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卜之旅

朱零

天上星，亮晶晶

星辰倒映在池塘、水缸

以及平靜的大海里

暴雨之后，我看見

有幾粒星星，還倒映在

馬路上的水坑里

渾濁，不時被鞋子踏碎

只是在無人時

又恢復出星星的尊嚴

雖顯黯淡，但還閃爍著

仍有著星星的模樣

人各有命，天上的星辰

也難逃命運的安排

那些大海里的星星

池塘里的星星

水缸里的星星

各安天命

唯有馬路臭水坑里的

渾濁不堪的星星

破碎后又重圓的星星

才有機會被人類俯視

并在它們重回清澈時

映出我們迷茫的臉龐

未卜之旅

諾言不變

目的地依然存在

就看這莫測、未卜的旅途了

星空如此闊大

原來的世界

在我眼里是那么龐大

萬物蔥蘢，四海無邊無際

人潮涌動，每個人

都高昂著頭顱

行色匆匆，仿若

燦爛的穹宇中

星星們互不說話

哪怕墜落，也是

獨自奔向遠方

闊大的天幕下

我靜穆多年

我早己習慣了孤獨

低垂的頭顱

很久沒有抬起

我以為自己即將成為

下一顆流星

四月的最后一天

當我突然抬首仰望

世界是何等神奇：

你也在仰望，在我身后

背靠著背

我聽見你在低語：你是在找我嗎

夜幕涌來

將我們覆蓋

群星黯淡

我的世界逐漸縮小

唯有你一人

唯你閃亮

一九四二年的逃亡，或忙碌

我們一邊忙碌一邊死亡

難道忙碌一輩子

就是為了接近死亡？

接納死亡？有的人白天忙碌

為了在夜深時死去

有的人通宵達旦地忙碌

是為了趕在黎明前死去

有的人忙碌

是為了趕在兒子出生前死去

有的人忙碌

是為了趕在孫子出生前死去

有的人忙碌

是為了趕在愛人死去前

給她最后一次愛

有的人忙碌

是為了趕在父親死去前

趕回家，跪在父親的床前，再大叫一聲：

爹

而我要安靜下來

我己忙碌夠了

我安靜地坐在母親身邊

忙碌了一輩子的母親啊

回頭看我時的眼神

像家還在，國還在

像山河

不曾破碎

走廊

醫院的搶救室里

護士看著自己的病人

一點點死去，是的

一點點

如果生命可以用心電圖來顯示

顯示屏上

十萬大山般起伏雄壯的波段

一點點，一點點平緩下來

像從高原來到丘陵

像從丘陵來到平原

像從平原來到海平面，心電圖

被漸漸拉直，拉平

病人在一點點地死

護士看著自己的病人

一點點，一點點地死去

卻毫無辦法，束手無策

眼睜睜地，欲哭無淚

她見過太多的病人

在自己眼前死去

眼淚早己流干

此刻，病人的家屬還在

走廊里

他們尚不知情

眼里噙著淚水，那是希望的淚水

在祈禱，在祈求

當那條曲折如山峰的圖示

漸漸平息之后

護士出現在他們面前

如同看見了鄉愁

看著眼前這些陌生的面孔

仿佛來自故鄉

仿佛有某種情感，把她

與他們——同為人類啊

連接在一起

她默默地擁抱他們中的每一個人

淚水突然間奔涌出來，像潰壩，決堤

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也不再克制

她的痛哭，像領唱者的開場白

走廊里突然安靜了下來

不一會兒

合唱聲響起，

然后是女聲部，高音

然后是男聲部，低音

悲慟，縱情

人世間的生離死別

唯有痛哭

唯有痛哭

唯有痛哭

才能一拍兩散

祝福你，策馬遠去之人

你高舉起雙手

是在索取天空里

看不見的花朵嗎

還是在向上帝抗議

時光流淌時

一起帶走了你的容顏

如果我是上帝

我將滿足你的一切

包括愛上我的敵人

包括你的謊言、放蕩和虛榮

包括往我的傷口里

撒鹽

包括策馬遠去，頭也不回

離開我這瘦骨嶙峋的胸膛

朝我的敵人——

那更加瘦弱的胸膛奔去

是的，我會滿足

我不是懦弱，更不是

毫無原則的愛，而是

已經放下

隨波，不再逐流

此刻，即將成熟的你

像河流經過險灘后

緩緩流向平原

我俯身向你，覆蓋你

遮蔽你

我復述著你的話語

呻吟，哽咽

你的唇

是我的糧倉和養分

是我返回青春的

必經之路

這路途多么遙遠

我必將撞得頭破血流

我將在黑暗中

尋找歸途，這條路

既狹窄又寬闊

既有激流險灘

又有柳暗花明

我將始終聳立著

在迎接的路上，容納你

我們最終決定

選擇一座孤島定居

看波涌波伏，潮起潮落，草長鶯飛

他們起高樓關我們何事

我們自即日起

與這個世界道別

從此兩不相欠

鮮花怒放

有時候是沉沒

有時候是升騰

沉沒時即將覆滅

升騰時整個世界在燃燒

有時候是劇烈

有時候是靜止

有時候陷入深淵

有時候如履薄冰

蓬勃而出的

不都是朝陽

當大海霞光萬丈

你我的臉上

如鮮花在怒放

尖叫的普洱茶

我長久地癡迷于你

那被棉帛包裹著的乳峰

我愿是棉帛

那被蒿草遮蔽著的丘陵

我愿是蒿草

那裹足不前的精致的靴子

我愿是皮革，甚至

愿是那皮革生前的綿羊、牛馬

我愿是一切與你親近之物

我愿是你身體不可分割的

最隱秘的那一部分

而我自己

卻像被遺忘許久的

一餅普洱老茶

只有超過一百度的盛怒之水

才能喚醒我，融化我，啜飲我

你說你的溫度超過了巖漿

是的，我感受到了

我將在你的巖漿里復蘇

尖叫著回到從前

老年人的揮霍

你還那么小，那么年輕

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

揮霍情感和生命

而我余生不多

每一段感情

我都謹慎對待

我浪費不起

你說，不

你絕不揮霍

你要陪我走到終點

至于我，來日無多

你允許我放蕩，隨著性子來

噢，多謝

我說，我己多次品嘗過

愛情的甘苦

老了，折騰不動了

你是我的

最后一次揮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