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琳
都要有個家
瓢潑暴雨,扯天撕地地整整下了大半天?,F在,終于停了。
十里礦區被暴雨沖刷得干干凈凈,井塔頂上蔚藍色的天穹上,鑲掛著一道拱橋形的彩虹,綺麗鮮艷,把井塔裝扮得巍峨壯觀。
宋仁強穿上那套平時很少穿的派力司料的西服,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蓬亂的頭發,蹬上乳黃色的雨靴,推開了家門。大街上,他沿著濕漉漉的柏油馬路,向姑媽家走去。
街上人少,微風吹拂著路兩邊槐樹的葉子,沙沙地響著。這聲響,讓本來就有點兒心煩意亂的他,更加煩躁。
“我去干啥呢?相親嗎?”一想起搞對象,宋仁強的心就亂糟糟的,人啊,干嗎非得找個媳婦呢?
宋仁強今年28歲,人長得很精神,身材高大,濃眉大眼,是個俊偉的男子漢,就是因為當過采煤工,至今,還沒有解決婚姻問題,親朋好友沒少為他操心。一提相親,他就有點兒打怵。這不,前幾天,姑媽又為他找了個姑娘,定好了今天下午3點鐘見面,宋仁強又有點兒緊張了。
為了他的事,媽媽真是沒少操心,恨不能明天就把兒媳婦娶過門。
“明天,去你姑媽家相親。”昨晚入夜,媽媽柔聲地對兒子說。
“我不去!”宋仁強生硬地對媽媽說。
“為啥?”媽媽知道他不愿意去,很著急,“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都28歲了,天天都是圖紙啊、采煤機械化啊,回家就鉆到書堆里,咋就不想成個家呢!你看隔壁的二柱,和你同歲,孩子都3歲了?!眿寢寚Z嘮叨叨地圍著宋仁強轉來轉去,“你不想成家,我還想抱孫子呢……”
“媽,你別說了?!彼稳蕪姷吐暬亓艘痪洹?/p>
“為啥不讓我說,這半年,給你介紹了多少姑娘,我看都不錯,你就是不同意。我這個當媽的也摸不透你的心思。這次,你姑媽介紹的這個姑娘,特別好,兒呀,聽媽的話,你就去相相吧!”
“好了、好了,我去、我去?!彼稳蕪姳粙寢屇サ脹]辦法,勉強答應了。
是啊,媽媽說得對,人大了,就得成個家。我也真的應該有個家了!愛情誰不渴望呢?可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到哪兒去找志同道合的伴侶?宋仁強的心里掠過一絲陰影。
涼了一顆心
宋仁強大學畢業后的第二年秋天,便是工地上的佼佼者。他積極工作,努力研究采煤技術,每天都下井探察、收集數據,多次受到礦領導的表揚,照片還上了礦大門口的光榮榜,風光露臉,成了礦山的明星。
一次,科長兒子滿月,借著請大家吃飯的機會,給宋仁強介紹對象。就這樣,宋仁強在餐桌上,認識了礦文工團的姑娘姚新玉。
只看了一眼,宋仁強的心就動了。
“你就是礦山明星宋仁強吧!”姚新玉撲閃著兩只好看的大眼睛,修長的身材挺拔秀美,漂亮濃密的頭發,瀟灑地披在肩上,熱情,活潑,嫵媚裊娜,給宋仁強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你咋認識我?”宋仁強問。
“在光榮榜上認識的唄。”姚新玉調皮地歪著腦瓜說。
這以后,姚新玉就經常給宋仁強打電話,兩人開始約會,花前月下,甜甜蜜蜜。不久,他們就確立了戀愛關系——姚新玉嬌羞地依偎在宋仁強的懷里,告訴他:“我愛你。”
宋仁強沉醉在愛河里,感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不過幸福并沒有持續太久。
宋仁強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槐花飄香的夏夜——那本應該是一個令人沉醉的夜晚。他和姚新玉坐在礦山的街心花園里,望著夜空璀璨的星星,宋仁強忘情地向她講起了那飛轉的天輪、千米巷道、閃閃的礦燈、滾滾的烏金和那夜以繼日地戰斗在地層深處為人類貢獻著光和熱的礦工們。講著講著,宋仁強激動了,他仿佛看見那烏金像山泉源源不斷地噴涌而出,如瀑布飛流而下。
沒想到,姚新玉卻用纖細白嫩的手指,不由分說地打斷了他:“你這是職業病!你將來是要當工程師的,你可別太書呆氣,只盯著那些底層的人,不然,我們過不上好日子的。將來,我們要有自己的獨棟小樓,還要修個小花園,整天都能花前月下。哎,你要知道我們團里的姑娘都可羨慕我了,我得讓她們一直羨慕下去。”說完,她甩了甩波浪式的長發,自得其樂地仰望著天穹上的明月。
那一刻,宋仁強心里一震,掠過一絲陰影,他突然覺得,他并不了解她。
以后的日子,宋仁強試圖用理想的熱情撫去她心靈上的蒙塵,讓她重新燃起理想的火焰。姚新玉卻不理這個茬兒,說宋仁強是“不實際的空想主義者”。他們的分歧,越來越大了。
不久,為了制作聯合采煤機組,宋仁強報名去當采煤工。姚新玉從外地演出回來,得知此事,大發雷霆:“誰叫你這樣做的?你跟我商量過嗎?你把我放在什么位置?”她罵宋仁強:“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放著明亮的科室不待,偏要去當窯民。窩頭翻個兒,顯大眼兒。”
宋仁強看著她發脾氣,心里很不好受。她怎么能這樣?他和她狠狠地吵了一架之后,和礦工們一起投入到火熱的勞動中去。工余時間,許多有經驗的老礦工幫他修改圖紙,提了不少有價值的意見。宋仁強感到,這段日子,太有價值、太有意義了。
回來后,宋仁強覺得他們之間隔了一堵厚厚的墻:她越發地愛打扮自己了,總是濃妝艷抹,像個摩登女郎。宋仁強每次去找她,她都像個高貴的皇后,在驕傲地對待她的奴仆。
“我們分手吧。”宋仁強知道,在姚新玉的眼里,他已不再是礦上有前途的技術員,而是一個“煤黑子”,他貶值了。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終于,他心痛地對姚新玉說。
姚新玉好像一直在等這句話,聽宋仁強說完,竟然微微笑了。兩人分手后,宋仁強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之中去,很快就成為礦上的工程師。不過,他卻不肯再相親。
臉上的紅霞
想起過往,宋仁強的心,就又低落了一會兒。
此刻,雨后的礦山像被水洗了似的,清清爽爽,天空也是無垠的翠藍,街道兩旁的樹木鏤刻在澄澈的空氣中,燦爛的陽光將金黃色的光芒漫灑,時間在這樣的季節里,是如此的豐盈、廣闊……
“再去相一次親!”想到在等自己的姑媽,宋仁強的心里,漸漸柔軟起來。
姑媽李英是礦燈班的班長,為人豪爽正直。她帶領的十幾個礦燈姑娘,個個都棒。聽說有個叫金建華的姑娘,不但是先進工作者,還是個文學愛好者,在《礦工報》發表了不少歌頌礦工的文章……
一陣涼爽的微風,帶著槐花的清香,撲上了宋仁強的臉。小鳥在繁茂的樹枝上,跳來跳去,婉轉地歌唱。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我要認識的姑娘,她長什么樣呢?”
去姑媽家的工人新村,需要過一條淺淺的小河。平日只是有三三兩兩的人,今天卻人數眾多。宋仁強三步并做兩步,跑近一看,原來,昔日清澈見底的小河,因暴雨,濁流滾滾,原本幾塊人們過河用的踏腳石,不知被河水沖到哪里。好幾個大爺、大娘,正焦急地望著滾滾流淌的河水,一位年過六旬的大娘,挎著一個竹籃,焦急地徘徊著,嘴里還不停地念叨:“咋辦?我的老頭子,還在醫院病床上躺著,等著我去護理!”
看著大娘的焦急,宋仁強真想背她過河去。這些人里,只有他是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他低下頭,看見了那筆直的褲線和矮矮的雨靴,想起了今天的“特殊使命”,他,猶豫了。
老人們議論著,述說著自己的焦急和無奈,一陣陣地傳入他的耳朵里,刺著他的心。
驀然,一聲悅耳的女中音,傳入了他的耳朵里:“大爺、大娘,不要著急,我來背你們過河?!彼稳蕪婍樦鴲偠穆曇敉?,只見一位二十四五歲的姑娘,正溫柔地望著老人們,一束長長的頭發像黑色的瀑布垂在腦后。她挽起米黃色的筒褲褲腿,走到拎竹籃的大娘面前說:“大娘,我來背你過河吧?!?/p>
“好閨女,好閨女,看弄臟了你的衣服?!贝竽飺u搖手,拒絕著。
“沒關系。”她笑了。蹲下纖弱的身子,背起大娘,搖搖晃晃地向河對岸走去。
猛地,宋仁強覺得熱血忽地一下涌到臉上:“我還算是個男子漢?不如一個姑娘?!?/p>
啊,她又回轉到河的這邊了,背起一位大爺。那白凈的臉上,掛滿了密密的汗珠,米黃色的筒褲,被河水浸泡得濕漉漉的,泥水灌滿了她的半高跟棕色涼鞋——突然,走到河中心的她,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在河里。
“還在愣著干什么?!”宋仁強暗暗責備了自己一句。他蹲到一位大爺的身邊,顧不上把褲腿挽上去,就背起老人,向河中心走去。
槐樹在微風中嘩嘩地抖著葉子,河水翻著浪花,遠處傳來了馬達的轟鳴和孩子們的喧鬧聲……
終于,他們把老人們都背到河的對岸。宋仁強的心,有了小小的安慰。姑娘看到宋仁強正看著自己,掠了掠被汗水沾在前額上的頭發,沖著他莞爾一笑:“謝謝你?!?/p>
“她在謝我,我應該謝她才對。”宋仁強暗暗想著。倏地 ,他覺得自己矮了半截,是那么的渺小。
“你到哪兒去?”好半天,宋仁強怯生生地局促不安地問道。
她的臉,突然紅了,低聲說:“我去師傅李英家。”
“她去姑媽家!”宋仁強心慌了。他瞧著她那樸素、大方,自然、動人的美,好半天,才終于鼓起勇氣問:“我們一起走吧?”
“一起走?”她瞪大了眼睛,長長的睫毛撲閃著,驚異地望著他。
“因為,我也去李英家?!彼f完,竟像個姑娘一樣,臉上也飛起一片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