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此時正拜理學大師倭仁為師,這封信里談到自己的身邊有明師益友相助。《曾國藩年譜》中說,他“效法前賢澄清天下之志”便產生在這個時期。如此看來,曾國藩在信中滔滔不絕要諸弟立的志,正是他自己——一個年輕翰林的法前賢清天下的大志。
曾國藩致諸弟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
四位老弟足下:
……
觀四弟來信甚詳,其發奮自勵之志,溢于行間。然必欲找館出外,此何意也?不過謂家塾離家太近,容易耽擱,不如出外較清靜耳。然出外從師,則無甚耽擱;若出外教書,其耽擱更甚于家塾矣。且茍能發奮自立,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皆可讀書;茍不能發奮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靜之鄉、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何必擇地?何必擇時?但自問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數奇,余亦深以為然。然屈于小試輒發牢騷,吾竊笑其志之小,而所憂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圣外王之業,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故其為憂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為憂也,以德不修學不講為憂也。是故頑民梗化則憂之,蠻夷猾夏則憂之,小人在位賢才否閉則憂之,匹夫匹婦不被己澤則憂之,所謂悲天命而憫人窮。此君子之所憂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饑飽,世俗之榮辱得失、貴賤毀譽,君子固不暇憂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試,自稱數奇,余竊笑其所憂之不大也。
蓋人不讀書則已,亦既自名曰讀書人,則必從事于《大學》。《大學》之綱領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內事也。若讀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謂此三項與我身了不相涉,則讀書何用?雖使能文能詩,博雅自詡,亦只算得識字之牧豬奴耳!豈得謂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藝取士,亦謂其能代圣賢立言,必能明圣賢之理,行圣賢之行,可以居官蒞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為分外事,則雖能文能詩,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實茫然不講,朝廷用此等人作官,與用牧豬奴作官何以異哉?然則既自名為讀書人,則《大學》之綱領,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條目有八,自我觀之,其致功之處,則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誠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誠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謂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國、天下,皆物也;天地萬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窮其理也。如事親定省,物也;究其所以當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隨行,物也;究其所以當隨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養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齊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書,句句皆物也;切己體察、窮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謂誠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進,下學在此,上達亦在此。
吾友吳竹如格物工夫頗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則誠意工夫極嚴,每日有日課冊,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筆之于書。……蓋其慎獨之嚴,雖妄念偶動,必即時克治,而著之于書,故所讀之書,句句皆切身之要藥。茲將艮峰先生日課抄三頁付歸與諸弟看。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樣,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于冊,以便觸目克治,亦寫楷書。馮樹堂與余同日記起,亦有日課冊。樹堂極為虛心,愛我如兄,敬我如師,將來必有所成。
余向來有無恒之弊,自此次寫日課本子起,可保終身有恒矣。蓋明師益友,重重夾持,能進不能退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僩,令人對之肅然。吳竹如、竇蘭泉之精義,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吳子序、邵蕙西之談經,深思明辨。何子貞之談字,其精妙處,無一不合,其談詩尤最符契。……馮樹堂、陳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鏡海先生,吾雖未嘗執贄請業,而心已師之矣。
吾每作書與諸弟,不覺其言之長,想諸弟或厭煩難看矣。然諸弟茍有長信與我,我實樂之,如獲至寶。人固各有性情也。
……
兄國藩手具
(以上家書為節選)
唐浩明評點
這是曾國藩與諸弟談為學之道的一封極重要的信。曾國藩在這封信里有一種高屋建瓴的架勢,陳義頗高,說教成分也較多。當今世風日趨浮躁,人皆急功近利,恨不得一日之間便發大財、居高位、享盛名,不愿意去做長時間的累積功夫,尤其不愿意去從事道德心靈方面的修煉,認為那些都是虛的假的。其實160多年前的世風也不見得比今天淳厚多少,這可以從當時人寫的書里看得出。但是,就在那個時候,也有一些人,他們既志存高遠,又腳踏實地,修身務本,儲才養望,在天時未到之前,努力準備著,一旦機會降臨便能很快把握住,捷足先登。曾國藩、左宗棠、羅澤南等人都是這批人的突出代表。縱觀曾國藩的一生,其成功之基實奠于早期這種扎實的格致修誠的訓練。
今日之年輕人,若無心做大事則罷,若有心做一番實實在在的事業,則千萬不要視修身為迂腐空疏,應從曾國藩成功的人生過程中,看到此種功夫的實際作用。
曾國藩對他的幾個弟弟曾用兩句詩來評價:“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為辰時出生的四弟(曾國潢),午君為午時出生的六弟(曾國華),老沅為九弟沅甫(曾國荃)。
盡管從字面上看都是佳評,但透過表面,可以看出曾國藩對這三個弟弟的評價是有高低區別的,而且以后各人的發展,也的確驗證了他的評價。常言說,知子莫如父,知弟莫如兄。其實,許多為父的并不能知其子,為兄的也并不能知其弟,因為這還要牽涉到為父為兄的眼光如何。曾國藩向被譽為“衡人精當”,從其對三個弟弟的評價上也可看出此說是有根據的。
平正的另一面即平庸無用。曾國藩在一封給父母的信中說“四弟天分平常”,恰恰說的就是這一面。四弟國潢一輩子在家守著田產房屋,從未見他有過顯眼的事跡,可知此人在曾家眾兄弟中實屬才干平平。此時年已22歲仍身為白丁的曾四爺,卻不安心在家塾過一邊教書一邊攻讀的日子,想外出找一個學館,理由是外館清靜,家塾易為雜事耽擱。曾四爺本身就不是一個能清靜的人,做大哥的在家信中告誡這個弟弟少管閑事,不要吹嗩吶趕熱鬧等,可見“外館清靜”云云,不外乎一為自己功名未中找借口,二則趁此外出看看花花世界。故曾國藩斷然制止他的這個躁動:不必擇地擇時,若是真的立志苦讀,再吵鬧的地方也可讀書,否則,即便是神仙之境也不能讀好書。曾國藩這番話,其實對任何一個正處求學時期的讀書郎都適用。古時有鑿壁偷光、掛角讀書的窮苦學者,今有十五六歲便腰纏萬貫不讀書而去泡妞的“小皇帝”。可見讀不讀書,不取決于外部環境,而在于內心立志與不立志耳。
曾家的六爺被大哥稱之為“奇”。奇者,或許真有奇才異能,也或許只是自命不凡、眼高手低罷了。從其一生的行徑看來,曾六爺的“奇”,實無足稱道。此時他考試成績不佳,不從自身找原因,卻怨天尤人,大發牢騷。曾國藩這封家信,便主要是對這位缺乏自知之明的六弟寫的。曾國藩訓誡六弟:小試不售便發牢騷,實為胸襟不寬、志量太小的緣故。君子之立志,不在一己之榮辱得失,而在有民胞物與之量、內圣外王之業。
“民胞物與”四字出自北宋理學家張載的《西銘》:“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意為人類萬物同為天父地母所生,實與自己同出一源,故而都應該愛護。這種觀念反映了理學也具有博愛和恢宏的一面。
“內圣外王”,語出《莊子·天下》:“是故內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這是儒學信徒的一種理想人格,意為內修圣人之德,外施王者之政。
接下來,曾國藩又向六弟指出,腦子里應該思考的是自己哪些方面不如堯舜,不如周公,離天地完人的差距還有多遠;心里應該憂慮的,是老百姓沒有教化過來,外族在欺侮我們,小人在位、賢良未得使用,匹夫匹婦沒有受到自己的恩澤,等等。
筆者想,當年曾國藩的幾個弟弟,尤其是心氣高傲的六弟,讀到這里時,必定是或竊笑或惱怒,總之,都不可能接受大哥的這番高談闊論。平心而論,要這幾個住在荒山僻嶺、無寸尺功名、無絲毫地位的小青年去思考憂慮這些事,真是不太現實。細究當時的情況,曾國藩實不過借此夫子自道而已!
曾國藩此時正拜理學大師倭仁(1804—1871,同治帝老師,文淵閣大學士)為師,這封信里曾國藩又談到自己的身邊有明師益友相助。明師即倭仁,益友即吳竹如、馮樹堂、陳岱云等人,曾國藩和他們在一起成天讀朱子全書,談修誠之事,并每日記日記,將一念之差、一事之失,皆記于當天的日記里,對自己的差失嚴加鞭笞,毫不留情,甚至不惜罵自己如豬狗,而且還互相傳看,以達到監督的作用。曾國藩還為自己定下日課,就像一個規矩的小學生、一個虔誠的宗教徒似的,每天嚴守課程表,一絲不茍。
他將自己過去一切不合圣賢規范的東西譬為昨日種種死,而將一切合于圣賢規范的東西譬為今日種種生。自號滌生,其意即在此:滌舊而生新。曾國藩年譜中說,他“效法前賢澄清天下之志”便產生在這個時期。如此看來,曾國藩在信中滔滔不絕要諸弟立的志,正是他自己——一個年輕翰林的法前賢清天下的大志。
諸弟能不能接受暫且不管,懸出一個極高的目標來,讓他們心存敬畏,努力追求,也是好事。至于對一般讀書人而言,真正的有效工夫當用在何處呢?曾國藩將自己的“金針”傳給諸弟,這便是《大學》《中庸》里所說的“格物”“誠意”四字。窮究事理,躬自力行,便可成為一個讀書明理的君子。悲天憫人的絕大志向,曾國藩在以后的家書中較少提及,至于“格物”“誠意”等話題倒是常常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