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超
那日再去山中,山無語樹無語水無語,天地清澈。有斜斜的光,有蔚然的影,停在窗外。一只蝴蝶就那樣來到窗前,隔著玻璃,能夠看到雨落晚霞。它慢慢地飛,飛過整扇窗,似乎要求我看見它全部的斑斕。但它仍然向后飛去,不佇不歇,不照顧你的貪。我只有用回望的方式去想它,想它飛過草,飛過天池的水,飛過它可能喜歡的那些枝頭。
每一只蝴蝶都該有自己的信條,那是不是:我們只是飛,飛翔就是所有,所有就是一切。
冰涼,夏日的冰涼是每一種事物的渴。微汗從掌心緩緩地滲出,順著掌紋,訴說著萬物每一次喝水的方向。
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
說著說著,秋風起。你看到有獨自離開的葉,有獨自觀望的樹,竟無端聽到:想再次握住你的手,溫暖你走后的清秋。那是樹對葉的歌,清歌唱初秋。
初秋去看海中竹,順著木質的臺階,我該振衣千仞崗,細嗅竹節深處的氣息。我和竹并肩而行,感覺就是和自己的精神生活而行。食可無肉,居不可無竹。再次聽到,并且執意地去聽,把一首隨遇的歌聽成無歌,然后再聽出一句:竹樓里的好姑娘,為誰敞開門又開窗戶。
看到有人小心翼翼地摘一柄竹葉,另一人小心翼翼地接住。所有的小心都是去往天路的心吧?下山的竹道,有喧嘩的人聲,似乎真有一片海,可以滌蕩塵心。卻選擇原路緩緩回,是想告訴自己,今日重逢在山中,和我心儀的竹,在原路而回的時刻。
不僅是竹,還有蝴蝶,就在此時,我站立在山腳的時候,一只蝴蝶飛了過來,真是一只蝴蝶,但它顯然不是那日山中的蝴蝶,我可以確定。但是,所有的蝴蝶,都是對另一只蝴蝶的呼應。所有的呼應都不需要說出,更不需要設計。
像此時天空的白云,也像一次牧心的旅途,看見和悟到,山中蝴蝶,就仍然在。
早就想去石山下,朋友邀約,便歡欣前往。
石山下坐落在晶橋鎮的群山中,共159戶人家,人口有620余人,約70%為劉姓。據劉氏家譜記載,紹興二十三年,高宗皇帝下詔表彰崇政殿大學士劉祫,之后,其子劉繼宗擔任南宋監察御史。劉繼宗之子長安公起初居住于福建省,因金陵好友相邀,于是舉家遷居金陵近郊的溧水。
第四代劉焰最終于南宋理宗淳祐五年,即公元1245年——落戶于石山下。從此,這片土地上便出現了劉氏家族的身影。八百年來,那些身影在青山綠水間搖曳,在歷史的書頁間輾轉騰挪。吾心安處是吾鄉,石山下,成了安放他們心靈的存在之鄉。
下午兩點鐘的秋光,依然有些炫目,所以更喜歡疏林掛住斜暉,可以用相對清澈的眼去觀看周身的色。
朋友對村子很熟悉,他已經來了七八回,我也看出來了,因為村里的狗都懶得抬頭看看他,其實那兩三條狗也懶得看我,只是在阿豆故意跑到它們身邊時,才抬起頭,然后又回到原來的姿勢。
那樣的狗很好,不動聲色,有禪味,狗與狗之間還是有區別的,有的天生叫囂,有的沉默在時光里,和馴養無關。那樣的狗,和用心打造的景區很和諧,古村古意,有時是在無意中流露出來的,刻意了,倒讓人覺得別扭。
朋友當起了我們的導游。村前的那座建于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磨坊,因為破損,而碾磨出更多的時光的痕跡。村有兩爿池塘,一曰南塘,一曰西塘,置身水邊,不知東西,千年的光陰,因為安靜,恍若一瞬。
朋友還介紹兩邊都是稻田的兩塊田,“以后,這邊是稻田,那邊是麥田,行人從中間穿過?!蔽遥鋵嵅惶矚g“創意”這個詞的,“創意”有刻意之意,而所有的“意”應該來自“本意”,本心之意。如果說“創意”,那就已經是模仿了,而模仿無非是為了獲得某種已逝或者是將逝之意。
這種民宿文化村的存在,更多的是為了懷舊,為了滿足人們懷舊的心理需求。而一旦舊的故去,要想接續曾有之景曾有之情,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懷舊是讓人溫暖的,舊日的體溫再次積蓄并蒸騰,像是把美好的過往再次經歷。
古樸厚重的觀景臺和木棧道。曲折回環的青石小路。層疊麥浪之上的供銷社。花香醉人的千年古桂。古舊與現代的未見山鄉居酒店。所有的景,都可映帶左右,并和天地自然萬物相融合。
站在山里溝水庫的大壩上,秋光正好。右邊,白鳥悠悠于水面。左面,初熟的稻谷低垂。空曠無邊的時間瞬間進入我的骨縫,將整個人的身體打開,往無限里伸展。然后,天地萬物攢聚于胸。
或許因為它的安靜,這里便滋養出更多的戰斗的智慧,涵養出指揮若定的神采。
抗戰時期,新四軍挺進江南,建立敵后抗日根據地。據村中的一位老者介紹:當年曾在村中建有新四軍休養所,地點就在劉家祠堂里。新四軍十六旅旅長王必成、政委江渭清都曾住在村中的老鄉家里,并在這里指揮了拔出東劉村和晶橋兩個敵偽據點的戰斗,消滅了偽軍三十多人。
此刻是春天,因為有念,所以想起。石山下,春天的石山下,一定是柔花滿枝,嫩葉飛空,月映積水吧?一定是,我想。
刻意避開人潮如織的時間,去周園。
何時才是最佳的時間,是朝雨浥輕塵,而你獨撐一把傘?諸事難滿圓,游客三兩點,晴好。
花梨木多寶柜,鳳上龍下。慈禧年間。一個女人,讓原本以男性為主的世界顛倒。她有多么堅強就會有多么脆弱吧。而政治,確實能決定某段歷史,以及那段歷史的一切。
百佛廊。我站在廊道中,兩旁俱是佛像。有《大悲咒》傳來。渺渺兮予懷。有人在賣香,祈求發財得子。我很少買香,心中若有香,俗事有陳香,心中若無香,萬事皆枉香。若你只為得到,你便會喪失一切。這是多么復雜的人心啊。
一面紅色的墻,有脫落的皮。因為雨水?因為時間?也許雨水和時間的本身便是斑駁,一邊依附,一邊逃離,這樣,更可看見真身。如我仰望的這面紅色墻。
石雕。赑屃,龍生九子之一。背負三山五岳。然后,它陷于大禹的一場計謀。所有的能者都將陷于他或不知的計謀。石逢中的一株弱草,那是歷史萌生的對抗?
木雕。一只飛翔的鷹,那是樹木的雄心嗎?千年古木有沉香,此刻所有的沉香都在空中飛翔。
百床館。一張張床,從民間從幽巷從府邸從深宮,再次聚集。有一張專門為溥儀打造的床,而他沒有睡過那張床。沒有睡過的床,是不是他的床?能不能稱之為床?
所有的床,此刻,都以糾纏的狀態呈現,或者哀怨彷徨或者迷離綿長或者戈戟硝煙。
而當它們從流落處被收藏,所有的床事都被歷史的帷幕塵封,所有的床事也都被無聲的空氣訴說。你無法聽見更多。你也不必聽見更多。你只要看到,此刻,它們,平等地次第排列。歷史,又是歷史的長河,打磨出它們真實的模樣。
大概在晚上十點,它停止生長,我會把窗子打開。早上六點三十分左右,它開始生長,我會把窗子關上。
這是一幢幢建筑的生長。它們的個人成長史,我偶爾旁觀。也不允許我不旁觀,我站在十七樓的高處,感到它們從四面追趕我。前有即將封頂的中南錦城,后有破土動工的中南錦城,左前有圈地待建的碧桂園,后右有萬科和拔節攀升的未名建筑。
現在,在前方,我只能透過樓間那道狹窄的縫隙,去看無想山。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那樣雖惆悵卻也纏繞的詩意,怕只有在想象中實現了吧。
樓房越高,就越容易造成短視。
所以,我有時候干脆泡茶關書(我已經很久沒有看書了),看它如何生長。我看到那些工人,是無法聽到言語的陌生人,但也可能是熟悉的,因為我的堂哥和表哥們或許正在遠方的上海或者北京做出相同的動作,所以,看到他們從腳手架上下來,直奔旁邊的小超市拎瓶酒出來,我竟會替他們高興。
說來傷感,我其中的一位堂哥,兩年前,在家鄉的一家沒有資質的建筑公司干活。有一天,毫無防備地從三樓墜下,骨椎爆裂,余生只能依靠一根拐杖。
我想數一數他們,可是一會兒這邊冒一個,一會兒那邊冒一個。這時候,我就會毫無新意地想到螞蟻,這些螞蟻將會用一年的時間去攀爬一棵樓房之樹,等樹大招風后,他們就會下來。
我在六點鐘的早晨,發現一個女人,從工棚里出來。我在六點鐘的黃昏,發現一個男人,卷著行李離開。
我在,但我必然短視。鬢發近秋霜,樓高莫憑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