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連玉
(南京城墻保護管理中心,江蘇 南京 210006)
南京城墻始建于公元1366年,是我國現存體量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代都城城墻,在中外筑城史上具有無可替代的地位與影響。作為中國,乃至東亞地區古代城市城墻集大成者,南京城墻蘊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科技、藝術、軍事等內涵,是人類重要的物質文化遺產。其價值并不局限于地面存留的文物本體,與之相關的記憶資源更是南京城墻650余年滄桑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亟待提取、保護的國家優秀記憶資源。特別是在現代化城市發展進程中,為南京城墻保護作出過巨大貢獻與努力的重要人物,親歷城墻保護、修繕歷程的工作人員,乃至生活在城墻周圍、保存著個人獨特城墻記憶的“老南京”人及普通市民,他們腦海中存留的有關南京城墻記憶信息,是構成南京城墻突出文化價值體系的重要來源。
為提取、挖掘、保護存留在現代人腦海中有關南京城墻的記憶資源,搭建南京城墻記憶資源平臺,自2017年年底,由南京城墻保護管理中心發起,聯合南京大學文化與自然遺產研究所,共同啟動“南京城墻記憶”口述史項目。該項目首次采用口述史學的新型資源收集方法,通過面對面訪談,深度挖掘、提取、保存與南京城墻有關的珍貴個人記憶資源。該項目的開展不僅是南京城墻保護、研究與利用工作的組成部分,也拉進了城墻與人的距離,是促進南京城墻文化遺產活化利用,推動南京城墻文化遺產可持續發展的重要內容。
口述史又稱口述歷史(oral history),起源于古代先民的口耳相傳與民間傳說,是文獻傳播出現以前記錄歷史的主要方式。作為現代歷史學的分支,口述史學興起于20世紀40年代,以1948年亞倫·芮文斯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創建的第一個口述史專門機構——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研究室為標志[1]。隨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Los Angles)等美國高校相繼成立口述史檔案館與口述史項目,至1966年美國口述歷史學會(Oral History Association)正式成立[2],口述史學研究已推廣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受到了多學科的空前重視。中國大陸有關現代口述史學的實踐與理論建設自20世紀80年代以后逐漸興起[3],鐘少華作為最早的“田野作業”者之一,于1982年開始做口述訪問,并于1989年寫成《中國口述史芻議》[4]。鑒于口述史研究“為歷史本身帶來了活力,也拓寬了歷史的范圍”[5],因此在歷史學、人類學、社會學、政治學等多學科領域遍地開花,成果豐碩。
就文化遺產領域來看,近年來出版的謝辰生等口述采訪——《新中國文物保護史記憶》[6],闡述了新中國成立后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中國文物事業的發展歷程、新中國文物工作重要起草出臺過程及重大方針政策的研究頒布過程等,被譽為新中國文物事業的第一部口述史[7]。此外,口述史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中的應用還引發了一場革命,不僅為非遺研究與保護保存了大量鮮活的第一手資料,并將豐富的非遺技藝推向公眾,為非遺發展受到社會關注搭建了橋梁[8]。正如馮驥才指出,“口述史與非遺有共同之處,口述史面對的是活著的人,非遺的主角就是活著的傳承人,口述史挖掘個人記憶,非遺保存在傳承人的文化記憶中,口述史調查是非遺最重要的搶救手段和保護方式”[9]。
然而,相較于口述史成果在非遺保護與研究中的利用,物質文化遺產多注重文物本體,對于與文物本體相關的個人記憶資源關注較低,在文化遺產保護、研究與利用中,這部分記憶資源也常常被忽視。南京城墻與現代南京人的生活息息相關,不僅構筑了整座城市的筋骨,也是南京人賴以生存的精神家園,現代人腦海中保存的有關南京城墻的珍貴記憶資源,均是南京城墻文化遺產價值的重要組成。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存在于個人腦海中,具有不可替代、無法逆轉的珍貴記憶資源每天都在消逝。搶救城墻記憶遺產,保存真實歷史信息,將有關城墻的個體記憶匯聚成集體記憶,作為珍貴的國家記憶資源做好提取、歸檔、保存工作,是當今南京城墻保護、研究與利用工作中刻不容緩的重要內容,也是推動南京城墻文化遺產活化利用的新嘗試。
“南京城墻記憶”口述史通過對存留在現代人腦海中的城墻記憶資源的提取、保護與利用,形成圍繞南京城墻為主,包含多角度、多視角的記憶資源建設,是面向公眾分享個人記憶、匯聚城墻發展歷史的重要內容。同時,借助多媒體、互聯網等多種傳播手段,利用博物館展覽等媒介,將口述史成果有效應用于南京城墻文化遺產價值傳播中,不斷拉近城墻與人的距離,是拓展口述史資源在文化遺產活化利用中的有效途徑,也是實現南京城墻遺產價值的創造性轉化。
“南京城墻記憶”數字化項目針對被采訪對象不同,相應地訪談內容也不一致,基本圍繞南京城墻,涵蓋南京城墻保護、規劃與申遺工作,南京城墻修繕保護歷程,南京民俗、傳說及個人生活記憶3大主題。
2.1.1 南京城墻遺產保護、規劃與申遺工作
南京城墻遺產保護、規劃與申遺工作是本次數字化項目中的重要內容,多位文保、歷史、考古、文化遺產等領域專家,從各自專業視角入手,梳理了近現代南京城墻保護、規劃與申遺工作的開展歷程。如負責《南京城墻保護規劃》編寫工作的陳薇教授,重點回憶了保護規劃制定與編寫歷程,并指出保護規劃首先要強調研究工作,通過對南京城墻歷史、文化、科學、藝術、軍事、工藝等諸多方面價值的認知理解,搭建研究平臺,并在此基礎上進行客觀評價,再通過保護措施與規劃銜接保護目標與現狀的差距,確保《保護規劃》在實際工作中真正起到統籌作用。
曾任南京市文物局局長、分管南京城墻維修與申遺工作的楊新華先生,則詳細回顧了南京城墻申請世界文化遺產初期階段的工作歷程。從1998年首次在《南京日報》將南京城墻與世界文化遺產聯系在一起,到2004年南京城墻風光帶規劃建設,城墻周邊環境整治,再到2006年南京城墻列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錄》,城墻維修工作常態化后,開始著手對申遺材料進行收集、整理,2007—2012年“中國明清城墻”聯合申遺隊伍逐漸擴大,申遺工作逐步開展,整體回顧了南京城墻及“中國明清城墻”申遺工作的開展。
此外,謝辰生、蔣贊初、梁白泉等為保護南京城墻、北京城墻奔走的中國歷史文化名城捍衛者,從城墻保護角度,回憶了南京城墻及中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與規劃發展歷程以及朱偰先生等仁人志士為保護城墻不懈努力的珍貴歷史。因此,相較于傳統的歷史文獻材料,本次數字化項目以口述資料為主,使得南京城墻遺產保護、規劃與申遺歷程首次以口述采訪與攝像形式得到記錄,成為中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史研究的珍貴資料。
2.1.2 南京城墻修繕保護工作歷程
南京城墻修繕保護工作歷程,也是中國明清城墻保護發展史、近現代南京城市史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對親歷南京城墻保護與修繕工作的相關負責人采訪,生動再現出南京城墻修繕保護過程的“歷史境域”。他們多以親身經歷,回憶了自20世紀90年代以后南京城墻修繕、保護工作的來龍去脈,梳理了南京城墻保護與發展過程,有助于加深對南京城墻保護史的認識,并對日后南京城墻乃至世界城市城墻修繕及保護工作,提供了寶貴經驗與借鑒作用。
如原南京城墻管理處處長葛維成、楊孝華,分別回顧了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至2016的南京城墻修繕保護工作,回憶了維修保護過程中遇到的實際困難與解決方法,形象還原了南京城墻維修歷程。葛維成先生指出,受羅哲文先生影響,清涼門鬼臉城段城墻的維修借鑒了長城司馬臺維修方法,采用鋼架直接撐起鬼臉城段原塌陷的石頭,并在石頭下做好基礎建設工作,使得城墻里原包含的紅砂巖、江水沖刷痕跡等得以顯露,城墻原真性一覽無遺,為日后依照文物原真性原則進行城墻修復提供了珍貴借鑒。建材來源是維修工作首先要解決的重要問題,城磚則是南京城墻維修工作中使用的最主要建材。楊孝華先生指出南京城墻維修工作的最大特點是盡量使用回收的明城磚維修,經過多年、持續的城磚回收工作,2006—2012年城墻維修時共使用了700多萬塊回收的明城磚。基本上在雉堞、女兒墻維修時盡量使用明城磚,只在城磚數量不足時,在城墻內部使用新燒制的城磚維修。因此,通過新、老城磚的結合,使得城墻文物本體建筑遠看一致、和諧,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古都風貌。
利用口述史與影像史資料收集的方法,使城墻修繕過程中鮮為人知的事件與特殊經歷、維修工作的艱辛與收獲,從一位位“城墻人”口述過程中流露,使得城墻維修看似平凡又枯燥的工作,以更為形象的方式得以保存與展示,并為科學記錄中國明清城墻維修保護工作提供了新方法。
2.1.3 南京城墻民俗、傳說及個人記憶
作為南京城墻發展變化的親歷者,生活在城墻周圍的南京人,以及來自不同國家、地區到南京工作、上學的學生及社會人士,都真切地目睹了南京城墻的歷史變化與保護發展,在其個人成長中,保留了各種各樣有關南京城墻的珍貴記憶。比如,從小生長在南京的朱元曙先生回憶了少年與青年時期兩次應戰備需要,在琵琶湖、玄武湖段城墻內挖建防空洞的經歷,并回憶當時曾在玄武湖段城墻意外發現過“墻中墻”遺存,為南京城墻研究工作提供了新線索與新資料。
南京民俗專家陶思炎先生是生長在南京的第四代“南京人”,其家族在南京生活長達百年,留下了大量的珍貴記憶資源。陶先生回憶、解讀了老南京“正月十六上城頭”的民俗活動,指出這一活動是南京保留下來的比較獨特的文化習俗,其形成原因與明初定都南京,調集安徽、江蘇、浙江等多地農民進城,將原來農村正月十六“走三橋”的習俗帶到南京,并且為適應新的城市生活,將城墻與城門作為三橋的替代品,從而產生了民俗變遷。這一習俗在明初形成以后,目前僅在南京一地保留,是南京極具特色的民俗資源。
這些保存在“現代”南京人記憶中的歷史,隨時間飛逝正慢慢褪色,通過對其進行保護與挽救,將為南京城墻留下大量鮮活、直觀的歷史信息。通過口述史項目的積極開展,也帶來了較大的社會影響,使得城墻不僅僅是佇立在南京的歷史文物,而且是與南京人生活緊密相關的“活”的遺產。
首先,“南京城墻記憶”口述史為普通人表現歷史發展過程、保存南京城墻群體記憶搭建了廣闊平臺,通過口述采訪形式拉進了城墻與人的距離,促進了南京城墻文化遺產活化利用。口述采訪作為“南京城墻記憶”資源建設的基本工作方法,其特點在于強調“眼光向下”,正如保羅·湯普森所說,“口述史使英雄不僅來自赫赫有名的領袖,也可以來自默默無聞的平民”[10]。資料獲取對象并不局限于重要歷史人物,普通人腦海中的記憶資源同樣注重挖掘,讓城墻歷史保存更多個人聲音,也促進了普通人對南京城墻的關注及保護參與,推動了南京城墻文化遺產活化利用。比如,生活在南京,經歷過近代南京城墻拆、建的老市民,以及親歷南京城墻近代保護、修復工作的維修人員,他們腦海中保存的與城墻有關的記憶資源,均是亟待挖掘、提取、保護的重要資源。
其次,有關南京城墻的口述記憶資源填補了文獻資料中遺產真實性、細節性的缺陷,形象還原了南京城墻遺產保護、研究與修繕利用工作歷程,為中國明清城墻保護、研究、利用工作提供了新資源與新思路。自20世紀50年代以后,南京城墻的拆除、保護與修繕工作伴隨著南京城市建設發展,相關工作內容也是探討我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發展歷程,探尋近現代南京城市發展史的寶貴材料。特別是南京城墻修繕保護工作歷程,是中國明清城墻保護發展史、近現代南京城市史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對親歷南京城墻保護與修繕工作的相關負責人采訪,生動再現出南京城墻修繕保護過程的“歷史境域”。
最后,“南京城墻記憶”口述史成果利于傳播,為形象展現南京城墻保護修繕歷程、傳播南京城墻文化遺產價值提供重要途徑。相較于傳統文獻材料的敘述與表現范圍,本次口述史工作主要采用錄音、攝像方式對記憶資源素材進行采集,并擬通過電影、電視及視頻多媒體、互聯網等現代技術進行展示。這種方式不僅拓展了素材的收集方法,成果表現形式也更為生動、形象,便于將成果更為直觀地回饋給大眾。
按照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全面貫徹落實中辦國辦印發的《關于加強文物保護利用改革的若干意見》,文化遺產活化利用是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的重要內容,文化遺產只有在活化利用的過程中才能實現可持續發展。在確保文物本體安全的基礎上,兼顧保護與利用兩者平衡與發展,積極推動文化遺產活化利用,是新時期文化遺產工作的重要內容。
“南京城墻記憶”通過口述采訪形式,提取、保存與城墻有關的個人記憶,喚起人們對城墻的關注,拉進城墻與人之間的距離。從文化遺產的產生及價值創造來說,離不開人的積極作用,文化遺產的價值傳播與保護工作更離不開遺產地居民、管理機構人員、享受遺產福祉的人等各種人為因素影響。與古墓葬、遺址等一般文化遺產地不同,南京城墻作為南京城市發展的筋骨,凝聚了南京人的血脈記憶,南京城墻與生活在城市內的居民緊密相關,許許多多南京人常年生活在城墻周圍,他們既是南京城墻這一文化遺產的受眾,也是生活在遺產周邊、切身感受到南京城墻發展變化、傳播南京城墻遺產價值的重要群體。在他們的腦海中保存了珍貴的城墻記憶,展現出遺產地居民對文化遺產的自身理解,以及逐漸增強的保護意識,彰顯出人與文化遺產之間的積極互動。
同時,利用口述采訪形式采集、歸檔與保存相關的口述史材料,還豐富了南京城墻博物館新館館藏資源建設。“博物館的藏品不僅包括實物,也包括反映和記錄客觀真實存在和發生的現象與過程的非物質記錄。如記錄某客觀存在的現象與過程的文字、圖像、音像和數碼記錄等資料”[11]。現代博物館館藏資源已不再局限于實物資料,與展覽展品相關的影像資源以及包含重要歷史信息的口述材料越來越受到重視。通過口述采訪等形式,獲取的珍貴城墻記憶信息,豐富了博物館的基本館藏,使得博物館收藏不再局限于傳統實物藏品,具有同等重要性的非物質材料也同樣需要重視,需要進行妥善保管、收藏。未來還擬結合互聯網技術,建立“南京城墻記憶”數字資源庫,籌建“南京城墻記憶”專題網站,將整理好的南京城墻記憶資源開放給全球用戶,實現記憶資源的在線瀏覽、觀看與檢索,促進“南京城墻記憶”成果的有效傳播與利用。“南京城墻記憶”口述史是南京城墻保護管理中心獨立采集、收藏的有關南京城墻的記憶資源,保存了南京城墻拆建、維修、保護、申遺等諸多珍貴的第一手信息,通過與互聯網技術的結合,將有關南京城墻的珍貴個人記憶上傳至網絡,使得居住在世界各地的觀眾均能足不出戶就可共享有關南京城墻的珍貴歷史記憶,實現南京城墻記憶資源共享,擴大南京城墻的影響力,促進南京城墻文化遺產價值有效傳播。
此外,口述采訪獲得的南京城墻記憶資源,也為南京城墻博物館新館展示提供了新的視角,從而實現以記憶資源為契機,探求多角度跨界協作模式,促進了南京城墻文化遺產活化利用。相較于傳統文本或實物展品,以影像、錄音為主的口述采訪材料表現形式更為直觀、形象,口述采訪與采訪人的互動也更貼近人們的日常生活,可以活化博物館展陳形式,延伸展覽主題,促進文化遺產活化利用。就“南京城墻記憶”口述史項目而言,通過口述訪談的形式,采集到包括南京城墻保護修繕歷程、南京城墻申遺與規劃保護等多樣性內容,可應用于相關展覽中,拓展文物相關內涵、背景等解讀,輔助文物本體的展覽展示,也可以作為基礎的展覽素材,組成相關專題展覽。新的博物館學研究改變了以往對物的過分關注,強調人與物的不可分割聯系,更加突出人的研究。口述史資源在博物館展覽中的應用,增強了觀眾與展品之間的互動與聯系,凸顯出展品與觀眾相互結合的理念。比如,有關南京城墻考古發掘工作,通過播放當年負責考古發掘者的口述回憶,配以影像資料,更加形象、具體,使得參觀者如同置身于當時的發掘場景,更加引人入勝。
綜上所述,“南京城墻記憶”口述史項目首次以口述采訪形式,深度挖掘、提取、保存與南京城墻有關的珍貴個人記憶信息,搭建南京城墻記憶資源平臺,不僅是國家記憶工程建設的新拓展,也是口述史采訪在文化遺產活化利用中的新嘗試。城墻作為矗立在城市中的文物本體,與生活在內的居民息息相關,借助“南京城墻記憶”口述資源建構,將城墻與人緊密聯系在一起,讓南京城墻這一矗立在南京城市地面體量最大的文物本體,與時俱進地融入現代南京人的生活,增強公眾對城墻的認知,強化公眾參與,打造主人翁意識,形成“城墻里面是故鄉”的情感牽連。同時,通過“南京城墻記憶”口述訪談等形式的開展,將個人記憶匯聚到城墻中,形成圍繞南京城墻為主,包含多角度、多視角的完整的記憶資源建設,并借助博物館展覽、互聯網技術等,面向公眾分享個人記憶,推動文化遺產價值傳播,從而促進普通公眾與文化遺產本體之間的積極互動,推動文化遺產可持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