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愛一個人

風蕭藍黛

1

7月末，清晨6點半天光已經大亮，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沒幾分鐘老李就渾身裹了一層汗。趕到老伴病房的時候，一張老臉被曬得紅彤彤。

推開門，老李看見3人間的病房只剩下兩個人，正要開口問，老伴齊紅梅就已經明了他的意思，揉著腦袋慢悠悠地說：“王老太太昨天下午出院了。”

老李把吸管插進豆漿杯里，遞給她說：“這下沒人陪你嘮嗑了。”

齊紅梅咽下嘴里的包子，眼皮往上一翻，“算了吧，她太能說了，昨天我出去接了杯水回來，還沒來得及坐下她就拉著我說話，我一句話都插不進，硬是陪著她站了一個多小時。而且我耳朵本來一直嗡嗡響，她在邊上一直說話，我聽又聽不清，耳鳴還更嚴重了。”

“治了這么些天了，還沒好些？”老李關切地問。“哎，多少年的毛病了，也不是幾天就能好的。”她皺著眉頭說。

“慢慢來，甭心急。”老李安慰。

“咋能不急呢？一天光住院費就好幾百。”齊紅梅說著嘆起氣來。老李說：“怕啥？咱不是有醫保嗎？”

“醫保只報銷一部分，在醫院這治療那治療很貴的。”齊紅梅蔫兒蔫兒地往墻上一靠，又說：“不治腦袋一天到晚暈得很，治吧，一天天花錢，心里又急。”老李拿起枕頭塞到老伴身后，哄孩子般說：“別著急，好好治病最重要。”

門被推開了，年輕的護士端著一個小鐵盤走進來：“13床，今天要打激素。”

“還打啊？”齊紅梅可憐巴巴地望著老李，摸著自己的臉說，“你看，打了幾針激素我的臉都大了一圈了。”老李抬頭瞅了瞅老伴兒，溫柔地說：“臉是大了些，但是皺紋還少了呢，瞧著一點兒不像快60歲的人。”

旁邊的護士甜甜一笑：“阿姨，您這病不打激素好不了。再堅持一下，好不好？”齊紅梅無奈地點點頭。

“醫生昨天說讓做個核磁，做了嗎？”打完針，護士問。

“我覺得不用做，這幾天治療都見效果了，腦袋里面應該沒問題。”齊紅梅說道。

“阿姨，有病就得治，該做什么檢查就得做，不能省錢的。”護士嚴肅了幾分。“做，我們一會兒就去做。”齊紅梅本來還想爭辯幾句，不料被老李截胡搶答。

2?

“顱內占位性病變。”老李看到核磁共振報告的時候，傻眼了。緩過神來自己一個人偷摸去找了醫生。

“情況不太樂觀，手術是唯一的治療辦法。”醫生解釋了一堆，老李就記住了這一句。

出了診室老李還沒緩過勁，一個人溜到醫院外面的馬路牙子徘徊。老伴兒雖然50多了，但還是個小孩脾性，怕疼，要在她腦子里動刀她能受得住嗎？而且她一向節儉慣了，住院這些日子總在念叨花錢多，在腦子里做個手術花銷自然不小，她會不會心疼錢不肯做？最重要的是，手術有風險，老伴兒會不會……老李越想越害怕，心里跟貓抓似的。

閨女嫁得遠，本來怕她兩頭跑太累，齊紅梅住院的事老兩口還瞞著她，到了這個關口老李只能一個電話火急火燎地把她叫了回來。

當天晚上閨女就飛了回來，一見著老李就哭了。老李叮囑她：“玲玲，你可千萬別這樣去見你媽，她膽小，你一哭她肯定覺得自己不好了，心里害怕。還有，這次要花不少錢，你媽肯定心疼，搞不好還會不肯做手術，你勸她好好配合醫生做手術別心疼錢，她最聽你的。”

天下沒有子女搞不定的父母，閨女一來齊紅梅果然乖乖配合治療。各項檢查一做，手術定在3天后。

“我就等著手術就行了，你在這里也沒用。”齊紅梅躺在床上吃著閨女給削的蘋果，瞧著閨女消瘦的臉盤心疼地說，“你在醫院吃不好喝不好，而且家里還一堆事，趕緊回吧。”

“陪著你我才安心，回去才吃不好喝不好。”閨女幫她扯扯被子，“小胖你就更不用操心了，他爸他奶都在，餓不著。”

老李接過話茬：“就是，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治病。要真心疼閨女就爭取早點出院。”

3?

第二天，李玲大清早下樓去給二老買早餐，走的時候沒注意，手機落病床上了。不料，她前腳出病房，后腳老公的電話就打過來了。當時齊紅梅正在做激光理療，老李怕吵著她就趕緊接通了。

“老婆，小胖摔了……”女婿周成焦急的聲音傳過來。老李心里咯噔一下，但還是走出病房才開口：“摔哪了？要緊不？”

“爸，那個……”周成聽到老李的聲音愣了一下，“不是很要緊，就是小腿摔了個口子，得住幾天院。”

“咋回事啊？”老李想到孫子胖乎乎的小腿受了傷，就覺得自己的心像刀割一樣，說話不自覺就帶了怒氣，“他奶奶不是也在嗎？倆大人還照顧不好一個娃？”

周成嘆了一口氣：“我媽這段時間血壓又高了，也在醫院住著呢。”

老李一下子沒了底氣，語調也跟著軟和下去：“親家住院了你們咋都不跟我們說，這些日子難為你了，我一會兒讓玲玲趕緊回去。”掛了電話老李就在電梯口等著李玲，好說歹說逼著她買了當天回去的機票，然后跟老伴兒謊稱閨女單位有急事。

4?

手術前一天晚上，老李躺在老伴兒旁邊的空病床上，心事重重的，怎么也睡不著，怕擾著老伴兒也不敢翻身。齊紅梅沒睡幾個小時就開始翻騰，時不時還長嘆一聲。

“哪兒不舒服嗎？”老李起身打開了床頭的小燈。齊紅梅半閉著眼，揉著腦袋說：“腦子里亂得很，睡不著。”說完她睜開眼，與老李對望，“老李，我怕這回我挺不過去，我把事情交代明白，才能安心上手術臺。”

老李低下頭，眼圈紅了。

“咱倆結婚30多年了，小吵小鬧有過，但我嫁給你……挺好的。”齊紅梅有些哽咽，“咱們那個年代，老公打老婆的、喝酒賭博的，不少見，可是我命好，沒碰上。”

老李仰起臉，有些羞澀地笑：“當年你可是咱廠的一枝花，可你偏嫁給了要長相沒長相，要本事沒本事的我，要再不對你好點那不得遭雷劈嗎。”

“咋沒本事了？你可是咱們廠的頭牌技工，厲害著呢。”說著齊紅梅坐起身。

柔軟的燈光里，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老李忽然有些心酸想哭，眼里噙了淚，卻不敢讓它掉出來。“你還記得我生玲玲那年嗎？”齊紅梅忽然問。

“咋能不記得？”老李看向窗外，好像當年的情境再次上演，“當時，我在產房外等著，你老半天生不下來，給我急得。后來你被推出來的時候，瞧著都快沒人氣了。我當時就在想，你受這么大罪給我生個娃，以后我一定得加倍對你好。”

“當年我爹媽看我生了個閨女，就勸我再給你生個兒子，不然怕我日子不好過……”“哪能呢？”老李打斷齊紅梅說，“兒子女兒都是我的血脈，我怎么舍得讓你再遭一回罪呢？”

齊紅梅笑著，眼眶泛了淚花：“值了，我這輩子值了！你待我這樣好。”

“這才哪到哪，咱們的好日子還長著呢。”老李說，“你瞧我這么硬朗，再伺候你幾十年不成問題。”

齊紅梅沉默了，頓了一會兒認認真真地說：“老李，少時夫妻老來伴，人老了就得有個伴兒才行。如果我這回有個好歹，你就再找一個合得來的，能照顧你的，別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老李眼圈發紅，梗著脖子說：“別胡說，我說沒事就沒事！”

“砰砰——”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3點多了，還不睡覺！”“別瞎想了，再睡會兒吧。”老李關了燈，兩個人又重新躺下。老李的腦海里，像放電影般回想了這一生，老伴兒從年輕嬌俏的姑娘變成滿是皺紋的老太婆，數十年喜悅也好，艱難也罷，他們相依相伴走過這一生，自始自終是幸福的。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另一半會有先走的可能。他只能在心里默念：菩薩保佑啊。

5?

手術室外。老李來回踱著步，腦子里一遍又一遍回憶著他們倆過去的種種。3個小時后，齊紅梅終于被推出來了，老李像火箭一樣沖過去，“醫生手術成功嗎？”

“別緊張，手術很成功，后期慢慢調養恢復就沒事了。”聽到醫生這樣的回答，老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齊紅梅剛被推進病房，李玲的電話就來了，聽得出來她也在擔驚受怕。“你媽沒事了，休養一陣兒就能出院，你別操心。”老李裝得風輕云淡，“小胖的腿怎么樣了？”

“沒事，娃恢復能力強，后天就準備出院了。”聽說老媽手術成功，李玲聲音輕快起來。

“你婆婆還好吧？”老李又問。“也還好，雖然還得在醫院住幾天，但是沒啥危險了。”李玲答。老李自顧自地點點頭，瞄一眼還在熟睡的老伴兒，對著電話說：“那就好那就好，都沒事就好，閨女，咱都要好好的啊，咱們的幸福日子還長著呢。”

柔軟的陽光清冽地投進病房里，齊紅梅緊閉的眼角埋著深深淺淺的皺紋，但她的嘴角是微笑的，似乎夢到了剛結婚的那一年，年輕的老李騎著自行車馱著她回娘家。那一日春光明媚，她攔腰抱住他，像抱住了可以依仗的全世界。那時候她就想，一生只愛眼前這一個人，陪他走過這輩子的春華秋實，品嘗驚心動魄的生老病死，一輩子，便也值了。

（摘自作者的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