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楠
在為撰寫《滄海人生——劉海粟傳》搜集的大量史料中,我發現影響中國現代美術史的兩位巨人——劉海粟、徐悲鴻,都得助于著名教育家、學者蔡元培的扶助。廖靜文女士在《徐悲鴻一生》中也有記敘。當徐悲鴻持著康有為致其友羅癭公信去北京求職時,羅把徐悲鴻推薦給時任教育部部長的傅增湘,傅答應派遣留學生去法國時不會遺忘徐悲鴻,徐悲鴻在京等待出國留學期間,認識了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蔡元培十分看重徐悲鴻,聘他擔任北大畫法研究會的導師。不久報紙上公布了中國教育部派駐歐洲留學生的名單,其中沒有徐悲鴻的名字。徐悲鴻十分氣憤,即給傅增湘寫了封措辭尖銳的責問信,傅非常生氣,徐悲鴻留學法國的希望,也因之成了泡影。蔡元培得知此事后,親自給傅增湘寫信。傅增湘即復信蔡元培,表示不食前言,徐悲鴻才得以公費到法國留學9年,攻研藝術。徐悲鴻學成回國,又是蔡元培舉薦他擔任北平藝術學院院長,才有可能把他的才華發揮出來,在中國現代美術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地位。劉海粟在和我的多次暢談中,幾乎每次都對我說:“蔡先生是我的恩師,于我恩重如山,他還是我們上海美專的精神領袖,我終生感激他。我和悲鴻若非蔡先生提拔,也許是另一種命運。”他不止一次跟我談過蔡元培對他扶掖的往事。
1917年,蔡元培在《新青年》第3卷第6號上發表題為《以美育代宗教說》的文章,劉海粟十分贊同他的“舍宗教而易以純粹之美育”觀點,就寫信給他,希望他能支持上海美專的教育改革。蔡元培立即復信給他,支持他的教育主張。1919年12月,上海美專成立校董會,蔡元培擔任董事會主席,他又提名梁啟超、袁觀瀾、沈恩孚、黃炎培擔任校董。他不是掛名的董事會主席,而是親自過問董事會一切事務,領導了美專提高教學質量、改革學制等一系列教改工作。由于他遠在北平,便又委托黃炎培做他的駐滬代表,負責日常工作。后來,有人提出增補新校董,他接到報告后,即復信海粟:
惠書并校董事會函敬悉,弟對此事已詳復董事會函中,查董事諸君中,為錢士青、譚廉、唐雄、阮性存、張福增、章慰高等六位,弟不知其詳,如蒙便中囑書記抄賜各位履歷一紙甚幸。
蔡元培認認真真承擔了上海美專校董事會主席之職責,并寫了“閎約深美”四字,請刻工用楠木雕刻制匾,從北京送到滬上,在上海美專禮堂上懸掛了30多年,直到美專合并到華東藝專。
1922年,蔡元培給當時的教育部次長陳垣寫信呼吁給上海美專立案,以使美專畢業生享受國立專科學校畢業生同等待遇。
1921年秋天,劉海粟寫信給蔡元培,希望能給他提供一個進京機會,面聆教誨,也畫些北國風光。蔡元培就邀請他到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去講學,給他定的講題是《歐洲近代藝術思潮》。這說明他早就注意到了劉海粟發表在報刊上的那些有關梵·高、塞尚、高更及后期印象派的文章。

蔡元培
劉海粟喜出望外,但自感太年輕了,又有些緊張。他一邊積極讀書,準備講稿,一邊蓄起了胡須。12月14日,劉海粟乘三等火車北上。這是他第一次入京,首次領略北國風情。駱駝昂首闊步旁若無人的步履、熙來攘往的馬車、干燥的風和空氣中的微塵,都使他感到新鮮。可蔡元培卻不在家,他腳上患瘡正在東交民巷德國醫院住院。當劉海粟走進病房時,蔡元培剛剛動過手術,病房的小桌和床頭都堆放著很多德文、法文書刊,他正依在床頭看一本裝幀精美的萊比錫印制的歐洲名家畫集。
“蔡先生”,他們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劉海粟一眼就認出了蔡元培,“您的腳好些了嗎?”
“感覺好多了”,蔡元培立即坐了起來,取下老花眼鏡,“你是劉先生吧?請坐!”他示意劉海粟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你來得正好,我在醫院里感到寂寞,看了些論藝術的著作和畫冊,歡迎你常來談談,互相探討研究。”
蔡元培一點兒沒有某些大學者的那種架子,他的謙和使人感動,劉海粟說:“先生,我太年輕,治學辦學沒有經驗,請先生多給些指教。”“哈哈!”蔡元培爽朗地笑了起來:“所以,你就蓄起了胡子?!”他像慈母看著自己深愛的兒女那樣,“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這是中國民間一句俗語,你已經畫過不少年了,有一定的心得,不要過謙了,你可以大膽地把你對新興藝術研究的心得講授給我們北大畫法研究會的成員,給他們送來知識和藝術的新鮮空氣。”
首次見面,蔡元培給劉海粟留下了一代師表那種博大胸懷和對年輕人無限信任和關愛的深刻印象。這次難得的進京機會,使劉海粟結識了很多對中國近代社會和歷史起過巨大作用的名流人物。在醫院里,他便認識了李大釗、許壽裳、經亨頤、胡適、梁啟超、徐志摩,還有陳獨秀。蔡元培將他安排在北京美專教師宿舍居住,又使他有機會和蜚聲北國畫壇的姚茫父、陳師曾、李毅士、吳法鼎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他們一起探討文藝思想,評說中外名作;他們陪他逛王府井、琉璃廠、榮寶齋,那張石濤的《黃山圖》,就是在那時得到的。
劉海粟每天外出寫生,畫了《前門》《長城》《天壇》《雍和宮》《北海》《古柏》,很快就積累了36張畫稿。蔡元培看了他的畫稿很高興,就準備為他舉辦個展,并親自起草《介紹畫家劉海粟》一文作為畫展的序言,發表在《新社會報》和《東方雜志》上。這是劉海粟的第一次個展,他終生記著那篇文章:
劉海粟用十四年毅力,在藝術界創造了一個新方面,這雖然是他個人藝術生命的表現,卻與文化發展上,也許受到許多助力。民國十一年一月十日,高師的美術研究會和平民教育社等,為他舉辦個人展覽會,我們寫這篇文章不獨是介紹劉君,并希望我國藝術界多產生幾個像他那樣有毅力的作者……
劉君的藝術,是傾向后期印象主義。他專喜歡描寫外光,他的藝術純是直觀自然而來,忠實地把對于自然界的情感描寫出來,很深刻地把個性表現出來,所以他畫面上的線條里,結構里,都充滿著自然的情感。他的個性是十分強烈,在他的作品里處處可以看得出。他對于色彩和線條都有強烈的表現,色彩上常用極反照的兩種調子相互結構起來,線條也是很單純很生動的樣子,和那些細纖女性的技巧主義,是完全不同。他總是絕不修飾,絕不夸張,拿他的作品分析起來,處處又可以看出他總是自己走自己的路,自己抒發自己要抒發的情感。就可知道他的制作,不是受預定的拘束的。所以劉君的藝術得來的成功,或者就是在此。
……
這對一個剛剛26歲的青年畫家該是怎樣的鼓舞和激勵啊!畫展取得很大的成功,劉海粟的作品風格引起了評論界的關注。這無不與蔡元培的推薦有關。
當蔡元培得知劉海粟在北京的生活有困難時,又向德國大夫克里依博士推薦了劉海粟的油畫《西單牌樓》和《天壇》。大夫給劉海粟畫酬150元,在當時的北京是相當高的。
在蔡元培的推薦下,享有盛名的高等師范也來請劉海粟去講學,并給予他盛情的接待。北京之行,為劉海粟的事業打下了基礎。
到歐洲學習考察藝術,是劉海粟的多年心愿,可費用成了困難的關鍵。蔡元培為了解決他在歐洲求學期間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聘任他為大學院掛名撰述員,每月匯給他160元,并勉勵他說:“巴黎是個奇妙的地方,可以日揮萬金,也可以過窮日子,刻苦不損國家體面,你要有自信!”劉海粟臨行前,蔡元培又教導他:“考察藝術不要限于繪畫,各種兄弟藝術,各種藝術流派都應廣泛接觸,采眾花之蜜,釀自我之香,用西人長,補自己之短,畫畫要保持民族的氣質,東方人的氣質,中國文化有五千年歷史,有獨自的魅力,不能忘了祖宗。”
劉海粟十分感動,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剛開口就被打斷了,蔡元培擺擺手說:“這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大學院,而是為了需要振興美育的神州。希望寄托在年輕人身上,不為后人挺身請命,披荊斬棘,要老年人干什么!這是我的義務,你也應該做到最后一息。”
第一次歐洲之行,對劉海粟來說,是他藝術人生的一個關鍵性轉折,對他未來的人生之路、藝術之路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劉海粟第一次歐游,與德國東方藝術協會達成了1934年到柏林舉辦中國現代畫展的協議。此事首先遭到了中國駐德公使蔣作賓的反對,他說:“劉海粟不過一區區教授,怎能代表國家答復這么重要的問題?”但卻得到了蔡元培的熱情支持,并和劉海粟一起擬訂了初步計劃,又取得了葉恭綽的贊同和支持,蔡元培擔任赴德畫展籌委會主任,葉恭綽任副主任,這又引發了一些作品未入選畫家的不滿。他們上教育部、行政院請愿,指責劉海粟包辦,鬧得沸沸揚揚。蔡元培為他一一解釋,才平息了這場紛爭。這次畫展在歐洲引起了強烈反響,產生了轟動性效應,但也引起一些人的妒嫉,令其立即回國。劉海粟冒天下之大不韙,拒絕回國,堅持到歐洲各國巡回展覽。回國后,蔡元培、葉恭綽給了他極高的評價,并在上海設宴為他洗塵。蔡元培之致詞是這樣說的:

1929年2月,在蔡元培的幫助下,劉海粟以駐歐特約著作員的身份,到歐洲考察美術
劉海粟先生此次代表吾國赴德舉辦中國現代畫展,獲得無上光榮與極大成功。在柏林展覽后,引起各國之注意,兩年間在歐巡回展覽十余處,震動全歐,使歐人明了吾國藝術尚在不斷地前進,一變歐人以前之誤會,因其他方面對各國宣傳藝術,以東方藝術代表自居。吾國以前則未及注意。此次畫展之后,轉移歐人之視線,此因吾全國藝術家之力量所博得之榮譽,而由于海粟先生之努力奮斗,不避艱辛,始有此結果。此等勞績與偉大精神,實使吾人欽佩與感謝。吾國年來多故,對外文化宣揚,未遑注意,即經濟方面,亦感困難。
此次畫展經行政院決定后,并撥經費四萬五千元,其事由葉玉甫先生費盡心血,始抵于成。同時,柏林展覽會開幕以后,德國各省及各國均熱烈歡迎,紛紛要求續展,其經費雖由各地方政府或美術院分別籌撥津貼,而劉先生個人往返川資,皆由其所售之畫款墊用及私人借貸。似此政府以少量之經費,獲若大之成功,誠出吾人意外,不過劉先生私人之負累過重,吾人尤不能不設法以謀補救。現劉先生已載譽歸來矣,將所有未售之作品,已登報請各作家向籌備處領回,已售之畫款,已托潘會計發還。各事妥善縝密,尤為可佩。請共舉一觴,對劉先生表示敬意!
在劉海粟的珍貴藏品中,有很多名人的墨跡,其中就有不少是蔡元培的。
劉海粟40歲生日,沒有舉辦慶祝,可蔡元培卻沒有忘記,親書壽聯送他:
技進乎道,庶幾不惑;
名副其實,何慮無聞?
蔡元培還為海粟題過很多畫。《九溪十八澗》上題的是:
聞傳揚子泣岐途,理智常夸統萬殊。
藝感由來忌單調,轉因復曲得歡娛。
《言子墓》上題的是:

想見秋聲催粟感,不教懷舊轉懷新。
《溪山松風圖》中題的是:
不是一定有這樣的石頭,也不是一定有這樣的松樹,也不是一定有這樣的石頭與這樣的松樹同這種樣子一塊兒排列著,完全是心力的表現,不是描頭畫角的家數。
《黃山松》中題的是:
海粟先生于本年(一九三三年)十一月游黃山,在風雪中作此,不勝歲寒后凋之感。
又在《黃山古松圖》上題道:
黃山之松名天下,夭嬌盤拿態萬方。漫說盆栽能放大(人言黃山松石恰如放大之盆景),且憑筆力與夸張。
《臨黃石齋松石圖卷》上題的是:
黃山天目與天臺,踏石看松曾幾回。
選寫英姿二十九,鐵肩棘手一齊來。
晉帖唐臨也逼真,每參個性一番新。
但求神似非形似,不薄今人愛古人。
劉海粟的兩次歐游作品展覽會,蔡元培都親為其作序,給他以激勵和支持,并為他的《海粟叢刊》作了序言。
1938年上海淪陷,租界成了孤島,日本特務和漢奸勢力猖獗,劉海粟在上海呆不下去了。1939年11月,他只身走南洋,舉辦籌賑畫展,支持抗戰。他搭乘荷蘭商船“芝巴德號”途經香港去雅加達,趁商船在香港補充給養期間,他拎著一只藤提箱,去看望已搬到九龍定居的蔡元培。

蔡元培為《海粟叢刊》題字

劉海粟山水畫《高巖翹翠》立軸 設色紙本1927年作
劉海粟站在一條偏僻小巷深處的一扇緊閉的木門前,愣住了,風雨已剝蝕了它的油漆,給人一種蒼涼凄清之感,他沒想到蔡元培這樣的學者會住在這么簡陋的地方,他都不敢敲門,當蔡夫人周峻真真實實請他進門時,他才相信這是真的!蔡元培見到他就說:“你來了,我很高興。你是準備來此常住還是路過?”
劉海粟告訴了他南行之目的,蔡元培高興地說:“發動僑胞支援抗戰,這很好!”當他得知劉海粟是因拒絕汪精衛的邀請,人身安全受到威脅才離開上海之后,臉色倏地陰了下來,眼里充溢著憂憤,好半天才說:“我早就看出他是個賣國賊!”同時發出一聲深沉的長嘆。
劉海粟見蔡元培衣衫破舊,棉袍上好幾處打了補丁,面色青癯,眼窩深陷,眼泡黃亮浮腫,兩頰削瘦得只剩一層皮,腰也佝僂了,聲音失去了往日的洪亮,變得蒼老無力。室內陳設亦十分簡陋,心中一陣難過,他知道蔡元培一生清廉,不置產業,全部心血都用在培育青年上,到了古稀之年,還是兩袖清風,僅靠中央研究院的一點兒薪水和商務印書館的一點兒編輯費維持生計。物價飛漲,致使他落到如此困境。劉海粟想資助蔡元培,又怕傷害了蔡元培,便趁他為其題畫時,去到廚房,從川資中拿出部分錢,求夫人暗暗收下,給蔡元培治病。這回,蔡元培為劉海粟題了最后一次畫,不想竟成永訣!

晚年劉海粟
劉海粟到南洋后,就與華僑領袖們協商,接蔡元培到南洋治病,正擬派人到香港接他時,《天聲日報》傳來噩耗:“著名教育家、杰出學者蔡元培先生于民國二十九年三月五日在港病逝,享年七十有四。身后欠醫院醫藥費達千元,無錢購置棺木。一代偉人,在憂憤貧病中告別人世!嗚呼哀哉!……”
劉海粟頓覺心肺撕裂,眼放金星,天地頓時也旋轉起來,昏倒在地。
僑領們嚇慌了,把他抬到床上,用涼毛巾敷到額上,請來醫生搶救。他醒來后,就抱頭痛哭:“蔡先生!蔡先生!世上無您,就沒有我劉海粟呀!”他撕扯著頭發,頻擊著腦袋,像瘋了一樣呼喊著,“蔡先生,我沒能送您去醫院,沒能幫助到您,我對不起您!我這心受不了呀!……”僑領們勸劉海粟節哀,但怎么也攔不住,他像個孩子,不停地捶打自己,嗚嗚咽咽,幾天不吃東西。僑領們見他如此哀傷,決定為蔡元培先生舉辦追悼會,他才開始喝點兒稀飯。他寫了萬言悼詞,在盛大的追悼會上,淚水洗面,泣不成聲,在悼詞后說:“世無先生,就無我劉海粟!我要永遠記住先生的教導,學習先生的精神,不斷前進,為振興中國藝術奮斗終生!不管前路如何險惡、崎嶇,我都會走下去的!”
抗戰勝利后,劉海粟在上海美專設立了蔡孑民(注:蔡元培字孑民)先生紀念獎學金,還建立了孑民美術圖書館。
1988年10月11日,蔡元培誕辰120周年紀念日,出自雕塑大師劉開渠之手的蔡元培紀念銅像在上海靜安公園落成,劉海粟以90多歲之高齡,坐著輪椅出席了奠基和揭像典禮。他站在像前激動不已,大聲地說:“我已93歲了,我仍覺得我是一個小學生,藝無止境,這是您的精神在激勵我永遠前進,我的藝術才如此年輕!”
1994年3月16日,我出席劉海粟大師百歲華誕慶典,與他的兩次長談中,他又說到他深感蔡元培先生的知遇之恩,又一次對我說:“世有蔡元培,才有我和徐悲鴻。沒有他的鼎力扶助,悲鴻去不了法國深造,我也非今天面目。我永遠記著他的支持和提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