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三桂
《說文解字》是中國古代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文字工具書,其所收錄的與色彩有關的單個漢字數量超過三百個①,涉及漢代社會的色彩觀念、文化習俗以及紡織、服飾、建筑、繪畫、工藝品制造等各個方面,值得深入研究。截至目前,學界對此尚未有過專門探討。本文擬對《說文解字》收錄的與色彩有關的字所反映的漢代色彩觀念作初步探討。
從《說文解字》來看,漢代社會占主導地位的是以青、赤、白、黑、黃為正色的五色思想系統。五色系統的起源今天難以確定。新石器晚期的仰韶文化、龍山文化和馬家窯文化等出土的陶器上使用的色彩,常見的有黑、紅(赤)、白、黃等。這些顏色的運用不僅與原始社會晚期人們的思想觀念有關,也與本土物產有關,具有相當的延續性。商代色彩思想由于史料缺乏無法系統總結,但至少在西周時期,五色系統就已成熟。從現有史料來看,五色系統的形成與五行思想和周代血緣宗法等級制度密切相關。按照這種理論,人們在日常生活的色彩使用上必須遵守相關的禮制,特別是五正色的使用不能隨便僭越。《論語·鄉黨》載,孔子曰,“君子不以紺纟取飾,紅紫不以為褻服”②,紺、纟取與紅、紫雖然都是間色,但其使用也必須遵循一定的禮儀規定。紺指深青中透紅之色,齋戒服飾所用。孔子認為,如果用這種顏色鑲衣領和袖子,就會讓人覺得穿的是齋戒之服。纟取色黑中透紅,喪服所用。如果用纟取色鑲邊,會讓人覺得是在穿喪服。用紅色或紫色做成的衣服應在公會時穿,不能與日常所服相混。孔子又說,“惡紫之奪朱也”③,紫色與朱色在視覺上非常接近,容易相混。朱為正色,紫為間色。孔子所討厭的是紫色喧賓奪主,就像臣子威脅君上那樣。孔子的這些言論,代表了商周以來貴族階層的色彩觀念。
陰陽五行思想起源于商周之際,在《尚書·洪范》作者看來,構成宇宙自然基本物質的水、火、金、木、土對人類生活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其他自然現象與社會現象,也都可以分成五大類,甚至具有五行的性質”④,天時、人事等人類社會與精神現象無不如此。這些事物包括“五紀”(歲、月、日、星辰、歷數)、“五事”(貌、言、視、聽、思)、“五福”(壽、富、康寧、攸好德、考終命)等。“陰陽五行家企圖用五行把自然現象與社會現象聯系起來,用以說明世界是一個有秩序的統一的整體。”⑤戰國時期的陰陽五行理論把時間與空間相對應,以春、夏、秋、冬配東、南、西、北,并分別對應于木、火、金、水;土在時間上配置于夏、秋之交,方位上配屬于中央。如四時的交替運行,五行之間也以相生、相克的原理轉化,因此,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附會于政治,則王朝之更替,也如春夏秋冬之更替、木火土金水之相生相克一樣。
在色彩思想上,從五正色到間色的轉換,也運用了五行相克的思維原理。《周禮·考工記》:“畫、繢之事雜五色。東方謂之青,南方謂之赤,西方謂之白,北方謂之黑,天謂之玄,地謂之黃。”⑥這種將自然色彩與社會等級相聯系的思想一經設定,就被固化下來,成為全社會通行的色彩模式,并在各諸侯國中通行使用。《禮記·月令》載,天子祭祀時所穿的標準服色分別是春青、夏赤、季夏黃、秋白、冬黑⑦。《禮記·玉藻》說:“玄冠朱組纓,天子之冠也。緇布冠繢纟委,諸侯之冠也。玄冠丹組纓,諸侯之齊冠也。玄冠綦組纓,士之齊冠也。縞冠玄武,子姓之冠也。”⑧又特別強調:“衣正色,裳間色。”⑨鄭玄以為這句話指的是冕服,玄上纟熏下。孫希旦《禮記集解》引孔穎達正義:“玄是天色,故為正;纟熏是地色,赤黃之雜,故為間色。”又引皇侃曰:“正,謂青、黃、赤、白、黑,五方正色也。不正,謂五方間色,綠、紅、碧、紫、駵黃也。青是東方正,綠是東方間。東為木,木青,克土,土黃,并以所克為間,故綠色青黃也。赤是南方正,紅是南方間。南為火,火赤,克金,金白,故紅色赤白也。白是西方正,碧是西方間。西為金,金白,克木,木青,故碧色青白也。黑是北方正,紫是北方間,北方水,水黑,克火,火赤,故紫色赤黑也。黃是中央正,駵黃是中央間。中央土,土黃,克水,水黑,故駵黃之色黑黃也。”⑩《周禮·考工記》又說:“土以黃,其象方;天時變,火以圜,山以章,水以龍,鳥、獸、蛇,雜四時五色之位以章之,謂之巧。凡畫、繢之事后素功。”?則五色理論直接與繪畫相聯系了。
漢代對色彩的認識全面繼承了先秦,也將五色思想與五行相生相克理論相結合。《說文解字》曰:“白,西方色也。侌用事,物色白。”“黑,北方色也。火所熏之色也。”古人對黑色的認識,應該來源于火燒之后的炭黑,其黑色最為純正。在黃河流域,人們對陰、陽與寒、熱的關系十分熟悉,太陽在南,代表火,也代表熱與光明,而北方則代表幽暗、寒冷。與黑色相近的玄是黑中有赤,代表天。《說文解字》曰:“玄,幽遠也。象幽,而人覆之也。黑而有赤色者為玄。”又曰:“青,東方色也。木生火,從生丹。丹青之信言必然。”“赤,南方色也。從大、火。”“黃,地之色也。”“金,五色金也,黃為之長。久薶不生衣,百煉不輕,從革不韋,西方之行,生于土。”將五色與五行相配闡釋。
將五正色中的青、黑、白、赤對應方位的東、北、西、南,也即將顏色與方向相匹配,并不是漢族獨有的觀念。《史記·匈奴列傳》載,冒頓單于圍劉邦于白登,“匈奴騎,其西方盡白馬,東方盡青駹馬,北方盡烏驪馬,南方盡骍馬”?。“駹”為面顙皆白的黑馬,“骍”為赤黃色馬,“驪”為黑色馬。冒頓單于的四色戰馬分布正與東方青、北方玄、西方白、南方赤相對應。匈奴的這種色彩觀念是否受到了漢文化的影響,抑或這種色彩觀念本來就為上古北方各部族所共有,現已不得而知。漢族的主要構成部分周族在南下進入關中變成定居的農業部族之前,曾長期在陜北高原過著游牧生活。《史記·周本紀》載,古公亶父為避薰育、戎狄之逼迫而南遷周原,“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筑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這是周部族生活的一個重大轉變。雖然文獻最早提及五行的是《洪范》,且出自殷人箕子之口,但聯系到冒頓單于的這種行為,五行觀念的上古源頭或值得重新考量。近年陜北神木石茆原始社會晚期城址和延安蘆山茆遺址等史前遺址的考古發現,證明遠古時期西北地區可能是夏、商中原文明的重要源頭?,其未來發現值得期待。
總之,漢代人基本繼承了周代以來的五色觀念,且在生活中有所應用。《周禮·考工記》對冕服的五色搭配有這樣的描述:“青與白相次也,赤與黑相次也,玄與黃相次也。赤與黑謂之文,赤與白謂之章,白與黑謂之黼,黑與青謂之黻,五采備謂之繡。”?在漢代輿服制度中,五正色的運用體現出鮮明的等級制特征。《后漢書·輿服志》:“夫禮服之興也,所以報功章德,尊仁尚賢。故禮尊尊貴貴,不得相逾,所以為禮也。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所以順禮也。順則上下有序,德薄者退,德盛者縟。”禮崩樂壞則“諸侯宮縣樂食,祭以白牡,擊玉磬,朱干設錫,冕而舞《大武》。大夫臺門旅樹反坫,繡黼丹朱中衣,鏤簋朱纮”?。這說明從周代發展、演變而來的色彩等級觀念在漢代社會得到了更為具體的發揮與應用。
所謂“間色”,本指青、赤、白、黑、黃五正色之外的所有顏色,但在先秦至漢代人們的觀念中,其中最重要的是與五正色相對應的綠、紅、碧、紫和流黃(流,又作“留”或“駵”)。將這五種間色與五正色相配,是禮儀等級制度的需要。在周代直至漢代的輿服制度中,五間色次于五正色一等。這五種間色實際上是依照與五正色相匹配的五行相克之原理調制而成的人工合成色,其用途更加廣泛。《說文解字》:“綠,帛青黃色也。”綠色是青色(藍色)加黃色調制而成的。繪畫顏料中,用花青加藤黃或明黃調制,即成綠色,配比不同,明度也不同。對五間色的產生,段玉裁解釋得比較清楚:“《綠衣》毛傳曰:‘綠,間色。’《玉藻正義》曰:‘五方間色:綠、紅、碧、紫、駵黃是也。’木青克土黃,東方間色為綠,綠色青黃也。火赤克金白,南方間色為紅,紅色赤白也。金白克木青,西方間色碧,碧色白青也。水黑克火赤,北方間色紫,紫色黑赤也。土黃克水黑,中央間色駵黃,駵黃色黃黑也。”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木青與土黃相克,調和色為綠;“紅色赤白”,就是在赤色中加入白色而得到紅色;“碧色白青”,是在青色中加入白色而成碧色;“紫色黑赤”,是在赤色中加入黑色而得到紫色;“駵黃色黃黑”則是黃色中加入黑色可得到駵黃。其余間色以此類推。
《說文解字》:“紅,帛赤白色也。”段注:“《春秋釋例》曰:‘金畏于火,以白入于赤,故南方間色紅也。’《論語》曰:‘紅紫不以為褻服。’按:此今人所謂粉紅、桃紅也。”漢代人所說的紅,大約相當于我們今天所說的粉紅或桃紅,都是紅中帶白,與赤相比淺了許多。“碧,玉之青美者。”碧色較青色為淺。“紫,帛青赤色也。”青色與赤色相融為紫色。段注:“‘青’當作‘黑’。穎容《春秋釋例》曰:‘火畏于水。以赤入于黑,故北方間色紫也。’”留黃色在《說文解字》中用“纟戾”字表達,或直接稱為“留黃”。“纟戾,帛艸戾草染色也。”“艸戾,草也,可以染留黃。”段注以為染成是為纟戾,纟戾與艸戾疊韻,與留雙聲,又引《漢書·百官公卿表》:“‘諸侯王金璽盭綬。’如淳曰:‘盭音戾,綠盭也。以綠為質。’晉灼曰:‘盭,草名也,似艾,可染綠,因以為綬名。’”流黃之色發綠而近于黃色,以綠為質而染黑,故曰駵黃,為中央間色。
五色相雜可以調制出數十種乃至上百種色階不同的間色。《說文解字》中表達五間色外其他間色的字較多,尤其是那些紡織品的顏色,如:“紺,帛深青而揚赤色也。”段注:“此今之天青,亦謂之紅青。”“以纟熏入深青,而赤見于表,是為紺。”又:“縹,帛白青色也。”段注:“此金克木之色。所克當在下也。縹,《禮記正義》謂之碧。《釋名》曰:‘縹猶漂。’漂,淺青色也,有碧縹,有天縹,有骨縹,各以其色所象言之也。”縹實際上就是青色,碧縹、天縹、骨縹是就不同的明度而言。“儵,青黑繒發白色也。”即淺青帶黑色的繒。又:“縞,鮮卮也。”段注:“《漢·地理志》師古注:‘縞,鮮支也。’”“鮮卮”與“鮮支”同意,指縞色特有的鮮明、靚麗的色澤感覺。又:“絹,繒如麥和鵑(麥莖)色。”麥稈的顏色是淡黃之中略帶白色,是素絹原始的素色。又:“素,白致繒也。從糸垂,取其澤也。”段注:“繒之白而細者也。”所謂“白致繒”,即絲線細密而未經染色的繒。此外,《說文解字》中表間色的字還有纟青、綥、緹等。
五正色由于禮儀制度的限制,不能隨便使用,間色則豐富、鮮明,在漢代已得到廣泛使用。漢人對間色的敏感,在司馬相如的《上林賦》中亦可得到印證。司馬相如極盡鋪張之能事,極力羅列各種豐盛的物產,給人的視覺印象十分斑斕、生動。如他描寫云夢澤,說:“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珉琨珸。”涉及赭土、白堊、雌黃、白石英、青金、碧玉、赤瑾、玫瑰(石珠)、琳、珉等美玉與黑石,都是自然物質中色彩鮮明的東西。言及帝王之儀仗,則曰:“駕馴駁之駟,乘雕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將之雄戟,左鳴皋之雕弓,右夏侯之勁箭。”舞樂則有“鄭女曼姬,被阿錫,揄纻縞,雜纖羅,垂霧縠”;“噏呷萃蔡,下摩蕙蘭,上拂羽蓋,錯翡翠之威蕤,繆繞玉綏;縹乎忽忽,若神仙之仿佛”。弋獵則“掩翡翠,射鵕鸃,微繒出,纖繳施,弋白鵠,連駕鵝,雙鸧下,玄鶴加”。宮室則“雕宮別館,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珰,輦道纟麗屬,步櫩周流,長途中宿”?。這些文字不僅是生動的文學描寫,更是一場關于色彩的視覺盛宴。繼司馬相如而起的其他大賦作家如揚雄、班固、張衡、傅毅等,作品中也有類似繁富的描寫。
在人類生活環境中,自然色彩無疑是最為豐富的,而利用天然顏料手工調制的顏色必然受到自然色彩的極大啟發。對自然色的認識深度與人工色的發達程度可以看作衡量文明發展的標準之一。《說文解字》對自然色與人工合成色有較為明顯的區分。如“玉”部關于玉類色彩的詮釋,基本是對自然色的直接描述:“琰,璧上起美色也。”“玼,新玉色鮮也。”“瑩,玉色也。”“瑕,玉小赤也。”“珊,珊瑚,色赤,生于海。”“,金之美者,與玉同色。從玉,湯聲。《禮記》曰:‘佩刀,諸侯琫而璆珌。’”這些描述直陳其實,不作夸飾,如果能夠看到實物,或曾經見過實物,這些色彩都不難理解。類似描述還涉及金屬顏色,如:“銀,白金也。”“鋈,白金也。”“鉛,青金也。”“錫,銀鉛之間也。”“銅,赤金也。”“鐵,黑金也。”對酒類顏色的描述則比較含混:“醋巿,酒色也。”“配,酒色也。”“酉弋,酒色也。”酒類顏色是人工色,用文字描述難度較大,所以只是混稱“酒色”,不做區分。
許多動物,尤其是馬,與古人生活息息相關,其顏色也得到了更多的關注。《說文解字》對馬之顏色的描述十分豐富,而且多引用《詩經》《周易》等先秦文獻,說明這些字所表述的色彩觀念是從先秦時期就流傳下來的。如:“驪,馬深黑色。”段注:“《魯頌》傳曰:‘純黑曰驪。’”“駽,青驪馬。《詩》曰:‘驪必彼乘駽。’”段注:“謂深黑色而戴青色也。《魯頌·有驪必》曰:‘驪必彼乘駽。’”“騩,馬淺黑色。”“駵,赤馬黑髦尾也。”“騢,馬赤白雜毛。”“騅,馬蒼黑雜毛。”“駱,馬白色黑鬣尾也。”“骃,馬陰白雜毛黑。”“驄,馬青白雜毛也。”段注:“白毛與青毛相間則為淺青,俗所謂蔥白色。”“驈,驪馬白跨也。”“駹,馬面顙皆白也。”“馬鍋,黃馬黑喙。”“驃,黃馬發白色。一曰白髦尾也。”段注:“發白色者,起白點斑駁也。”“驪丕,黃白雜毛也。”“驖,馬赤黑色。”“馰,馬白頟也。”“駁,馬色不純。”“驔,驪馬黃脊。”“驠,馬白州也。”即臀部為白色的馬。“驪文,驪文馬,赤鬣縞身,目若黃金,名曰吉皇之乘。周成王時犬戎獻之。”段注引《山海經·海內北經》:“犬封國曰犬戎,國有文馬,縞身朱鬣,目若黃金,名曰吉量之乘。”指傳說中的目若黃金而馬毛五色斑斕如縞繡的馬。除了馬,其他動物的顏色也被收錄到《說文解字》中,因為重要性下降,描述比較簡單。如:“獫,長喙犬也。一曰黑犬黃頭。”“狼,似犬,銳頭白頰,高前廣后。”“鼬,如鼠,赤黃色,尾大食鼠者。”人身上的黑痣也有記錄:“黳,小黑子。”段注:“師古《漢書注》曰:‘黑子,今中國通呼為黡子,吳楚為之志。’志,記也。”
《說文解字》中表達天然色彩的字還有很多。如:“赪,赤色也。”“赤經,赤色也。”“彀赤,日出之赤也。”特指日出時的赤色。又:“浾,棠棗之汁也。”指棠棗汁特有的紅色。“赭,赤土也。”指土色中帶紅色,今天人們將這種顏色的顏料稱之為赭石。《說文解字》對黑色系列的描述十分豐富。如:“黓會,沃黑色也。”段注:“沃,引申之義為肥美。沃黑者,光潤之黑也。”“,黑皴也。”段注:“皮部無皴字,見于此。《戰國策》:‘墨子百舍重繭,往見公輸班。’”特指人的手腳上所長老繭的黑色。“黔,黎也。秦謂民為黔首,謂黑色。周謂之黎民。《易》曰:‘為黔喙。’”“黕,滓垢也。”段注:“滓者,淀也;垢者,濁也。”“黷,握持垢也……《易》曰:‘再三黷。’”段注:“垢非可握持之物,而入于握持,是辱也。古凡言辱者皆即黷。”黷指因握持而在掌中產生的黑垢,并非可“入于握持”。“黵,大污也。”“黴,中久雨青黑也。”特指因雨水浸泡發霉而形成的黑色。“黮,桑葚之黑也。”“黭,果實黭黯黑也。”
《說文解字》收錄的描述人工合成色的字非常豐富,主要集中在紡織品、建筑和手工制品用色上,尤以紡織品用色為多。《后漢書·輿服志》在談到古人發明紡織物的時候說:“上古穴居而野處,衣毛而冒皮,未有制度。后世圣人易之以絲麻,觀翚翟之文,榮華之色,乃染帛以效之,始作五采,成以為服。”?紡織品的顏色最能代表古人的色彩觀念,而日常生活使用的間色也大多集中在紡織品上。由于當時的染織技術已經較為發達,用于紡織品染色的顏料大多數都是人工色,是人們利用天然顏料加工而成的。
無論自然色或人工色,每種色系的顏色都會存在一定的色差,并隨著色差的擴大而形成不同的明度。對色差的利用在染織、工藝制作乃至輿服、禮儀制度中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故受到人們相當的重視。
《說文解字》中有不少字用于同一色系色差的描述。如表達黃色的“黊”“纟戾”二字:“黊,鮮明黃色也。”即色相鮮艷的正黃色,纟戾則指流黃色。又如對白色色差的描述:“紑,白鮮衣皃……《詩》曰:‘素衣其紑。’”“皎,月之白也。”“皢,日之白也。”“皙,人色白也。”“皤,老人白也。”段注:“老人之色白與少壯之白皙不同,故以次于晳。《兩都賦》曰:‘皤皤國老。’《周易·賁》六四:‘賁如皤如。’引申為凡白素之稱也。”“皬,鳥之白也。”段注引何晏《景福殿賦》:“皬皬白鳥。”“皚,霜雪之白也。”“皅,草華之白也。”段注:“葩字從此。《靈樞經》曰:‘紛紛皅皅,終而復始。’”“皦,玉石之白也。”“,際見之白也。”段注:“際者,壁會也。壁會者,隙也。見讀如現。壁隙之光,一線而已,故從二小。”指墻壁縫隙透出的一線之光那樣的白色。從以上諸例來看,《說文解字》所收各字對色差的定位與描述有較大局限性。在區分白色色差時,用日、月、人、老人、鳥、霜雪、玉石等具體物象加以描述。這雖然讓人容易理解,但比較籠統。如用“皦”來概括玉石的白色,但實際上玉石的白色差別很大,遠非一個字可以概括。
再看《說文解字》中關于黑色色差的字:“黯,深黑也。”“黡,中黑也。”段注:“謂黑在中也。”“黓旦,白而有黑也。”“黓箴,雖晳而黑也。”“黓昜,赤黑也。”“黲,淺青黑色也。”段注:“淺青之黑也。《通俗文》曰:‘暗色曰黲。’《玉篇》曰:‘今謂物將敗時顏色黲也。’”“黤,青黑色也。”段注:“謂青色之黑也。”“黝,微青黑色也……《爾雅》曰:‘地謂之黝。’”段注:“謂微青之黑也,微輕于淺矣。”應指土地的黑色。“黗,黃濁黑也。”段注:“謂黃濁之黑也。”應指黃中泛黑。“點,小黑也。”“黚,淺黃黑也。”段注:“淺黃之黑與黃濁之黑相對成文。”“黓金,黃黑也。”“黓冤,黑有文也。”“,黃黑而白也。”因為黑色為古人日常用色,所以《說文解字》對其色差的區分比白色細致。
紅色也是古人日常使用最多的顏色之一,《說文解字》對其色差的分辨也比較細致。如:“絑,純赤也。《虞書》:‘丹朱如此。’”段注:“‘純’同‘醇’,厚也。赤,南方色也。按‘巿’下云:‘天子朱巿,諸侯赤巿。’然則朱與赤深淺不同。”“纟熏,淺絳也。”段注:“《考工記》:‘鐘氏三入為纟熏。’《爾雅》:‘一染謂之縓,再染謂之赪,三染謂之纟熏。’鄭注《禮》曰:‘纟熏裳,淺絳裳也。’”“絳,大赤也。”段注:“‘大赤’者,今俗所謂大紅也。上文‘純赤’者,今俗所謂朱紅也。朱紅淡,大紅濃。大紅如日出之色,朱紅如日中之色,日中貴于日出,故天子朱巿,諸侯赤巿。赤亦絳也。”今人多將絳理解為土紅色,與《說文解字》的解釋有異。又:“綰,惡絳也。”段注:“謂絳色之惡者也。”則綰色當為深紅色。又:“縉,帛赤色也……《春秋傳》曰‘縉云氏’。《禮》有縉緣。”
在自然的無彩色中,明度最高的是白色,最低的是黑色。白色與黑色之間,有一個從亮到暗的灰色系列。從《說文解字》所收錄的字看,中國古人對白黑之間的灰色系列認識較為簡單,所以描述這些顏色的字較少。在有彩色中,任何一種純度色都有自己的明度特征,所以比較容易認識,《說文解字》的描述也比較清楚。在現代混色理論中,任何色彩都可以由色光三原色混合構成。這色光三原色是紅色、綠色和藍色。在《說文解字》和古代漢語中,分別表述為赤、綠、藍。這三種顏色在色相上最為極端,不能再分解,卻可以混合生成所有其他顏色。三原色的色相對比是如此強烈,在純自然環境中這種對比也比較常見,因此能給古人留下深刻印象。但間色色相對比相對柔和,在實際生活中的運用也更加廣泛。從色相對比的角度看,間色鮮明而活潑,更具有天然之美。在繪畫或染織等實際運用中,為了染出或畫出某種色彩,就必須在原色的基礎上通過混合而得到明度、色相與純度各不相同的間色。五色理論雖然對中國古人的色彩運用產生了一定的限制,古人卻在不斷地突破它,時代越晚近突破越大。
中國古代的紡織染色技術在先秦時期就已十分發達,到漢代更上層樓。先秦文獻對各種色彩有不少記載,但缺乏對染色技術的具體描述。《周禮·考工記》有一段關于染色的文字:“鐘氏染羽,以朱湛丹秫三月,而熾之,淳而漬之。三入為纟熏,五入為纟取,七入為緇……巾荒氏:湅絲,以涚水漚其絲,七日,去地尺暴之,晝暴諸日,夜宿諸井,七日七夜,是為水湅。湅帛,以欄為灰,渥淳其帛,實諸澤器,淫之以蜃。清其灰而之,而揮之,而沃之,而之,而涂之,而宿之,明日沃而之。晝暴諸日,夜宿諸井,七日七夜,是謂水湅。”?這段文字也被漢代學者所引用,說明先秦至漢代染色技術有傳承關系。《說文解字》記錄了與染色技術有關的多個顏色字,如“玄”字,段注引用先秦文獻討論了黑色的浸染問題:“凡染,一入謂之縓,再入謂之赪,三入謂之纟熏,五入為纟取。而朱與玄,《周禮》《爾雅》無明文。鄭注《儀禮》曰:‘朱則四入與?’注《周禮》曰:‘玄色者,在纟取緇之間,其六入者與?’按:纟熏染以黑則為纟取。纟取,漢時今文《禮》作‘爵’,言如爵頭色也。許書作‘纔’。纔既微黑,又染則更黑,而赤尚隱隱可見也。故曰‘黑而有赤色’。至七入則赤不見矣。”又如:“赤,南方色也。”段注:“《爾雅》:‘一染謂之縓,再染謂之竀,三染謂之纟熏。’鄭注《士冠禮》云:‘朱則四入與?’按:是四者皆赤類也。鄭注《易》曰:‘朱深于赤。’”
幾乎所有的顏色,特別是色相鮮明的間色,在染制過程中需要反復浸染,對此《說文解字》有比較直接的描述,如:“縓,帛赤黃色也。一染謂之縓,再染謂之赪,三染謂之纟熏。”段注:“三句《爾雅·釋器》文。《考工記》只言三入,不言一入、再入,《爾雅》可補《記》文所未備。”“緇,帛黑色也。”段注:“黑者,北方色也,火所熏之色也。《考工記》:‘三入為纟熏,五入為緅,七入為緇。’鄭《注》曰:‘玄色者,在纟取、緇之間,其六入者與?’”一染、二染、三染,包括一入、再入、三入等,都代表浸染的次數。浸染次數不同,色差也不同,于是分別命名,縓、赪、纟熏之得名都是如此。
漢代的染色劑主要取自天然礦物或植物。通過《說文解字》,我們可以知道當時一些比較重要的顏料與工藝的發明地或產地。如:“纟育,帛青經縹緯。一曰育陽染也。”育陽,又作淯陽,秦代所置縣,兩漢因之,其地在今天的河南南陽附近。又如:“丹,巴越之赤石也。象采丹井。丶象丹形。”今天丹砂的主要產地貴州銅仁和湖南新晃都靠近古代巴郡所轄地區,僻處武陵山區,也許是史料所載巴郡丹砂的真正產地。至于植物染料,一般多用花、莖、葉、果實、皮或根部制成。如用茜草的根部制成紅色染料,用藍草制成靛藍。《說文解字》:“藍,染青草也。”有些則直接標明與色彩相關。如:“蒐,茅蒐,茹蘆。人血所生,可以染絳。”“茜,茅蒐也。”
紡織業的發達必然帶來相關產業的發展。礦物顏料的開采利用,以丹砂最為著名。《史記·貨殖列傳》:“巴寡婦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數世,家亦不訾。”?植物染料中最具經濟價值的是用來染胭脂色的卮草和染紅色的茜草,在漢代的種植有相當規模。《史記·貨殖列傳》:“巴蜀亦沃野,地饒卮、姜、丹砂、石、銅、鐵、竹、木之器。”徐廣注“卮”曰:“音支,煙支也,紫赤色也。”?“煙支”即胭脂。《史記·貨殖列傳》又說:“千畝卮茜,千畝姜韭,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徐廣注:“卮音支,鮮支也。茜音倩,一名紅藍,其花染繒赤黃也。”?《史記·貨殖列傳》還說:“素木鐵器若卮茜千石”,“筋角丹沙千斤”亦比千乘之家?。“千乘之家”已經是春秋時期中等諸侯國所能擁有的財富,種上一千畝的茜草,收入居然如此之高,可見這些作物的經濟效益。
色彩的運用是人類審美心理的直接反映,它與審美理論的發展相輔相成。許多審美觀念要通過色彩的運用得以落實,或者由色彩的運用得到抽繹與升華。在《說文解字》中,除了單純描述色彩的文字外,由色彩的運用而引申出的審美觀念更應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如:“靜,寀也。從青,爭聲。”段注:“《上林賦》:‘靚妝。’張揖注曰:‘謂粉白黛黑也。’按‘靚’者,‘靜’字之假借。采色,詳‘寀’。得其宜謂之靜,《考工記》言畫繢之事是也。分布五色,疏密有章,則雖絢爛之極,而無淟涊不鮮,是曰靜。人心寀度得宜,一言一事,必求理義之必然,則雖綿勞之極而無紛亂,亦曰靜。引申假借之義也。‘安靜’本字當從‘立’部之‘竫’。”可見,“靜”字所包含的美學意義直接來自于古人的色彩運用實踐,絕不止于我們今天通常所理解的安靜、安詳。
再如:“繡,五采備也。”段注:“《考工記》:‘畫繪之事雜五采。’‘五采備謂之繡。’鄭氏《古文尚書》曰:‘子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繪,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希繡。’此古天子冕服十二章……按今人以針縷所纟失者謂之繡,與畫為二事。如《考工記》則繡亦系之畫繪,同為設色之工也。畫繪與文字又為一事,故許以觀古人之象說遵修舊文也。”“繪,會五采繡也。《虞書》曰:‘山、龍、華、蟲作繪。’《論語》曰:‘繪事后素。’”“絢,《詩》云:‘素以為絢兮。’”段注:“馬融曰:‘絢,文貌也。’鄭康成《禮》注曰:‘采成文曰絢。’注《論語》曰:‘文成章曰絢。’……鄭注‘繪事后素’云:‘畫繪先布眾采,然后以素分其間,以成其文。’朱子則云:‘后素,后于素也。’謂先以粉地為質,而后施五采。”從中國繪畫的發展歷史來看,鄭玄的注釋顯然更加準確。又如:“緀,帛文貌。《詩》曰:‘緀兮斐兮,成是貝錦。’”“緀”用以形容錦所特有的紋樣顏色之美。“緂,白鮮衣皃……謂衣采色鮮也。”由于玉器在上古時期的特殊地位,許多與審美相關的詞匯也與玉器相關。如:“玼,玉色鮮也。”“璱,玉英華相帶如瑟弦也。”“瑮,玉英華羅列秩秩。”與女性有關的,如:“媄,色好也。”“妍畫,靜好也。”“嫻贊,白好也。”“媛,美女也。人所欲援也。”以上所舉,只是《說文解字》中的一小部分。這些描述審美感覺的字大部分都在后世得到較多的運用,它們是先秦至漢代社會日漸發展的審美思想的一部分,這些字的出現,與人們對色彩的運用和觀察密不可分。
通過以上討論可以看出,漢代中國社會對于色彩的認知已經非常深入,分類已經非常仔細,用色經驗也已非常豐富。這直接或間接反映了漢代中國的紡織業、服飾制作、工藝品制造乃至建筑、繪畫等藝術的發達與繁榮。《說文解字》對色彩字的整理與總結是一次標志性的事件,不僅使我們對先秦至漢代中國人的色彩觀念有了系統的認識,也使中國人對色彩的認知上了一個新的臺階,為后世研究、運用色彩奠定了較好的基礎。
① 本文所論《說文解字》原文及段玉裁注皆據《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為避繁瑣,下文不再注明。
②③ 劉寶楠:《論語正義》,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87頁,第697頁。
④⑤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03頁,第304頁。
⑥??? 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5年版,第918頁,第918頁,第918頁,第919頁。
⑦ 《禮記·月令》:(孟春之月,天子)“乘鸞路,駕倉龍,載青旌,衣青衣,服倉玉。”(孟夏之月)“乘朱路,駕赤駵,載赤旌,衣朱衣,服赤玉。”(季夏)“乘大路,駕黃駵,載黃旌,衣黃衣,服黃玉。”(孟秋之月)“乘戎路,駕白駱,載白旌,衣白衣,服白玉。”(孟冬之月)“乘玄路,駕鐵驪,載玄旆,衣黑衣,服玄玉。”(孫希旦:《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410、442、464、467、487頁。)
⑧⑨⑩ 孫希旦:《禮記集解》,第794—795頁,第801頁,第801頁。
???????《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894頁,第114頁,第3004—3026頁,第3260頁,第3261—3262頁,第3272頁,第3274頁。
? 參見趙輝《陜西神木石峁遺址考古發掘研究的進展及學術意義》,載《中國文物報》2016年8月23日;張鵬程、邵晶《早期石城和文明化進程——中國陜西神木石峁遺址國際學術研討會紀要》,載《中國文物報》2016年9月13日;衛雪、孫周勇、邵晶《試論寨峁遺址的分期及年代》,載《考古與文物》2018年第1期;韓宏《黃土高原發現超大型聚落遺址》,載《文匯報》2018年11月30日。
?? 《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640頁,第36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