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 子
這是個早已不存在的“漾”,消失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事實上,是硬生生給抽干的。那時,仿佛還以糧為綱,圍湖造田余熱未歇。“人定勝天”,本來就淺水位的杜公漾不知怎么就被牛氣沖天的“革命泵”(好像叫“圬工泵”),夜以繼日,圍追堵截,消滅了。
抽干后,周邊村民歡欣鼓舞,摸魚撿蚌撿撈沉浮物。一時間,我等十來歲頑童也躍躍欲試。一邊腳踢洪荒塘釘,一邊難得一窺老漁民用釣槍在淤泥中逮起“千年神龜”。為排除最后的積水,漾中央開挖了一條深深的河溝,那等于是在海底再挖海溝。集聚的水湍急,急水中的魚厲害,但“革命泵”力大無比加勁抽,以致人們只能站立深溝邊,眼睜睜看著魚兒被吸進泵口,好不沮喪。
杜公漾抽干后,先是劃分給生產大隊種田。但不知怎的,就是長不成可收獲的稻谷。原來,湖底淤泥有些為小粉土,細膩與板結,如淀粉沉淀。我們特別愛這樣的土,雨后,粉刷瓷結,腳踩上去,不粘,更不會硌腳。稻谷不見豐收,遂改開魚塘。這時,改革開放的號角隱隱吹響。杜公漾位于吳江黎里,系江浙滬腹地,鄉鎮企業油然而生。世紀之交,干脆任其荒廢,同時又百廢待興,來個咸魚翻身、鯉魚打挺,一半“集約用地”成為小微企業大本營,一半“回土復耕”成為大農戶馳騁地。輾轉反復,再也找不到蕩漾的水印了,也無需多情尋覓所謂鄉愁了。
關于杜公漾,我驚詫,地方史志中始終輕描淡寫,不多記一筆。查閱清代《黎里志》,即便名士徐達源也只是一筆帶過,想來那時司空見慣。歷史上,包括黎里在內的太湖流域,大背景“水天一色”,河蕩潭漾,星羅棋布。水如夢魘,壓迫著地方,也激發起一方水土的抗爭熱情。新中國成立后大興冬季水利會戰,讓水鄉澤國“首當其沖”。塘中筑壩,湖邊圍田,填河栽秧……不亦樂乎!
回到記憶中的杜公漾,真個浩瀚、壯闊,那是我童年的“氣蒸云夢澤”,是嬉戲與網羅食材的廣闊天地。漾中波光粼粼,村中炊煙裊裊。有霧氣的時候,煙樹遠村云山,朦朧一片;天朗氣清時,則盡可大做白日夢,詩與遠方歷歷在目??梢哉f,我僅有的一點哲理與詩情,就是在杜公漾畔,若即若離釀就。
杜公漾抽干之際,屁孩們只有興奮,只有水泊初聚義的快感。每天都去報到,都要以各種理由“軋鬧猛”。我們瘋狂,從上到下哪個干部群眾不亢奮,用日后風行的“打了雞血”作比喻,歪打正著。大人們是機會難得、假公肥私,捉魚啊。小孩們是看熱鬧,無意中“瞎貓撞著死老鼠”,或踩到一水產品,或撿拾起一件小器物,喜出望外啊。
杜公漾蕩漾時,水面遼闊,水清澈。夏日午后,酷日當空,非但沒有構成威脅,反而給戲水的孩子帶來無限希望。那樣,水就不涼;那樣,就可以久久地在漾中“伏波”。淺灘硬底,水草依稀。膝蓋微屈,水面剛好齊脖頸。愜意地閉起眼,柔波如輕紗細浣,說不盡的溫柔。有時竟至飄飄然欲眠,夢亦呈水晶般透明。水鄉的孩子識水,水也識童心。城中與今天的孩子是不會有這樣的享受。順水推舟、順手牽羊,更多時候,我們會在“伏波”之余,把手探入水草叢或伸進水沫吞吐的淺灘石隙——那里躲藏著小魚蝦,呆萌。尤其是蝦,一只只如齊白石筆下所現,中看又中吃。
不敢走遠方,也不敢游走得太遠。童年流連處,其實不過杜公漾之一角,近水樓臺,向陽花開。稍涉遠,陡然一“百慕大三角”,深不可測,水極寒。那里發現過很多神秘東西,據說還發現過亞洲象骨骼化石。我的一位小學同學父親,做木工,漾抽干后,于旁通的深水荷花池底挖得一巨鱉,斬食之,日后蹊蹺事不斷。
“杜公何許人也”,永遠猜不透。杜公漾消失了,我們長大了,遠走高飛。
我的小學與初中一二年級是在家門口的鄉校讀的,七八位老師大多為代課教師。小學采用復式班教學,基本用本地“土話”。語文課相對高大上,用洋涇浜普通話。
“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眳墙胤讲淮?,方言卻千差萬別。東邊蘆墟人聽“西橫頭”橫扇人講話,不啻與西域外交使節打交道。那時,“西橫頭”人總搖著船,夏季載著西瓜、腌大頭菜,近年關載著胡蔥、白菜、蘿卜,沿太浦河東來叫賣。
黎里靠東邊,黎里話也是這個村與那個村不太相同。尤其是隔著太浦河,“河南話”對我們“扎網港”而言,又是外來語。
由此,我一直搞不清許多“物事”——普通話中叫什么,漢字寫作什么。這樣的苦惱,伴我成長,且糾纏回憶,至今不滅。不知怎的,扎網港的發音極含糊,叫法又獨特,想找到對應詞匯,有時真困難。如“構樹”,極卑微的一種樹,司空見慣,但就是不明白學名是什么,因為我們叫它“國樹”。再如“東邊西邊”,我們稱作“東海西?!?,明明與水不搭界,與海十萬八千里,但一直這樣叫過來叫過去。
最頭疼的是地名。已過“知天命”的我,因為搞地方史料關系,經常查閱一些舊志地圖??粗厦娴臉嗣?,好多時候詫異。如“西姚港”這個地名出現眼前時,我竟不明白那正是我少年時期常去做客的“西海港娘舅”家。感謝早已消失的“杜公漾”提示,讓我恍然大悟,盡管是在西邊,正確的標注不是“西海港”而是“西姚港”。近期接到一位老人電話,聲稱要寫回憶錄,欲索我編輯的《吳江文史資料》參考。老人是幾經輾轉知曉我的手機號,遠兜遠轉,終于把來龍去脈說清楚。原來,他是我父親輩,與我還有依稀的姻親關系。一個地名報出來,令我恍惚——梓樹下。
梓樹下,何其滄桑又詩意,不由聯想起山西洪洞“大槐樹下”。我不知道,這個村的形成,是否也與歷史上的戰亂、遷徙有關。遠的如張士誠起兵、太平軍“長毛”燒掠,近的如日寇掃蕩、解放初期“土改”。無論如何,這個地名之于我印象相當深刻。那是因為童年時,我跟著祖母出遠門走親戚的極致就是此地。一直以來,苦于寫不出準確地名。依讀音記為“紫熟屋”,那也是窮盡所能,用想象與排除法得出的最佳選項。你想,屋后的茄子成熟了不是紫紅色嗎?《紅樓夢》中劉姥姥的村莊不也如此景象嗎?看到真正答案后,恍若隔世。祖母去世三十年了,按俗語云,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天,大批的村莊消失,“桑梓”之情無從寄托。我知道,“梓樹下”名雖猶存,然面目全非也。當年到“梓樹下”做客,一定還要順路串另一家親戚門,近在咫尺,卻不是同一村。那地名好記也好寫,叫“清風橋”,名副其實要走過一座橋,一座高大又結實的木橋。今天對照區劃圖,竟發現寫成“青風橋”,不倫不類,不得其解。推想,要么是“清風”,要么更有可能是“青楓”——與“梓樹”呼應。發展是硬道理,任性的背后是誰都不在乎——割斷了史脈,文字僅為符號標簽。此種情形,一如當年“扎網港”的孤陋寡聞,依音想當然。
再提兩件陳年芝麻事,同樣有關地名寫法。一究竟是“火燒浜”還是“虎嘯浜”;二究竟是“滸涇弄”,還是“虎徑弄”。兩個地名問題皆出自黎里,我的家鄉。小時候,柴垛集結,冬季失火不少見。一失火,烙印難以抹去。因而,我們認同“火燒浜”命名。至于“滸涇弄”,也順理成章。“滸”水邊也,河網交織,舟行為主,入黎里鎮口,原來就有一條小河叫“箭涇”。如此,兩者仿佛可以定論。
然而,一部《吳江縣志》與清嘉慶《黎里志》,挑戰“定論”。史志記載:康熙六十一年(1722)四月,“虎突至永安圩民家,眾逐之,傷三人一斃。往來田間兩晝夜,居民大恐,鳴之官。守備張光玉率兵下鄉,虎已去,不知所之?!泵髑逯H,吳江尚系水鄉澤國、野曠天低?;⒅鰶],雖可信,然明明白白見諸正史,還是霹靂一聲。另有民間傳說,康熙初年,不知從何處而來一虎,騷擾黎里,逡巡“滸涇弄”,最后被斃于不遠處的一土洞。此土洞在禊湖道院,名“伏虎洞”。如果關聯起來演繹,虎當由野地竄來,地緣上對應的“火燒浜”可能真的為“虎嘯浜”(新出版的地方區劃圖,即以此標示);而一步之遙的“滸涇弄”或許懾于虎威,曾叫做“虎徑弄”。但歷史遠比想象豐富,比推理更合理或更不講邏輯。真實情形,無從考證。
文史覓桑梓。最后,蕩開一筆,追尋一下黎里與扎網港兩個地名蹤印。黎里古稱梨花里,三里市河穿鎮而過,故又有“黎川”雅稱。清代大才子袁枚曾來黎里訪名士徐達源(即清嘉慶《黎里志》作者),作詩《黎里行》云:“吳江三十里,地名梨花村。我似捕魚翁,來問桃花津……”扎網港是黎里的一個自然村,也稱撒網港,依河聚居,歷史上可能就是一個“漁村”。明末清初吳江人徐崧與友人合著《百城煙水》,中有一詩,赫然記載兒時隨父“授徒黎川之撒網港王氏”情形:“黎里人家盡水鄉,誰家聚族此推王……場上積薪高過屋,港邊曬網半沿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