國家之間的技術差距對生產效率、國際貿易的比較優勢可能有直接影響,但是就國民收入的增長而言,還有很多因素需要考慮。
“中等收入陷阱”是一個模糊的概念,至今難以形成一個明確定義,就其存在性而言,學者們意見存在分歧。由于經濟增長停滯在各收入階段都可能發生,故“中等收入陷阱”的概念提出在理論上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實際是“趕超”意義上的概念。利用拉美經驗歸納出來的“中等收入陷阱”概念,如果說已經被“亞洲四小龍”證偽的話,再繼續將這樣一個概念進行普世的推廣,容易引起爭辯。除了概念的不嚴謹,統計研究也指向不同的結論,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是統計維度引致觀點分歧。單從截面或者時序的統計維度考量,容易推測中等收入國家經濟增長乏力或者增長收斂的結論。但是從面板數據考量,結果傾向于這個概念缺乏成立的經驗證據。
第二是觀測時距引致觀點分歧。“在中等收入階段停留多久就算是落進陷阱?”是這個概念能否成立的關鍵。觀測時距越寬,這個概念成立的基礎就越薄弱。
第三是收入區間引致觀點分歧。仔細推敲中等收入區間范圍,發現中等收入陷阱是一個模糊的感性認知,收入區間界定缺乏堅實的理論依據,更多是根據經驗性的和探索性的“拇指法則”,而對中等收入區間的界定,是中等收入陷阱概念存在的基礎要素。
人口和技術紅利枯竭對一國在國際貿易中的比較優勢有明顯影響,但不足以成為中等收入陷阱的充分條件。通常提到的勞動力成本上漲與技術增長趨緩并不是中等收入陷阱命題成立的充分條件。一是在經驗層面,很多國家的經濟增長歷程證明實際工資上漲并不一定就會導致中等收入時期的經濟增長緩慢。二是在理論層面,把劉易斯二元理論當做中等收入陷阱的解釋,是對其理論的過度解讀甚至是曲解。同時,技術進步與經濟增長是兩個層面的概念,技術進步趨緩不可以成為中等收入陷阱的充分條件。更何況,在某些情況下中等收入國家可能具有技術進步的“機會窗口”,實現“技術蛙跳”。
本文認為“中等收入陷阱”沒有內生必然性,不能稱為一個經濟學均衡狀態,我們應該客觀看待經濟增長速度的變化,從而制定合適的政策。如清華大學凱風發展研究院社會進步研究所、清華大學社會學系社會發展研究課題組所述,我們需要警惕的不是中等收入陷阱,而是“轉型陷阱”[49],這要求精致的謀略和政策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