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齋
1937年暑假后,日軍攻占了江陰,隔江相望的高郵也處于危急之中。此時,就讀于江陰南菁中學高二年級的汪曾祺,不得不終止學業,作別母校回到家鄉以躲避戰火。不久,國民黨軍隊戰局失利,人心惶惶,于是他又隨著祖父和父親,到距離縣城稍遠一些的農村庵趙莊避難,一住就是半年多時間。為了打發這段枯寂難耐的日子,汪曾祺挑選了兩部文學作品隨身攜帶,一部是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一部是《沈從文小說選》。從《獵人筆記》中,他認識到了俄國農奴主的殘暴和農奴們遭遇的悲慘;當然,俄國莊園的日常生活、俄羅斯壯美的自然風光等,也都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他在閱讀沈從文小說的過程中,特別在意的就是著者塑造的一系列農民、水手、小業主、強盜以及社會中的諸多下層婦女的人物形象。他覺得這些人物血肉豐滿,口吻畢肖,如臨三步,呼之欲出。他贊賞小說語言的生動、筆墨的樸素,時常被人物身上散發出來的近乎原始生存狀態的矯健與力量所吸引,又常常沉醉于小說中描繪出的優美恬靜的自然環境與古樸有趣的風土人情。就這樣,一下子拉近了他和著者的情感距離。小說中隱隱流露出來的對于社會底層人物的溫愛之情,也深深地感染著他的心扉,使他從中發現了作品的美與詩意,于是,他對于著者及其作品便產生了更深層次的認同感。他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閱讀感受講給祖父聽,講給父親聽。祖父和父親受到汪曾祺情緒的感染,也饒有興趣地開始捧讀起沈從文的小說來。正是沈從文的小說,給他們焦躁不安的避難生活打開了一片澄明的世界。小說中對湘西山民哀樂故事的娓娓述說和旖旎風光的細膩描繪,完全不同于他們早已習慣了的傳統的章回體小說,尤其新穎而別致。汪曾祺的父親汪菊生先生禁不住感慨道:讀了沈先生的小說,我才知道,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

在研究了汪曾祺人生發展的軌跡之后,完全可以說,庵趙莊避難生活中的恣意閱讀,對他的人生走向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從此,沈從文不僅成為了他的精神導師,也成為了他文學創作時所刻意追尋的美學坐標。在戰火四起、國土淪喪、風雨如磐的日子里,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個圣祥的聲音在向他發出召喚:揮別故土,遠走昆明,報考西南聯大,實現自己的文學夢想。于是,他由上海經香港,繞道越南,然后再改乘火車,翻越隘隘關山,戰勝惡性瘧疾,九死一生,歷盡艱難,終于跨入了西南聯大中文系的門檻,成為沈從文先生的得意門生。后來,他在《自報家門》一文中曾深情地說:“我當時有點恍恍惚惚,缺乏任何強烈的意志。但是,‘沈從文’是對我很有吸引力的,我在填表(指報考西南聯大中文系)前是想到的。”
歲月易逝,山河有情。四十多年之后,汪曾祺根據庵趙莊避難生活的這段人生經歷,以鄰家少女大英子朦朧而美好的情感故事為藍本,著意創作出了《受戒》這篇小說,一經發表,文壇震動,人們忽然發現小說創作除了“高大全”“紅娘子”等題材之外,還能夠從諸如明海、小英子等凡人小事中,挖掘出健康的人性與美好的情感!當時,人們不禁驚呼:“原來小說還可以這樣寫!”
汪曾祺晚年曾撰文回憶說:“一本《沈從文小說選》,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說得夸張一點,可以說這兩本書定了我的終身。這使我對文學形成比較穩定的興趣,并且對我的風格產生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