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祥元
維特根斯坦意義使用論的一個重大挑戰是它如何能避免懷疑主義、相對主義的質疑。如果一個語詞的意義在于使用,那么使用本身是否能夠以及如何能夠給自己提供出正誤的標準?遵守規則悖論是這個疑難的集中體現。目前學界對該悖論主要持有懷疑論和決定論兩種典型的解讀。在筆者看來,這兩類解讀都錯失了維特根斯坦引入此悖論的要義。通過重溯引發遵守規則悖論的根源可以發現,維特根斯坦引入遵守規則悖論是為了更徹底地顯示出意義在使用中構成的思想,而悖論的出路在于如何理解“使用”不僅僅是意義的來源,同時也是意義的判據,從而表明語言游戲在維特根斯坦思想框架中的終極地位。
遵守規則悖論問題經克里普克(Kripke)的解讀后,就成為哲學界一個充滿爭議的論題。我們知道,在學習規則的時候,所采用的教學實例總是有限的,這就意味著學習者在應用規則時不可避免地需要對規則進行解釋,而這種解釋具有無限多樣的可能性,使得對于規則的理解沒有客觀的判斷標準,從而導致沒有遵守規則可言的悖論局面。《哲學研究》201節是這一悖論的集中表述:
這就是我們的悖論:沒有什么行為方式能夠由一條規則來決定,因為每一種行為方式都可以被搞得符合于規則。答案是,如果一切事物都能被搞得符合于規則,那么一切事物也就都能被搞得與規則相沖突。因而在這里既沒有什么符合也沒有沖突。(《哲學研究》201節)[注][奧]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李步樓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121頁。——以下引自該書的引文直接在正文中標注小節號。部分引文改動參考原著:Ludwig Wittgenstein, Philosophische Untersuchungen,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c2001.
但是,維特根斯坦真的認為規則不能決定行為嗎?他該如何解釋現實生活中存在著的種種遵守規則現象呢?遵守規則悖論的要義究竟何在?
克里普克將維特根斯坦的遵守規則悖論解讀為一種新形式的懷疑論。根據他的解讀,由于在個人身上不存在任何“事實”可以確保我們用某詞來意指某物,這就導致我們不能用語詞來意指任何東西的結論。但克里普克認為,維特根斯坦不會同意這種極端懷疑主義的“瘋狂”結論。他從私人語言論證看到了維特根斯坦解決這個悖論的方案。在克里普克看來,維特根斯坦反對私人語言的要點在于反對個人在孤立的情況下可以建立有效的規則。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行為是否遵守規則只能由他自己說了算,他認為正確的就是正確的,這樣,就無所謂遵守規則與否[注]Saul A.Kripke, “Wittgenstein on Rules and Private Language: An Elementary Exposition”, Perspectives on the Philosophy of Wittgenstein,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1, p. 283.。但是,如果從群體的范圍來考慮,情況就不一樣了。在群體的情形下,個人的行為是否遵守相應的規則,可以通過與他人的比較來判斷。如果他的行為符合他人對此規則的理解,那么他的行為就被認為是正確的,反之,則是錯誤的。群體行為的一致性使得個人的行為有標準可依,從而使個人的遵守規則成為可能。因此,群體一致性的預設對語言游戲來說是本質性的。但是,由于不同群體可能存在不同的標準,通過預設群體一致性來解決悖論的方案最終還是懷疑主義的。
貝克(G. P. Baker)和哈克(P. M. S. Hacker)對上述觀點提出了批評。他們認為,對于維特根斯坦,規則內在地決定了與之相符的行為,根本無需求助于群體一致性:“維特根斯坦關于遵守規則的論述的要點是,規則與符合它的行為是內在關聯的。規則并且只有規則決定了什么是正確的。這個觀念與通過群體的規范或標準實踐來定義‘正確’是不相容的。”[注]G. P. Baker and P. M. S. Hacker, Wittgenstein: Rules, Grammar and Necessity,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1985, pp. 171-172.只要規則給定了,也就同時給定了什么樣的行為是符合規則的、什么樣的行為是不符合規則的,沒有必要在規則和遵守規則的行為之間插入群體一致性[注]Ibid., p. 243.。這種認為規則內在決定其應用的觀點可以稱之為決定論。貝克和哈克的批評是強有力的,這一語法上的“內在”決定看起來也符合《哲學研究》一書的宗旨,也就是通過澄清語詞的用法來消解哲學上的困惑。
新維特根斯坦主義者提出的靜心論(quietism)主張是另一種形式的決定論。與貝克和哈克不同,他們不是訴諸語法,而是訴諸使用。新維特根斯坦主義者(比如麥克道爾、芬克爾斯坦等)從維特根斯坦反對理論建構的哲學傾向出發,對懷疑論的解決方案提出了明確批評。他們認為這個悖論是由一個誤解導致的,即認為規則是一種單純的聲音或印記,因此在使用的時候需要解釋,而這個錯誤觀念我們根本沒有理由要接受[注]John McDowell, “Meaning and Internationality in Wittgenstein’s Later Philosophy”, Midwest Studies in Philosophy, XVII ( The Wittgenstein Legacy), Notre Dame: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992, p. 42.。只要反觀我們語言實踐就會知道,在使用中的符號本身就是活的、充滿意義的,從而根本無需解釋。因此,只要放棄那種錯誤觀念(即認為符號是死的、需要解釋才有意義),上述悖論就會從根本上被消解。新維特根斯坦主義者的消解說與貝克和哈克的語法決定論的主張基本一致,都是認為有含義的規則本身內在地決定了其應用。
決定論者對懷疑論者的批評是中肯的。結合《哲學研究》上下文很容易看出,維特根斯坦針對遵守規則悖論更多采取的是一種消解的態度,而不是嘗試著給出一個具體的解決方案。維特根斯坦在201節的第二段明確指出,認為遵守規則的時候需要作出解釋,這種觀點源自一種“誤解”:“在我們論證的進程中,我們作了一個又一個的解釋;似乎每一個解釋至少都暫時使我們感到滿意,然后我們又想到還有另外的解釋在它的背后。僅僅從這一事實就可以看到,在這里存在著一種誤解。”(201節)更為關鍵的是,引入群體一致性也無助于遵守規則悖論的解決。規范本身是規則的一類,即使存在社會規范,它本身在使用的時候,也存在理解的問題。社會規范不可能被人先天地知道,它也需要一個學習掌握的過程,而維特根斯坦遵守規則悖論要質疑的正是掌握規則的過程如何可能。
但是,這是否意味著我們需要反過來就可以完全贊成決定論的主張呢?如果以語法(語詞的用法)或活的應用本身來說明規則如何決定其應用,這只不過簡單地重復“意義即使用”這句話而已。維特根斯坦花了這么多章節來探討的問題,不可能只是僅僅重復這樣一個結論。在筆者看來,決定論的解讀跳過了維特根斯坦提出遵守規則悖論問題的要義,也不能正面回應引發遵守規則悖論的疑難。根據貝克和哈克的觀點,規則內在地決定了什么是正確的應用,比如,在“1000”后面寫“1002”是“+2”這個規則內在決定的,即在“1000”后面寫“1002”與遵守“+2”這個規則到500步時的行為,這兩件事在語法上是等價的,只是表述不同而已。“內在聯系是語法的影子,因此也可以稱為語法聯系。”[注]G. P. Baker and P. M. S. Hacker, Wittgenstein: Rules, Grammar and Necessity,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1985, p. 105.因此,根本不存在“+2”這個規則如何能夠決定在“1000”后面寫“1002”的問題。但是,這種主張沒有看到,維特根斯坦在這里提出的問題恰恰是,為什么我們不會把“+2”這個命令理解為:在“1000”以內是“+2”,在“1000”到“2000”是“+4”,等等(186節)?因為它們完全可以被包含在同一個命令里面,只要大家把“+2”這個命令都理解為“1000以內加2,1000到2000之間加4,……”就可以了,這在邏輯上完全是可行的。因此,規則如何決定應用,并非如決定論者所主張的那樣只是一個假問題。相反,這的確是意義使用論必須要面對的問題。通過回應這個問題,意義使用論的哲學要義才能被進一步顯示出來。
在深入探討遵守規則出路之前,我們需要把握這個悖論到底是由什么引起的。對于導致悖論的直接原因,學界一般沒有什么異議,即認為遵守規則的時候需要對規則進行解釋。由于同一條規則存在多種不同的解釋,使得同一種行為根據某種解釋是符合規則的,根據另一種解釋則可能是違反規則的,從而導致沒有什么行為能夠由規則來決定(201節)。
那么,為什么會認為“遵守規則的時候需要對規則進行解釋”呢?這就是作為《哲學研究》一書批判對象的語言圖畫論。事實上,遵守規則問題的困境在138節就已經提出了。維特根斯坦在提出語詞的意義在于使用之后,隨即指出如下疑問,即使用是某種在時間中延伸著的東西,而在日常生活中我們談到或聽到一個語詞時,一般我們都說在當下就明白了該詞的意義,而這兩種說法之間是有矛盾的。如果語詞的意義即是其使用,那么,我們如何還能在當下就能把握一個語詞的意義?“但是,當我們聽到或者說出一個詞來的時候,我們就懂得了它的意義;我們在一剎那間就把握住了它的意義,而我們以這種方式把握住的東西一定與在時間中延伸的‘使用’是不同的東西!”(138節)遵守規則悖論就是由這個沖突引起的,貝克和哈克也指出,正是這個問題支配著后面有關遵守規則的探討[注]G. P. Baker and P. M. S. Hacker, Wittgenstein: Understanding and Meaning, PartⅡ: Exegesis §§1-184,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5, p. 305.。
在維特根斯坦看來,聽到語詞就瞬間知道其全部意義,這種觀點的背后是一種圖畫論的意義觀。因為只有意義像某種圖畫的東西,我們才有可能瞬間把握它。反之,根據意義使用論,意義本身乃是某種在時間中綿延的東西,因此我們不可能瞬間把握其全部意義。“在圖畫和應用之間是否可能存在沖突?只要圖畫使我們指望不同的使用就有這種可能……”(141節)對于這兩方面的沖突,維特根斯坦的傾向是明顯的。他將這種可以瞬間展現的、超時間的圖畫稱為“超級事實”,“你并沒有這種超級事實的范例。但是,你卻被引誘去使用一種超級表達式”(192節)。《哲學研究》的基調就是批評語言圖像論的困境,并且用意義使用論來取代它。
在這樣一個問題背景之下,維特根斯坦從143節開始引入規則的理解問題。規則是一類特殊的表達式。與“立方體”這類表達式相比,規則的理解與應用之間有更為緊密的聯系,探討規則的理解問題更能顯示出圖畫論的內在困境,顯示出意義與使用之間的內在聯系。
意義圖畫論認為意義是某種類似圖畫的東西,它可以在瞬間完全被把握或展現出來,因此具有現成性的特征。“這些運動——在一種神秘的意義上——是已經現成的。”[注]譯文略有改動。(193節)由于使用是一種在時間中綿延的過程,根據意義使用論,意義就應該具有構成性、時間性的特征。規則的應用是一個在時間中無限展開的過程,這就決定了我們不可能在當下瞬間把握規則的所有應用。規則的理解和應用必然是一個在時間中不斷展開、不斷構成的過程。遵守規則悖論的消解在于如何進一步領會意義在使用中構成的思想旨趣。
維特根斯坦并沒有直接使用“構成”這個詞,構成性思路隱含在他有關能力的討論中。他將知道或理解一個詞或規則與有能力應用它相聯系,比如:
“知道”一詞的語法顯然是同“能夠”、“可能”這些詞的語法密切相關的。但是,也同“理解”一詞的語法密切相關。(“掌握”一種技術。)(150節)
理解一個語詞的意義可比于我們稱為能力或才能的東西。也就是說,在“能夠”、“可能”的語法與“理解意義”的語法之間有著密切的關聯。實際上,人們甚至可以說理解意義就是有能力正確地應用一個語詞。(VoW 357)[注]轉引自G. P. Baker and P. M. S. Hacker, Wittgenstein: Understanding and Meaning, PartⅠ: Essays,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5, p. 381.
貝克和哈克在《理解與意義》一書中詳細談論了理解和能力的關系,并分析了種種不同的能力。但他們從潛能的角度來理解這些“能力”,并不能充分顯示出維特根斯坦在這里的意圖。他們像亞里士多德一樣,將潛能與現實相對立,“理解的判據接近于潛能(趨向,意向,傾向,習慣,能力,可能)的判據,而不是現實”[注]Ibid., p. 381.。關于潛能,他們進一步做了亞里士多德式的區分,即區分能力與實行以及潛能與媒介。比如,酒能醉人,但它不必醉人,酒所具有醉人的能力與人喝醉酒的事態是不同的;另外,酒所包含的酒精也不等同于它醉人的能力,因為我們可以稱量酒精,但不能稱量它醉人的能力。以上區別當然是存在的,但在理解維特根斯坦的“能力”時,恰恰需要避免這種亞里士多德的影響,才能更好地注意維特根斯坦思想的新意。在亞里士多德思想中,潛能向現實的轉化具有內在必然導向,即它受制于某種“形式”的(雖然是潛在的)導引,里面有預先決定的意謂。比如,種子中已經包含了樹的形式;木頭作為質料本身雖然不具備桌子的形式,但桌子的形式本身在木匠那里已經存在了。而維特根斯坦的“能力”缺少這種內在的預先導向,它關涉的意義的構成或生成更為純粹。換言之,語詞的意義既不可能先天地(潛在地)存在于語詞中,也不會事先在使用者那里存在。它是通過(后天的)訓練獲得的,并在這種訓練中被構成,這就很不同于潛能的“先天性”。我們可以通過訓練掌握不同種類的數學運算(如加減乘除等),但我們不能因此說,加減乘除這些運算能在我們的腦子里預先存在,訓練只是將這種潛在的東西發展為現實的東西。事實上,貝克、哈克也指出,就我們獲得概念能力而言,它們基于訓練。訓練是唯一可能給予的關于被訓練者的標準的自然反應[注]G. P. Baker and P. M. S. Hacker, Wittgenstein: Understanding and Meaning, PartⅡ: Exegesis §§1-184, p. 305.。因此,訓練并不是一種將潛在的或現成的意義傳達給我們的過程,而是意義的原初構成,不同的訓練完全可能導致不同的理解。“如果進行不同的訓練,那么對這些詞的同樣的實指教詞就會導致完全不同的理解。”(6節)
能力的構成性特征還體現在它包含錯誤的可能性。種子可以長成樹苗,酒能醉人,它們的這種潛能是不可錯的。但是人類通過訓練掌握了(比如)加法運算,只要大部分情況下都得出正確的答案,只是偶然出錯,我們依然會承認他已經具有了加法運算的能力。事實上,沒有誰能保證掌握加法運算的人每次都能得出正確的結果。在這種意義上,可錯性也是這種能力的構成性特征之一。因此,維特根斯坦這里的“能力”關涉的是一種完全基于使用自身的意義構成性、生成性。
由于規則的意義是在使用過程中被構成的、是時間性的,因此它不可能在瞬間被把握,也不可能整個地從外部被把握。就像音樂的曲調,我們可以在一瞬間或提前把握整個曲調嗎?“事情就好像我們在剎那間便能掌握這個詞的全部使用。”(191節)“突然知道這曲調是怎么一回事?它肯定不可能在那一瞬間全部被我想到!”(184節)我們提前設想曲調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在心里重新構成曲調的過程。我們是否最終知道曲調,就在于我們能否重新將這個曲調構造出來,不管是在心理默默回憶,還是大聲地唱出來。因此,知道一個曲調,就意味著你有能力重新將它構造出來。規則的把握也是如此。由于意義不是某種現成之物,我們不可能在瞬間把握它,而是必定在把握的同時也參與到規則意義的構成中去。知道一個規則,就意味著我有能力按這個規則去行事,有能力用它。這種“使用”才是規則的意義之所依。由于把握規則是一個通過訓練而獲得的能夠參與規則的意義構成中去的能力,從而也就不存在把握了規則卻不知道如何能夠應用它的問題。
這樣一來,使用語詞正誤的判據何在呢?而且,由于意義就在使用的過程中被構成,我怎么知道或用什么東西來判定我構成的東西是正確的呢?這是否就意味著我們可以任意使用語詞?意義的客觀性究竟何在?
這就是“能力”。這種能力我們沒法懷疑,也沒辦法提供更高一級的標準,因為任何標準本身都會面臨我們如何能夠正確地理解它、應用它的過程。比如加法規則,我們能夠知道“2+2=4”是正確的,是符合加法運算規則的,這種知道中有某種原初確定的東西,它不是通過與其他標準的比較得來的。在現實中進行一個“2+2=4”的運算,與在觀念中知道“2+2=4”的數學規則是一回事。觀念中的知道本身就是一個在心里進行運算的過程,與現實中進行的運算過程是一樣的。“想象中的計算在某種意義上不像紙上的計算那樣真實嗎?”(364節)因此,在遵守規則的實踐活動中涉及到某種原初確定的東西,“‘他怎么能知道他自己如何繼續下去呢?’——可是,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如果那意味著‘你有根據嗎?’,那么回答就是:我的根據很快就會用完。而那時,我就行動而沒有根據”(211節)。
因此,遵守規則行為本身就是一個通過訓練參與到規則的意義構成中去的過程,標準本身也只能在這種過程中被提供出來。維特根斯坦將這種把握稱為“技藝”:“理解一個句子意味著理解一種語言。理解一種語言意味著掌握一門技藝。”[注]譯文略有改動。(199節)他在《哲學研究》151節解釋“知道”一詞的用法時,最后也把它比作掌握一種技藝。把握了規則就意味著有能力參與到規則意義的構成中去,就是能夠正確的應用它。理解一個語詞的意義就是有能力正確地應用一個語詞。而掌握一種規則就意味著掌握一種技藝,也就意味著具有了參與規則意義構成的能力。規則之決定將來應用的問題并不是一個提前決定的過程,而是一個我們參與構成的過程。由于這一過程是時間性的,參與其中的人自然就獲得了從過去有限的使用走向將來(無限應用)的可能性。
再回到“+2”這個規則如何能決定1000后面該寫什么。并不是學會了“+2”這個規則以后,我們就已經知道1000后面該寫1002。正如維特根斯坦所指出的,這種序列是無限的,我們不可能在腦子里一下子出現所有的序列,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就不可能算錯了。但是,這也不意味著在1000后面我們可以隨便寫個數。只要我們真正掌握了“+2”這個規則,我們就有能力在1000后面寫上1002,這是我們應用這個規則的結果,因此,知道和有能力應用在語法上是一回事。雖然我們在腦海里不可能一下子出現所有的序列(比如0,2,4,……,1000,1002,1004,……),但原則上我們可以無限制地應用這個規則。序列的無限性是應用的無限性,是時間朝向將來的可能性。“一個序列的開頭乃是不可見地鋪向無限遠的路軌的可見的一段——這種看法是從哪里來的?好吧,我們可以來考慮路軌而不去考慮規則。無限長的路軌相應于規則的無限制的應用。”(218節)因此,規則之決定將來應用的問題并不是一個提前決定的過程,而是一個我們參與構成的過程。
這個過程當然不是我們可以主觀任意決定的,里面有某種自發生成的東西。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完全聽從技藝、聽從時間的指引,而無需解釋。“當我遵守規則時,我并不選擇。我盲目地遵守規則。”(219節)它根本上是一種參與、一種實踐,而不是主觀選擇,這才是遵守規則從而也是意義的客觀性之所依。“因此,‘遵守規則’也是一種實踐。而認為自己在遵守規則并不就是遵守規則。”(202節)正誤的判據不在使用過程之外,而就是這個使用的過程本身。“不加辯白而使用一個詞并不意味著不正當地使用它。”(289節)“應用仍然是理解的判據。”(146節)
上述探討表明,維特根斯坦的“使用”并不是它通常看起來的那樣容易理解,里面充滿了被誤解的可能。對它的把握不是淪為懷疑主義,就是滑向決定論。本文提出的意義構成視角可以避免這兩種解讀可能遇到的困難,進一步顯示出語言跟生活實踐的貫通,如此來理解的意義,也許就不會止于語言的意義,而是由此朝向更為一般的意義。
意義構成論雖然肯定了意義在使用中的構成,凸顯了“用”的要義,在一定程度上也回應了懷疑論與決定論之間的難題,但是,意義在使用中變遷的主張,似乎還是導向了某種懷疑主義。對于日常語詞的意義可能隨著使用的展開而可能發生變遷,這個可以理解。但是,對于類似數學規則這種表達式,情況也同樣嗎?算術規則難道不是具有某種獨特的確定性嗎?關于上述問題與可能的困惑,涉及意義最終的確定性與客觀性,需要對其語言游戲說本身的思想內涵做進一步闡發。限于篇幅,相關討論筆者將在另外的文章中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