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鳳華
向晚時分,秋風颯颯,我踽踽獨行在歸家的村路上。暮色蒼茫,霞光濡染,路上行人輕盈擦過,撒一片人間煙火氣息。路旁水杉和意楊遠方交匯,如同走進霍貝瑪的油畫里。
四野闃寂無聲,幾棵老樹默立于枯草叢中,鐵質枝條像要攫取什么,顯得蒼涼而悲壯。風過處,葉片簌簌而下,翩躚曼舞,喜悅中流瀉些許無奈與哀怨。蘆花擎著潔白的信念,訴說著落寞和滄桑,像一片片燦爛的微笑,將野地的清苦和寧靜濃縮成亙古的沉默。
秋意恣然,在薄寒中肆意地蔥蘢著。寂靜的秋天像一位姽婳的琴女,眉目干凈,姿容清麗。當我穿過了那片楝樹林,邂逅一方秋水塘時,我真切地感受到一種深刻的靜穆,似從漢唐古韻中走來。
秋風起,秋水瘦,仿佛美人褪去雍容華服,換上淡雅素裝,如舞動長袖的青衣,低吟淺唱,輕舞霓裳。秋水塘很大,鏡子一樣,映著淺岸邊的小屋、繁密的柳樹和暗淡的天空。岸邊有叢生的雜草,線條簡練,如林風眠的畫。夕光中殘荷搖曳,既作飄搖之態,又呈裊娜之姿。草叢里撒著各色秋菊,袒露著自己的青春和微笑。
水塘邊青葦婀娜,風情搖曳,俊鳥翻飛,河鮮潑刺,有如宋畫的蒼勁高古。岸邊菰蒲凝綠,美得沉郁祥和,快然自足,一派渾然。清塘邊植被茂盛,各種雜樹斜逸斜出,虬結纏繞,就像池塘的睫毛。桂花隱在其中,其沉斂的詩人氣質,極具風度與內涵。
塘邊橫陳著幾棵蒼老的苦楝樹??嚅瑯浔M力伸展著腰肢,向我展示著一種動感與奔放。夕陽揉碎塘里,拉出一道道彩色的影。星星點點的橘紅,小魚樣地在水面上跳躍著。夕陽凄婉,有如一曲月樓上傳來的縹緲鳳簫,一聲縈繞在碧空里的悠長雁鳴。
小屋簡陋,門虛掩著。村婦身姿裊娜,蘆葦一樣,娉娉婷婷,在竹樁碼頭上打撈水花生、水浮萍。屋后長著一大片蘆竹,竹葉枯黃,蕭瑟寂寥。沒有一絲風,正如沈從文《邊城》中所敘:溪邊蘆葦水楊柳,菜園中菜蔬,莫不繁榮滋茂,帶著一分有野性的生氣。
池塘里的水顯得清癯,苔上的紋痕深淺不一,密布光陰匆遽的隱語。塘水有時是透明的深藍,將四周蘆葦、雜樹的影子作為陪襯,有時又化成稠厚的墨綠,將天光云影隱匿在絲絨般的秋水里。清新雅致的迷人氣質,令人想起瑞士少女峰下比油畫還要鮮活多彩的布里恩茨湖。
這塊清水塘其實是大地的慧眼,是村莊的靈魂,給村莊增添了神韻和靈性、風采與光澤、生活與活力。當夜色濃墨般浸染萬物時,她會默默地回憶,默默地感動。我驚異于眼前的靜穆。盡管清泠的寒意侵襲我的肌膚,可一股難抑的感奮還是從腳底傳遍全身。我癡癡地佇立在水塘邊,如同一棵樹,站在久遠的歲月里。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興來無遠近,欲去惜芳菲?!鼻锾恋娘L景沁入內心,靈秀、自然,那是唐詩里的清雅,也是宋詞中的婉約,是豐盈的畫面,是動人的輕歌。走進那片空闊澄明的靜穆,獲得一種體察細微、幽深玄遠的清雅樂趣,一種寧靜、純凈的喜悅。
這時,一輪皓月蹲在枝杈間,如一面鉑金的鑼。幾顆星子偷窺著寧靜的村莊。再次回眸,那一方秋水塘,于靜穆中飽含著溫情,飽含著殷殷期盼。
蘇軾有詩:“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痹谔K軾眼里,雪沫乳花,蓼茸蒿筍,都是清歡。這一方秋水塘,這一片雜樹野草,宋詞小令般,雅致溫婉,淳樸本真,帶給我的清歡,蓮花一樣冉冉綻放。
(編輯·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