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誠
近年來,中國當代文學在挖掘“十七年”文學經驗上成為熱點,涉及文學與現實、與大眾、與傳統文學的關系等重要問題,出現不少令人矚目的成果。不過,“十七年文學”的成績、經驗,與它存在的嚴重問題,以至困境糾纏在一起,難以分離;并且在它行進的當時,就不斷有從“內部”進行反思、檢討的情況發生。回到“十七年文學”展開的歷史情境,設若回避、剝離這些已經一再被反思、檢討的問題,不是一種值得肯定的做法。
我想借助法國作家羅杰·加羅蒂(Roger Garaudy,1913-2012)《論無邊的現實主義》來談這個問題。這本書的法文版于一九六三年面世,收入談畢加索、圣瓊·佩斯和卡夫卡的三篇論文,路易·阿拉貢為它寫了序言。據加羅蒂本人說,很快就被翻譯成十四種語言,并在蘇聯、東歐以及西方國家思想文學界引發激烈爭議。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前期,加羅蒂的多部著作都有中譯本,包括寫于一九五七年的《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寫于一九六二年(實際上是他在當年六月法共中央召開的黨員哲學家會議上的報告)的《共產黨人哲學家的任務和對斯大林的哲學錯誤的批判》,和寫于一九五九年的《人的遠景——存在主義,天主教思想,馬克思主義》(分別由三聯書店以“內部發行”的方式出版于一九五三年和一九六五年),但《論無邊的現實主義》當時卻沒有中文譯本,只是在“內部發行”的刊物《現代文藝理論譯叢》(中國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編)上,譯介了一組對這本書的批評和加羅蒂回應的文章(一九六四、一九六五年);在中國并未產生在蘇聯等國家那樣足夠的影響。雖然如此,它的出現和引起的反應、論及的課題,與中國當代文學面臨的問題具有某種“同質性”,值得放在回顧中國當代文學歷史的視域里來談論。
加羅蒂出生于工人家庭,家境貧寒。一九三三年參加法國共產黨,在四十年代抵抗運動中被捕,在阿爾及利亞集中營里被關押近三年?!岸稹眲倮髤⑴c組織工人罷工運動,擔任過法國參議員和法共中央政治局委員。這個經歷,從性質上說和中國革命文學第一代作家的丁玲、胡風、馮雪峰以至周揚等有相似的地方,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最初一代的信仰者和參與者。加羅蒂在類乎自傳性質的《歷史的見證》一文中說:“一九一四年八月二日拂曉,我們的父輩在‘出征之前來到搖籃旁邊親吻我們。二十五年后我們做著同樣的動作。”(《論無邊的現實主義》,181頁,下引該書只標頁碼)戰爭、革命、社會主義在他們的生命中有一種“內在性”。有時候,我們可能會覺得像胡風、丁玲他們在經歷那樣的磨難挫折之后,晚年仍矢志不移,這是將信仰抽象化,“異化”為自身的壓迫力量。不過換一個角度,這種堅持似乎也合乎情理,就如加羅蒂說的:“社會主義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強制的必然性?!奔恿_蒂一九八二年改宗伊斯蘭教,但在他寫作《論無邊的現實主義》的時候,他對共產主義信仰毫無疑問:“我最大的快樂是在五十五歲時仍然忠于我在二十歲時的選擇?!币痪潘木拍昃旁碌绞辉拢捅A_·艾呂雅一起去美洲參加泛美和平大會,第一站是墨西哥,看到“貧困的現實在這里比任何現象都更為殘酷”,看到墨西哥鄉鎮的令人窒息的情景而心神不寧。艾呂雅為此寫下了題為《當代人類的要求》的詩,其中有這樣幾行:
我對你們說一個時代,它沒有歡樂沒有光彩,/它是一段并不神圣的往事,卻是我的時代。/……未來的人們,想象一下這個黑暗的時代,/要在明天理解我,你們應該看看昨天。(212頁)
不過,時代更迭和這一代人的離世,也意味著一個時期的終結。在這些人那里,生活和文學幾乎是同一的,都內在于生命:“人對現實的把握,不是凝視的,而是被經歷和支配的現實。”加羅蒂在論述圣瓊·佩斯的時候用了“雙面人”的說法,說他的“悲劇”是“作為從事社會活動的人,他不能把他的行動變成詩歌,也不能把他的詩歌變成一種行動”;“歌聲在行動結束的地方開始”。無產階級、社會主義文學對自身特征的給定,都有一種“回到”中古,或更早期時代藝術和人的生活那種“同一”的理想。這就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蘇聯的謝爾蓋·特列季雅科夫提出、被本雅明一九三四年重申和論述的“作為生產者的”“行動的”作家的概念。這也是加羅蒂說到畢加索的那層意思,通過畫,“現實成了參與——不是就這個詞的學術意義——盡管它曾保留現實的魔力——而是就勞動和戰斗的意義而言”;“人對現實的一種把握;不是凝視的,而是被經歷和支配的現實”。這一詩歌和行動、生活的關系,在加羅蒂那里得到進一步的解釋。他在分析畢加索的時候說,他“不是為了把政治觀點并列在他的藝術作品里,而是他的創作的必然發展導致”他對共產主義的加入。依社會主義文學的理念,詩歌和行動分裂的克服,正是對資產階級文學的超越的重要指標。不過在今天許多人心目中,這只不過是一個時期,或堅持某一政治、文學理想的作家所做的選擇。
猶如加羅蒂在回應對他的批評時說的:“這個世界和我對它的觀念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處于經常變革的過程中?!保ā墩摤F實主義機器邊界》)這里提出的問題是,在“后革命”時代,這種處理現實與文學的方式在某些作家那里仍可能承接,但作為整體要求的延續是否可能和有效?當我們試圖將“十七年”文學經驗加以延續的時候,語境的變化無法被忽略不計。現在說到“大眾”“現實”“工人作家”“工人寫作”“深入生活”“人民性”等概念和命題,其語義內涵和實踐意義,其實已經發生重大改變。而且,在某些時候,這些詞確實如加羅蒂擔心的那樣,縮減為只具有“學術”的意義。
《論無邊的現實主義》是借作家論來討論文學的緊迫問題,它是加羅蒂面對社會主義文學理論和實踐出現的錯誤和危機做出的反應,一種發生于“內部”的自我修正。它回應的是五十年代之后世界局勢發生的激烈變化,也面對一九五六年蘇共“二十大”發生的震撼性事件;后者如阿拉貢說的,這一事件對一切相信馬克思主義的人是“帶有根本性”的,讓他們不能不“仔細檢查他們的信仰”。加羅蒂對“固定不變的一切都在它內部動搖了”的這一事件,使用了“暈?!边@個詞,說這種暈眩是他從未在監獄和集中營里體驗到的?!拔覀冊院赖匕炎约宏P閉在里面的水晶球被砸碎了,神奇的戒指斷裂了?!保?27頁)但這并不意味著轉而選擇懷疑,“而是決心相信睜開的眼睛”,“去重新獲得我們的確信”;其中重要的一項是,重新思考革命文化實踐主體的性質和位置。加羅蒂的表述是,“自我”不應是消失于集體主義文化要求之中,對這種要求將“既作為一種強制的必然來經受,又由一種自由而孤獨的選擇的責任來承擔”,因而為實踐個體的獨立思考打開空問,他將不以某種綜合的抽象來停止探索,始終與“必然經受”之問形成具有張力的緊張關系。這意味著為實踐主體的創造爭取必需的空間一一而這一空間在過去被極大地擠壓。
在《無邊的現實主義》中,“無邊”是個關鍵詞,也是最引起爭議的一點。它挑戰的是那種教條主義的禁令,提出在現實遭遇危機的時候,不是選擇繼續自我封閉,需要開放和對話。對話和開放不僅是一種方法,而且是一種原則,“必須通過批判性吸收和補充別人所掌握的真理才能進步”?!皩υ挼脑瓌t”顯然“觸犯了以往的一切堅持使絕對的‘善和‘惡對立,奉行善惡二元論的努力”(232頁),因此圍繞它的紛爭當時相當激烈。加羅蒂提出的馬克思主義開放、對話的對象,主要是從他所把握的法國思想、哲學和歐洲文學傳統脈絡里提取?!叭绻f和存在主義的辯論迫使我們更充分地發展馬克思主義不僅在歷史和社會方面,而且在人的主觀性方面所包含的豐富內容,那么和基督教徒的對話則迫使我們進一步探索另一個方面:基督教徒所稱的超驗性”;對于“非現實主義藝術”(當時社會主義文學陣營使用了“頹廢派”概念)——如他著重論述的畢加索的繪畫和卡夫卡的小說,則感受語言、色彩、線條、變形所蘊含的對人的存在的關切。他有爭議地從馬克思早期論著中引入“異化”的概念,認為藝術的創造就是對抗人的異化,真正實現黑格爾、歌德、費爾巴哈所提出的完整的、全面發展的人的理想。在加羅蒂看來,工人階級的斗爭和它的藝術創造,都是為了“贏得”“正在形成的人,即在千百萬男女的頭腦和心靈中升起的、要求愈來愈高的人的形象”。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他將畢加索稱為“在繪畫方面創造第八天的人”——神用了六天創造天地萬物,大功告成很滿意,便宣布第七天歇工為“安息日”,加羅蒂說,畢加索“他向眾神過早滿足的創造提出了起訴”,他是“向一種預示未來的神話的超越”,畢加索的這個起訴,也是針對社會主義實踐自身的。對話和開放的激動,讓加羅蒂做出這樣的描畫:
高爾基喜歡說“美學是未來的倫理學”。是的,當道德不再是奉行戒律而是創造人類的時候。為了創造自身,為了向這種直覺的創造前進,人類運用了各種手段;在當代,共產主義或許就是這一切手段的實施。書籍、戰斗、旅行、人們——通過這一切,我看到這種遙遠的探索正在進行——教給我的東西,歸根結底都是相同的。從卡爾·巴爾特到莫里斯·多列士,從那么多教士到阿拉貢或佩斯,對于政治、詩歌和信仰的思索都不是一種浪費,而是為尋求本質進行的自我集結。(244頁)加羅蒂一九六三年提出的問題,在當代中國“十七年”文學實踐過程中,也以不同程度、不同方式提出過。胡風、馮雪峰關于“新”“舊”現實主義的關系和邊界,秦兆陽關于現實主義的“廣闊的道路”,錢谷融以對“人”的關切和創造作為現實和文學核心,周揚六十年代初“新個性”“最有人性的,最接近未來的完全的人性”的提出……它們與加羅蒂之問并非直接影響的關聯,而是在世界范圍內社會主義文化實踐中各自遭遇的相似難題。當然,由于政治體制和文學體制、作家的具體處境的差異,也由于文化傳統的不同,中國當代文學在提出這些問題的時候,要溫和、含混、謹慎得多,開放和對話的對象也并不相同。另一點差別是這些問題的提出,很快就被取消,或轉化為批判對象而從未得到有效展開和爭辯。
但加羅蒂確實“走得太遠”,正如《現代文藝理論譯叢》在刊發加羅蒂回應批評的文章所加的“譯者按”所說,他的“修正主義觀點表現得那么露骨,他在這條路上是走得那么遠,以致某些修正主義者也覺得對此不能不持保留態度”——后者指的是當時蘇聯文藝理論家對加羅蒂的批評;蘇聯文學界當時在中國眼里,也屬于“修正主義”的行列。
大約在二十年前,我在《問題與方法》這本書里說:“‘革命文學在當代的困境的形成,它的過程是一種在特定的社會環境中的‘自我損害?!边@種“自我損害”,一方面是體制化而逐漸失去它的批判的活力,另一方面是排除它認為不純的文化傳統而對“純粹”“絕對”的不斷的追求。這種設定越來越嚴格的“邊界”和不斷的排除運動,有可能讓自身成為沒有血肉的空殼,但是如果不做這種排除和隔離,又有可能被強大的“異質”文化因素所侵蝕,所吞沒,而失去它的邊界。“這大概是一種悲劇性的命運?!保ā秵栴}與方法一中國當代文學史講稿》,三聯書店二00二年版,282頁)當年的這個問題,仍然還是我的問題。
(《論無邊的現實主義》,[法]羅杰·加羅蒂著,吳岳添譯,百花文藝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