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敏
虛構對象是小說、神話、傳說、電影等虛構作品中被虛構地描寫的對象,比如福爾摩斯、哈姆雷特、孫悟空、賈寶玉,是形上學和語言哲學等哲學領域中的重要研究主題。關于虛構對象的形上學主要探究兩個核心議題:(1)我們是否應該承認虛構對象的本體論地位?(2)如果承認的話,虛構對象共同具有怎樣的屬性?實在論者對問題(1)做出肯定回答,并為此提供多方面證據。反實在論者則做出否定回答,并嘗試在不承認虛構對象的前提下消解這些證據的支持力。實在論者對問題(2)的不同回答導致不同的虛構對象理論,其中,有兩種實在論理論最具影響力,一種是創造主義,一種是柏拉圖主義。創造主義者斷言,虛構對象是被其作者創造的抽象對象[注]A. Thomasson, Fiction and Metaphys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S. Kripke, Reference and Existenc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2013.。柏拉圖主義者則反對將虛構對象看作是被創造物,認為虛構對象是必然存在的柏拉圖主義實體[注]E. N. Zalta, Abstract Objects: An Introduction to Axiomatic Metaphysics, Dordrecht: 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T. Parsons, Fictional Characters and Indeterminate Identity, in F. Lihoreau ed., Truth in Fiction, Munich: Ontos Verlag, 2010, pp.27-42.。筆者曾為虛構對象實在論進行多角度本體論辯護[注]徐敏:《虛構對象實在論的語義辯護》,《世界哲學》2011年第4期,第132—142頁;徐敏:《存在量化、意向性與虛構對象》,《邏輯學研究》2018年第3期,第71—83頁。。本文將在實在論的本體論假設下,解決一個關于虛構對象的語言哲學難題——無論是創造主義者還是柏拉圖主義者,都會面臨該難題的困擾。
故事作者在創作的過程中規定了相應的“內部真理”。比如,柯南·道爾通過創作《福爾摩斯探案集》,確定了“福爾摩斯是一個大偵探”“福爾摩斯住在貝克大街”等內部真理。毋庸置疑,這些真理顯然是有意義的。而這似乎意味著,其中的虛構名字“福爾摩斯”是有所指稱的,這些所謂內部真理恰恰是關于福爾摩斯的真理。這種指稱行為會貫穿整個創作過程。在柯南·道爾的創作過程中,若問他用“福爾摩斯”指稱的是誰,他一定會回答說,指稱的是福爾摩斯。
那么,在創作語境下,這樣的指稱果真能夠實現嗎?答案似乎是否定的。亨特(D. Hunter)指出,“如果x通過名字N指稱y,那么,x心中一定有y,并且意圖用N來指稱y”[注]D. Hunter, “Reference and Meinongian Objects”, Grazer Philosophische Studien, No.14, 1981, p.28.。然而,在創作語境下,因為故事尚未完成,虛構對象的同一性尚未確立,因此,作者心中并沒有任何確定的虛構對象。比如,柯南·道爾在寫《福爾摩斯探案集》時,他尚未確定福爾摩斯具有哪些屬性,隨著寫作的進行,內部屬性才不斷得以豐富。因此,柯南·道爾在使用“福爾摩斯”的過程中,并沒有任何確定的虛構對象與之對應,他也確實不能用“福爾摩斯”進行指稱。簡言之,根據亨特的論證,在創作語境下,虛構名字無法具有指稱功能。
那么,在創作語境下,虛構名字到底有沒有指稱呢?我們看起來面臨一個兩難境地:或者承認虛構名字有所指稱,然而,指稱所需的必要條件卻似乎難以滿足;或者承認虛構名字沒有指稱,但這又與我們的基本直覺判斷不一致。這就是著名的“虛構對象指稱難題”。在不引起歧義的情況下,下文將之簡稱為“指稱難題”。亨特所做論證并不依賴于關于虛構對象任何范疇歸屬,因此,無論是創造主義者還是柏拉圖主義都需要對該難題做出回答。
有的實在論者認為亨特質疑導致的威脅是巨大的,進而認為在創作過程中,虛構名字并沒有指稱任何對象。這種觀點將被稱作“空指稱觀”。持有空指稱觀的主要代表包括扎爾塔(E. N. Zalta)和克里普克(S. Kripke)。扎爾塔是柏拉圖主義者,克里普克是創造主義者,二人的形上學圖景雖不相同,但他們關于指稱難題的處理意見卻是一致的。
扎爾塔認為,虛構對象伴隨著故事標記,不存在脫離故事的虛構對象,因此,指稱一個虛構對象一定是指稱相應故事中的虛構對象。作者能夠指稱一個虛構對象的必要條件是,能夠指稱相應的故事。這便意味著,作者只有完成對故事的創作才能完成對虛構對象的指稱。 指稱難題的出現,恰恰是因為人們誤認為,可以沒有指稱相應的故事而指稱虛構對象。扎爾塔認為,“這樣的態度看起來是合理的:直到講完故事,柯南·道爾才能真正指稱了福爾摩斯”[注]E. Zalta, “Referring to Fictional Characters”, Dialectica, Vol.57, No.2, 2003, p.250.。一般地,虛構名字的指稱鏈條會追溯至作者的創作行為,即講故事的整個過程。講故事的過程結束之時,命名活動才結束,虛構名字才真正獲得指稱。
那么,為何人們會認為創作語境下的虛構名字有指稱呢?因為包含虛構名字的內部陳述是有意義的,這似乎隱含著虛構名字有所指稱。扎爾塔認為,這種隱含并不成立。他認為,故事文本中的虛構名字表達的是弗雷格式涵義(Fregean sense),包含虛構名字的語句表達的是以涵義為組成成分的弗雷格式思想(Fregean thought)。以“福爾摩斯是住在倫敦貝克大街221B號的一個偵探”為例,扎爾塔認為,“‘福爾摩斯’沒指稱任何對象,但表達一個弗雷格式涵義,該涵義構成這個句子所表達思想的一部分。柯南·道爾寫出那個句子時,他心里有的是該名字的涵義和該語句表達的思想。這就是名字和語句所表達的內容”[注]E. Zalta, “Referring to Fictional Characters”, Dialectica, Vol.57, No.2, 2003, p.252.。扎爾塔還認為,隨著創作過程的推進,“福爾摩斯”的涵義會隨之變化,變得更加豐富[注]Ibid.,p.253.。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福爾摩斯”的指稱在發生變化,因為創作語境是從言(dedicto)語境,被談論的不是指稱而是涵義。
克里普克同樣認為,在創作語境下,故事作者用虛構名字沒有指稱虛構對象,創作完成之后,虛構名字才獲得指稱。在克里普克看來,作者通過虛構名字完成的不是指稱行為,而是假裝指稱行為。“當一個人創作一部虛構作品,無論一個正確的命名標準是什么,此時,命名標準都被假裝滿足了,這乃是故事所要求假裝的一部分。”[注]S. Kripke, Reference and Existenc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2013, p.23.虛構名字用來假裝指稱人或物,相應地,包含虛構名字的語句也僅僅用來假裝表達命題。
克里普克將創作語境下使用的虛構語言,稱作虛構語言的“第一階段”。在第一階段,虛構名字僅僅被假裝用來指稱人或物。第一階段結束后,進入“第二階段”。在第二階段,人們便將虛構對象引入到本體論,進而能夠用虛構名字對虛構對象真正進行指稱,用量詞真正進行量化。克里普克提醒說,不能認為虛構名字用來假裝指稱并且實際有所指稱,正確的說法是,通過虛構語言的第一階段用法,虛構對象被創造了出來[注]Ibid., p.148.。人們通過拓展語言實現了對虛構對象的創造。
簡言之,在扎爾塔和克里普克看來,在創作語境下,虛構名字實際上沒有指稱任何對象,創作結束后,虛構名字才獲得了指稱。為何人們(特別是作者)會誤認為虛構名字有所指稱呢?從扎爾塔和克里普克的視角看,是因為人們錯誤地認為只有虛構名字有所指稱才會有意義,而實際上,虛構名字可以有意義卻沒有指稱。扎爾塔訴諸弗雷格式涵義,而克里普克訴諸命名的假裝原則。
有的實在論者認為,在創作語境下,虛構名字的確指稱了相應的虛構對象。這種觀點將被稱作“全指稱觀”。“全”與“部分”相對。在本文第五部分,筆者會提出接續主義指稱觀。根據接續主義指稱觀,虛構名字在直接意義上指稱的是虛構對象的部分。根據全指稱觀,創作語境下的虛構名字指稱的就是相應虛構對象整體。持有全指稱觀的主要代表包括薩爾蒙(N. Salmon)和湯姆遜(A. Thomasson)。
薩爾蒙對空指稱觀頗為不滿。他認為,既然實在論者已經承認虛構對象,就應該統一地承認虛構名字是真正的名字,這顯然具有方法論上的優勢。他說:“既然虛構角色被當作實在的實體,為什么還要承認它們的名字還會指稱失敗呢?這就像買了一部豪華的意大利跑車卻置于車庫中不用。我并不是要你不愛惜跑車,我的建議是,既然為跑車支付了那么多錢就該去開一開,至少在一些特殊的場合要開一開。”[注]N. Salmon, “Nonexistence”, Nos, Vol.32, No.3, 1998, pp.298-299.
薩爾蒙認為,若虛構名字被當作名字的話,就只有一種用法,即用來指稱相應的虛構對象,創作語境下的虛構名字也不例外。在創作過程中,柯南·道爾就是在真正意義上使用“福爾摩斯”這個名字。雖然當時福爾摩斯還不存在,但他認為“將要存在一個虛構角色使得這個名字的當下用法有所指稱”[注]Ibid., p.301.。正如父母會給未出生的孩子起名字一樣,孩子出生后,父母對孩子名字的用法與出生前的用法是一樣的,都是指稱那個孩子。類似地,當虛構角色被創造之后,“福爾摩斯”的用法與之前的用法是一樣的,即都是指稱相應的虛構角色[注]N. Salmon, Fiction, Myth, and Reality, in Alan Berger ed., Saul Kripk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69.。
那么,在創作語境下,作者通過包含虛構名字的語句完成的又是怎樣的言語行為呢?薩爾蒙認為,故事作者并非在真正斷言語句所表達的命題,而是假裝斷言語句所表達的命題。就是說,故事作者在從事從物假裝(derepretense)。比如,通過“福爾摩斯是住在倫敦貝克大街221B號的一個偵探”,柯南·道爾是在假裝該語句所表達的命題為真。就是說,假裝福爾摩斯這個虛構角色是住在倫敦貝克大街221B號的一個偵探。當然,被假裝為真的這個命題本身是假的,因為該命題“隱含著福爾摩斯不是一個抽象實體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偵探”,而這顯然并不成立[注]N. Salmon, “Nonexistence”, Nos, Vol.32, No.3, 1998, p.301.。在薩爾蒙看來,他的觀點是可信的,因為斷言意味著承諾被斷言的命題為真,假裝斷言則意味著假裝承諾被斷言的命題為真,而虛構創作語境下牽涉的恰恰就是假裝斷言。
湯姆遜同樣認為,創作語境下的虛構名字真正指稱了虛構角色。她認為,作者第一次使用虛構名字時,虛構名字便已經獲得指稱,命名儀式便已完成。湯姆遜指出,通常而言,虛構對象的命名儀式通過一個虛構名字和一些描述性文字完成。以虛構角色西拉斯·馬男(Silas Marner)為例,作者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在《西拉斯·馬男》的開頭說:“在這個世紀初,有一個叫‘西拉斯·馬男’的織工,他住在靠近瑞芙羅村的一間小屋里,每天在小屋里的織布機上干活。”湯姆遜認為,當喬治·艾略特第一次使用“西拉斯·馬男”這個名字,便完成了對虛構角色西拉斯·馬男的命名儀式。通過這個名字,作者好像在說“奠基于這些文字的虛構角色將被稱作‘西拉斯·馬男’”[注]A. Thomasson, Fiction and Metaphys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48.。命名儀式完成后,通過追溯到該命名儀式,后來出現的“西拉斯·馬男”都可保持相同指稱。在湯姆遜看來,創作語境下,故事作者使用虛構名字就是在真正地指稱相應的虛構對象。
簡言之,針對指稱難題,湯姆遜與薩爾蒙的思路如下:在創作語境下,虛構名字的確有所指稱,指稱的就是相應的虛構對象;即使虛構對象的同一性尚未被確立,也并不影響命名儀式的完成[注]湯姆遜后來曾對空指稱論持同情態度:“假若這些回應都是可辯護的,那么,我們應該認為在虛構化語境(即前文所言創作語境)下虛構名字并沒有指稱虛構角色,雖然這些名字在故事中的用法會使得它們在外部語境下指稱了相應的虛構角色。”(A. Thomasson, “Speaking of Fictional Characters”, Dialectica, Vol. 57, No.2, 2003, p.214.)不難看出,湯姆遜對空指稱論者的態度是條件性的。因此,筆者依然將她看作是全指稱觀的代表。。
空指稱觀與全指稱觀是相互對立的兩種觀點。創作語境下的虛構名字到底牽涉的是“空指稱”還是“全指稱”?筆者認為,無論是空指稱觀還是全指稱觀,恐怕都不能令人信服。
先考察空指稱觀。根據空指稱觀,在創作語境下,虛構名字沒有指稱任何對象。為了回答指稱難題,持有者有義務解釋為何人們會認為虛構名字有所指稱。筆者認為,扎爾塔和克里普克的解釋都算不上成功。
扎爾塔通過弗雷格式涵義對虛構名字進行意義解釋,進而認為虛構名字語義學并不要求必須承認虛構名字有所指稱。然而,這種建議并不合理,理由有三。其一,弗雷格式涵義常被視作神秘實體[注]M. Dummett, Frege and Other Philosopher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249.,該建議將承受巨大的本體論代價。其二,弗雷格式涵義并不適合用來對虛構名字進行意義分析。在弗雷格(G. Frege)看來,任何涵義都用來呈現一個唯一的對象[注]G. Frege, “Sense and Reference”, The Philosophical Review, Vol.57, No.3, 1948, p.211.。然而,作者分配給虛構名字的內容并非用來描述一個唯一的對象。比如,根據故事,“福爾摩斯”只是一個如此那般的人的名字,故事并沒有假設只有唯一的一個人如此那般[注]S. Kripke, Reference and Existenc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2013, p.26.。其三,按照字面意思理解,或是按照非字面意思理解,“內部真理”都具有特定真理性,而單稱真理又隱含著名字有所指稱。按照字面理解,“福爾摩斯是住在倫敦貝克大街221B號的一個偵探”表達的就是福爾摩斯是住在倫敦貝克大街221B號的一個偵探這一真命題。按照非字面意思理解,該內部真理要被理解為“根據故事福爾摩斯是一個住在倫敦貝克大街221B號的一個偵探”。這是一個三元命題,說的是,故事分配給福爾摩斯(即“福爾摩斯” 所指虛構對象)是住在貝克大街221B號的一個偵探這一屬性[注]P. van Inwagen, “Creatures of Fiction”, American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Vol.14, No.4, 1977, pp.305-306.。因此,無論按照字面還是非字面理解,該內部真理都表達一個關于福爾摩斯的真命題。因此,通過訴諸弗雷格式涵義,扎爾塔至多能夠論證,一個人可以承認內部真理有意義卻不必承認虛構名字有所指稱,卻無法論證,一個人可以承認內部真理的真理性卻不必承認虛構名字有所指稱。這是因為,通過訴諸弗雷格式涵義以及從言語境分析策略,扎爾塔并不能承認內部真理具有真理性。
與扎爾塔不同,克里普克訴諸命名的假裝原則。在他看來,人們容易混淆指稱行為與假裝指稱行為。他認為,在創作語境下,“福爾摩斯”被用來假裝指稱一個人,“福爾摩斯是住在倫敦貝克大街221B號的一個偵探”用來假裝表達一個真命題。克里普克的建議看似合理,畢竟虛構離不開假裝活動。但是,該語句到底用來假裝表達什么真命題呢?一定不會是“福爾摩斯是住在倫敦貝克大街221B號的一個偵探”這個命題,因為這個命題并不存在(創作語境下,福爾摩斯的同一性尚未被確立)!那么,是什么命題呢?看起來,并不存在一個非任意性的回答。相對地,日常名字卻不會面臨類似問題。若我假裝“李白不喜歡喝酒”,我就是在假裝李白不喜歡喝酒這個命題為真。
再考察全指稱觀。根據全指稱觀,在創作語境下,虛構名字的確指稱相應虛構對象。為了回答指稱難題,持有者有義務解釋亨特提出的質疑不會構成真正威脅,就是說,雖然一個虛構對象的同一性尚未確立,但并不影響作者用虛構名字對之進行指稱。遺憾的是,薩爾蒙和湯姆遜并沒有做出恰當解釋。湯姆遜相當于徑直斷言亨特質疑不構成威脅,但未予解釋。薩爾蒙則認為,創作語境下虛構名字牽涉的是對未來虛構對象的指稱,所指虛構對象同一性不確定并不影響指稱行為。對此,筆者有兩點憂慮。一方面,一般地,未來實體自身便是需要辯護的,比如未來實體存在的條件是什么、未來實體的同一性如何確定、到底有多少未來實體。這些問題恐怕都很難獲得恰當回答。若如此,薩爾蒙訴諸未來實體的主張,將承受巨大的本體論代價。另一方面,假如承認創作語境下虛構名字指稱虛構對象,便需要解釋這樣語境下包含虛構名字的語句的語義是怎樣的。薩爾蒙認為,作者是在假裝相應的虛構對象具有相應的屬性,即作者在進行從物假裝。比如,通過寫出“福爾摩斯是住在倫敦貝克大街221B號的一個偵探”,柯南·道爾在假裝福爾摩斯這個虛構對象住在倫敦貝克大街221B號并且是一個偵探。在筆者看來,這并不合理。縱使是在創作語境下,作者也并沒有假裝一個虛構對象住在貝克大街,因為虛構對象是抽象的,抽象對象必然不會住在貝克大街。作者怎么會對必然為假的內容進行假裝呢?縱使虛構牽涉假裝,也不會牽涉這種類型的假裝。這與虛構文學實踐常識相沖突。
簡言之,扎爾塔和克里普克未能合理解釋,為何人們認為創作語境下的虛構名字有所指稱;而薩爾蒙和湯姆遜未能合理解釋,為何亨特質疑構不成真正威脅。因此,兩種觀點都不能令人信服。為回答虛構名字指稱難題,筆者認為,更合適的方案應該是介于空指稱觀和全指稱觀之間。下面筆者將提出接續主義虛構名字指稱觀,根據這種觀點,創作語境下的虛構名字既非空指稱,也非指稱虛構對象整體,而是直接指稱虛構對象的部分。
接續主義(Perdurantism)與持續主義(Endurantism)相對,是用來解釋日常對象跨時間同一現象的一種形上學理論。我們知道,事件或過程在時間中延展。比如,一場足球比賽可分為上半場和下半場,上半場和下半場是比賽的兩個部分,兩個半場合起來構成整場比賽。球賽的典型特征是擁有時間部分,每個時間部分僅僅存在于特定的時刻或時段,所有時間部分合起來共同構成整場球賽。
諸如球賽的事件或過程擁有時間部分,那么日常對象呢?所謂“持續主義”,就是認為與事件或過程不同,日常對象沒有時間部分,在持續存在的過程中,存在的都是整個對象。所謂“接續主義”,就是認為日常對象與事件或過程并無不同,同樣擁有時間部分,不同的時間部分一起共同構成其時間整體。在接續主義者看來,筆者面前的電腦桌像足球賽一樣,擁有不同的時間部分。日常語言中的“這張桌子現在是光滑的”和“這張桌子剛剛還是粗糙的”,應該更嚴格表述為“現在的這張桌子是光滑的”和“剛剛的這張桌子是粗糙的”。其中“現在的這張桌子”和“剛剛的這張桌子”分別指稱這張桌子的兩個不同的時間部分。
對一個接續主義者而言,當我指向一張桌子說“這張桌子是光滑的”,我直接指稱的是這張桌子此刻擁有的時間部分,即此刻的這張桌子。通過指稱這個時間部分,我完成了對這張桌子時間整體的指稱。在接續主義者看來,時間維度的指稱恰如空間維度的指稱:若我用手指著這張桌子的一角說“這張桌子是光滑的”,我是通過指稱這張桌子的空間部分即它的一角,完成對它的空間整體的指稱。這種觀點一般被稱為“日常名字的接續主義指稱觀”。
回到本文的議題,即創作語境下虛構名字的指稱問題。一方面,故事創作過程中,包含虛構名字的內部陳述既然承載內部真理信息,看起來它們應該指稱虛構對象。另一方面,虛構對象的同一性又尚未確立,因此,看起來作者用虛構名字又不能完成指稱。那么,在創作語境下,虛構名字到底有沒有指稱呢?空指稱論者無法尊重虛構名字“有所指稱”直覺,全指稱論者又無法尊重虛構名字“無所指稱”直覺。筆者認為,接續主義指稱觀會有助于解答指稱難題。
虛構名字的每次出現都伴隨著特定的屬性描述。假設作者S通過故事文本T進行關于虛構對象O的創作,在T中前后共出現n次O的名字N。第1次出現N時,S總計賦予O的屬性集記作G1。第2次出現N時,S總計賦予O的屬性集記作G2。以此類推,第n次出現N時,S總計賦予O的屬性集記作Gn。我們要回答的問題是:T中n次出現的N是否有所指稱?若有所指稱,指稱什么?所涉指稱機制是什么?
空指稱論者的回答是:T中n次出現的N都是空名,沒有指稱任何對象。全指稱論者的回答是:像日常名字一樣,n次出現的N都有指稱,指稱的就是虛構對象O。這里,筆者主張的回答是:對任意的i,1≤i≤n,T中第i次出現的N指稱的是虛構對象Oi,屬性集Gi規定了Oi的同一化條件,并且S通過指稱Oi指稱了整體性的虛構對象O。我們稱O1,O2,……,On是O的時間部分,而O是它們的時間整體。這種觀點將被稱作“虛構名字的接續主義指稱觀”。在不引起歧義的情況下,簡稱為“接續主義指稱觀”。
接續主義指稱觀依賴于這樣一個輔助性的心理操作,即虛構名字N的n次出現,對應著n個小的故事文本。第1次N的出現對應的故事文本T1,是伴隨N的第1次出現的那些屬性描述;第2次N的出現對應的故事文本T2,是T1加上伴隨N的第2次出現對應的屬性描述。以此類推,第n次N的出現對應的故事文本Tn,是Tn-1加上伴隨N的第n次出現的那些屬性描述。每個Ti對應著唯一的一個虛構對象Oi,Gi規定了Oi的同一化條件。其中,T被看作是通過一系列的Ti續寫而成的完整故事文本。
根據接續主義指稱觀,在創作語境下,S通過虛構名字N的n次出現,分別指稱了虛構對象O的n個時間部分O1,O2,……,On,并通過部分整體關系,間接完成對O的指稱。具體而言,該理論包含三點:第一,在直接的意義上,任意的第i次出現的N都指稱了一個虛構角色Oi;第二,在直接的意義上,任意的第i次出現的N都沒有指稱虛構角色O;第三,對任意的i,通過第i次出現的N指稱Oi,作者借此間接指稱了O,因為Oi是O的時間部分。所謂“直接意義”上的指稱,就是在一個時刻下對存在于該時刻的時間部分的指稱。所謂“間接意義”上的指稱,就是在一個時刻對包含該時刻對應的時間部分的整體對象的指稱。考慮前面提到的日常對象的例子,我們可以通過在直接意義上指稱桌子在此刻的時間部分,完成在間接意義上對桌子時間整體的指稱。這里的虛構對象情況類似。
回到虛構名字指稱難題。根據虛構名字接續主義指稱觀,在創作過程中,作者在直接的意義上并沒有指稱虛構對象整體,但是,在間接的意義上指稱了虛構對象整體,即通過在直接意義上指稱時間部分來指稱時間整體。這樣,該理論能夠同時解釋“有所指稱”和“無所指稱”兩種看似沖突的語義直覺。接續主義虛構名字指稱觀與日常名字的接續主義指稱觀本質上并無不同,兩者都認為人們通過指稱時間部分指稱時間整體。它們只是一個統一的指稱觀念在日常名字和虛構名字上的特殊應用而已。
虛構名字的接續主義指稱觀,既不同于空指稱觀,也不同于全指稱觀,有可能會遭受質疑。下面筆者對可能的四個質疑進行回應,對接續主義指稱觀進行辯護。
質疑一:抽象對象具有時間部分嗎?如果關于虛構對象的接續主義這一觀念本身就是不可信的,那么,虛構名字的接續主義指稱觀似乎無從談起。
回應:關于虛構對象的接續主義并不比關于日常對象的接續主義更難理解。從接續主義的角度看,一個日常對象的時間部分都是具體的,即占據時空,而且和其時間整體之間的關系是部分整體關系(part-whole relation)。從接續主義的角度看,對于虛構對象而言,不同的是其時間部分都是虛構的,是抽象的,不占據時空。不過,其時間部分和時間整體之間的關系同樣是部分整體關系。
一個日常對象o在時刻i的時間部分oi,就是“i時刻的o”,比如黃河在此時此刻的時間部分,就是“此時此刻的黃河”。與此對應,一個虛構對象O在時刻i的時間部分Oi,就是“i時刻的O”(時刻i即第i次使用O的名字N時)。通過不同的時間部分,黃河在變化中保持同一,變化表現在每個時間片段都不同,同一則表現在每個黃河片段都是黃河的一個構成部分。為了理解黃河的時間部分和整體,我們需要預先了解“河流”這個范疇。類似地,通過不同的時間部分,在柯南·道爾的創作過程中,變化表現在每個福爾摩斯片段都不同,同一則表現在每個福爾摩斯片段都是福爾摩斯整體的構成部分。為了理解福爾摩斯的時間部分和整體,我們需要預先了解“虛構角色”這個范疇。因此,如果日常對象接續主義可以理解,虛構對象接續主義同樣可以理解。
質疑二:縱使關于虛構對象的接續主義觀念是可以理解的,到底如何確定哪些東西構成了哪些虛構對象的時間部分呢?若不能回答該問題,移植接續主義理念到虛構對象領域將依然是不合理的,因此,接續主義虛構名字指稱觀將仍然是不可信的。
回應:在這個問題上,虛構對象接續主義要比日常對象接續主義更有優勢。對日常對象而言,接續主義者要通過一個初始的關系來確定哪些東西構成了哪些對象的時間部分。奎因(W. V. Quine)稱這種關系為同族關系(kinship),只要彼此之間具有同族關系即是時間部分[注]W. V. Quine, “Identity, Ostension, and Hypostasis”,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47, No. 22, 1950, p. 622.。在筆者看來,關于虛構對象的接續主義更有優勢,因為關于如何確定虛構對象部分整體關系的外延,接續主義者擁有更多線索。具體而言,在創作語境下,一個虛構對象O牽涉的時間部分整體關系具有文本基礎。虛構對象整體O對應的是整個文本T。時間部分Oi對應的是文本Ti,而Ti是T的構成部分。另外,Ti與Ti-1之間具有“繼續”關系。根據定義,Ti是Ti-1加上伴隨第i次出現的O的名字N的性質描述。相應地,Oi比Oi-1更“豐富”,因為Gi比Gi-1包含的屬性更多。簡言之,虛構對象的故事文本基礎使得虛構對象的時間部分整體關系外延相對更加清晰。
質疑三:根據接續主義指稱觀,在創作語境下,對虛構對象的指稱通過對其時間部分的指稱完成,但是,既然虛構對象的時間部分依然是抽象對象,那么,如何完成對時間部分的指稱呢?
回應:為了承認虛構名字是真正有所指稱的名字,像所有實在論者一樣,我們必須承認抽象對象可以被指稱。比如,縱使是空指稱論者扎爾塔和克里普克也認為,創作過程結束后,虛構名字可以真正指稱虛構對象。假若接受流行的因果指稱理論,則必須對命名條件進行拓展使得虛構名字對應的命名儀式也可以完成。特別是,被命名的對象不必與命名者處于因果關系中。在筆者看來,只要承認抽象對象,這樣的限制就必須消除。比如,若承認自然數,那么,為了完成對自然數的指稱,我們不必與自然數處于因果關系中。自然數是抽象的,不在時空中。對虛構對象而言,情況是類似的。
那么,到底如何完成對虛構對象部分的指稱呢?按照克里普克的因果指稱理論,命名儀式可以通過實指也可以通過描述完成[注]S. Kripke, Reference and Existenc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2013, p.13.。筆者認為,對虛構對象的時間部分的指稱可以通過描述的方式完成。先考慮日常對象情況。比如,我可以通過說出“讓我們把第一個到達教室的人稱作‘禿鷲’”完成對某個人的命名儀式。如果確實有人進入教室,那個第一個到達教室的人就是“禿鷲”所命名的人。再考慮抽象對象情況。比如,我可以通過說出“讓我們把0的后繼稱作‘1’”完成對1的命名儀式。作為0的后繼的那個唯一的自然數將會是“1”所命名的對象。類似地,我們可以通過描述的方式完成對虛構對象的命名儀式。特別地,可以通過描述的方式完成對虛構對象的時間部分的命名和指稱。比如,在柯南·道爾創作福爾摩斯的過程中,當“福爾摩斯”第i次出現時,它相當于說“讓我們將如此這般的偵探稱作‘福爾摩斯’”。此處的“如此這般”對應的是Ti給出的屬性描述。第i次出現的“福爾摩斯”命名的就是時間部分福爾摩斯i。
質疑四:薩爾蒙認為,創作過程中作者通過虛構名字完成的指稱行為,恰如用日常名字對未來實體進行指稱。接續主義指稱論者似乎同樣認為虛構名字指稱的是未來實體。那么,從接續主義指稱觀的視角看,創作過程中的虛構名字指稱現象與日常的指稱未來實體現象具有怎樣的差別呢?
回應:卡普蘭曾以“紐曼1”(Newman 1)為例說明指稱未來實體現象[注]D. Kaplan, Bob and Carol and Ted and Alice, in K. J. J. Hintikka et al. eds., Approaches to Natural Langauge: Proceedings of the 1970 Stanford Workshop on Grammar and Semantics, Dordrecht: 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1973, p.508, p.516.。“紐曼1”被用來指稱二十二世紀出生的第一個男孩。看起來,我們完全可以通過“讓我們將二十二世紀出生的第一個男孩稱為‘紐曼1’”完成對紐曼1的命名。就是說,雖然這樣的孩子尚未出世,也尚未被任何媽媽懷孕,我們依然可以完成對紐曼1的命名。與此不同,根據虛構名字接續主義指稱觀,雖然福爾摩斯同一性尚未被確立,柯南·道爾依然可以直接指稱福爾摩斯的時間部分,福爾摩斯并非完全不存在,因為其時間部分在不斷的生成中。
另外,還有兩個重要差異。其一,指稱未來的日常實體是可能失敗的,但是,創作語境下對虛構對象的指稱行為卻不會失敗。比如,假設二十二世紀最早出生的男孩是多個而不是一個,或者更極端一些,二十二世紀出生的都是女孩,或者二十二世紀人類已經由于核彈滅亡了,那么,“紐曼1”都會指稱失敗。然而,一旦柯南·道爾的虛構意向確定,無論柯南·道爾所寫的故事按照什么方向發展,“福爾摩斯”總是在指稱一個虛構對象整體,絕不會指稱失敗。其二,縱使未來日常實體真地會存在,對其指稱也不是通過指稱其時間部分來完成。比如,在進入二十二世紀之前,紐曼1根本沒有時間部分(因為它不存在),不可能通過對時間部分的指稱完成對紐曼1整體的指稱。以上三方面的差異,使得接續主義指稱觀適用于創作過程中的虛構名字,卻不適用于一般的未來實體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