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爽

“很快你就82歲了。身高縮短了6厘米,體重只有45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地美麗、優雅,令我心動。我們已經在一起度過了58個年頭,而我對你的愛越發濃烈。我的胸口又有了這惱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熱的身體依偎在我懷里時,它才能被填滿……”安德烈·高茲坐在床上,輕輕地讀著寫給妻子的信。多利娜倚在他的胸前,身體微微顫抖,高茲用手撫過她的臉頰,才發現她正默默流淚。
1947年9月,師從哲學家薩特的年輕學生高茲,正忙著在法國巴黎找一份報社編輯的工作。生于奧地利,又在瑞士洛桑上學,初到這座陌生的城市,高茲的生活格外單調。
那天,一個同學邀請高茲參加一場派對。浪漫的巴黎青年,在舞池中翩然起舞。高茲舞藝不精,只好坐在一旁欣賞。不遠處,3個男青年正圍著一個女孩,央求她一起打牌。女孩沒有理他們,而是徑直向高茲走來,邀請他共舞。靦腆的高茲搖手拒絕,他漲紅了臉說:“我不會跳舞。”女孩笑道:“好吧,希望等你學會跳舞后,可以主動邀請我。”她轉身離開。高茲望著女孩的背影,心潮澎湃,忍不住問同學:“她是誰?就是那個充滿活力、皮膚像珍珠一般的女孩。”同學笑著說:“她叫多利娜,難道你對她動心了?”高茲沒有回答。在他的心底,多利娜美麗、高貴、大方,如同米洛斯島上的阿佛洛狄忒,不可能看上他這樣的窮酸書生。
這次相遇后的一天,他望著窗外發呆時,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多利娜正經過他的樓下。那一刻,高茲相信了命運,他匆匆沖下樓,假裝無意邂逅。那天的太陽很明艷,多利娜美麗極了。高茲鼓足勇氣,問道:“你可以教我跳舞嗎?”“可以。”多利娜回答道。其實早在初見時,她就有些傾心于這個面帶憂郁的青年。
在高茲的童年里,父母受到反猶太主義的侵襲,他的學習生涯顛沛流離。這種不穩定,讓他對婚姻有一種天生的畏懼。“什么能夠證明,在10年或20年后,我們歷經滄桑,而婚姻的契約仍能滿足我們的欲望呢?”高茲向多利娜袒露心跡。
“如果你和一個人結合在一起,打算度過一生,你們就將兩個人的生命放在一起,不要做有損你們結合的事情。建構你們的夫妻關系就是你們共同的計劃,你們永遠都需要根據環境的變化而不斷加強、改變,重新調整方向。你們怎么做,就會成為怎么樣的人。”多利娜的回答讓高茲無法抵擋,他甚至認為,多利娜才是真正的哲學家。他們的靈魂產生了共鳴,這促使他們一起成長。1949年的秋天,在眾人的祝福聲中,他們喜結連理。
婚后的日子,雖然貧窮,卻充滿幸福。每天早上,高茲都會靜靜地望著躺在身旁的多利娜。他說,那時的自己,仿佛是在欣賞充滿柔情的奇跡。而這份奇跡的力量,讓高茲不知疲倦地投入精力,堅持創作。但是,其著作即使在薩特的鼎力推薦下,依然沒有出版商愿意刊印。
高茲很失望,也很失落。多利娜抱著高茲,親吻著他的額頭。“沒有關系,你的生命還有很長的時間,要去創作更多的東西。”高茲在妻子面前,第一次流下眼淚。
1950年的春天,在新婚的高茲看來,春寒料峭,禍不單行,他所在的報刊社因為種種原因破產了。抱著一箱辦公雜物走在回家的路上時,他不知道該如何向多利娜解釋。
“沒有這份工作,我們一樣過得下去。”多利娜把做好的菜端到高茲面前,“不過,以后牛肉我們要少吃一點了。”她的調侃,讓高茲感到既甜蜜又心酸。
在那之后,多利娜找了幾份兼職。高茲心疼不已,但多利娜告訴高茲:“愛上一個作家,就是愛上他的寫作。你的天賦是寫作,那就堅持下去。”高茲被多利娜的這份力量感染,此后筆耕不輟,陸續以戈爾茲為名發表作品,在巴黎文化界引起了很大反響。
隨著高茲稿費的增加,兩個人的生活也有了改善。1958年,高茲的第一本著作《叛徒》出版,但是,高茲在這本具有自傳性質的書中,只用了些許語言談及愛情,還把多利娜塑造成很卑微的形象。
高茲的聲譽越來越高,他進入《現代》雜志編委會,這家由哲學家薩特創辦的雜志在當時負有盛名。不久后,高茲又創辦了《新觀察家》周刊,開始陷入應接不暇的應酬,吸引了許多追隨者。
某天,多利娜突然平靜地告訴高茲,她希望離開他,以免愛情墜入爭吵和背叛的深淵。她建議說,最好的方法是分開一段時間,希望高茲能夠根據自己實際的愿望,做出人生的選擇。
高茲開始反思,他清楚地知道,這段時間里,自己被名聲所累,也傷害了多利娜。他懇求多利娜原諒他。看著高茲的眼睛,多利娜相信了他,回到家中。從此以后,高茲更加尊敬妻子。
隨著歲月的流逝,高茲和多利娜的感情越來越深厚,他在每一場活動中都會帶著妻子。多利娜是一個智慧的女人,她聰慧又好學,與哲學家、作家相談時不卑不亢,連薩特都非常喜歡和她交流。本來多利娜在理論知識上比較欠缺,但她很快就學會了那些生澀的專業術語,開始與學者們巧妙地辯論起來。
1973年的秋天,多利娜間歇性的頭痛發作了。一開始,她以為是氣候變化導致的疾病,但疼痛很長時間都沒消失。高茲帶她去醫院檢查后才發現,是因為多年前多利娜治療腰椎時,注射的藥物產生了嚴重的副作用。他深深地自責,正是因為自己終日忙于工作,妻子才會過度勞累,腰肌勞損。醫生隨后的話,更讓高茲絕望。“她得了蛛網膜病變,這很致命,我們盡力保障她5年的生存期。”
走回病房,看著正在病床上打盹兒的多利娜,高茲才發現,他曾經以為哲學、寫作對自己來說是最重要的,但事實上,如果沒有了多利娜,他就會失去一切。
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醫生建議多利娜到鄉下療養。于是,高茲放下所有事情,陪著她回到自家的農場。她說想要在綠樹成蔭的地方看書,他就在農場前后栽種了200余棵樹。等到這些樹木都成材了,還在照顧妻子的高茲,也是病痛纏身。一天,他們討論了人生即將到來的不同結局,但是,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都不愿意在對方走了以后,孤獨地活下去。他們決心一起告別人世。
于是,他們相擁著,就像當年新婚時睡在沙發上一樣,擠在一起。高茲輕聲讀著寫給妻子的信,多利娜流著淚……當人們發現他們的時候,他們就躺在那里,閉著眼,寧靜得像睡著了一般。
而在不遠處的書桌上,翻開的本子里,寫著這樣一句話:“我們經常對彼此說,萬一有來生,我們仍然愿意共同度過。”
(琴 羽摘自《莫愁·智慧女性》2019年第25期,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