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巧莉


小縣城的金秋就要結束,陽光變得柔和了。橫街上,老屋墻角邊的那些苔蘚正在老去。
我的小弟可沒有心思關心這些。自從知道縣城的大操場要做戲后,這幾日小弟沒事就念念有詞:“做戲嘍!做戲嘍!”他還像個情報員似的,不時向我匯報大操場上搭戲臺的進展。
裝臺板啦!
架桿子啦!
上燈具啦!
掛幕布啦……
我是見過搭戲臺的。從前在老家東嶺,戲臺就搭在離我們家最近的那塊曬谷場上。每到搭戲臺時,村子里幾個膽肥的孩子就會爬上去,扭動著腰身,翹著蘭花指,故意做出各種引人發笑的怪態,惹得還在戲臺上忙著的大人也忍不住要笑上一會兒。那時,膽小的我就拉著小弟的手,只在戲臺下遠遠張望。只是沒過一會兒,我便能感覺到小弟想要掙脫我手時不停扭動的力道。
很快,大操場上的戲就要開始了。這天傍晚,整條巷子的炊煙都升騰得特別早,青磚黑瓦的老屋齊刷刷地被罩上了霧白色。小弟在窗口探著頭喊叫著,想要帶安冬一起去看戲,竟沒有得到回應。他又催著我和他一起抬上家里的長凳,那猴急的樣子別提有多好笑了。不過,趕戲的人誰不是一樣心急呢?沿街兩邊的那些生意人都提前關上店門了,大家扛著長長短短的凳子,擠擠挨挨走在狹窄又老舊的街上,隊伍浩浩蕩蕩。走在我們前頭的是打鐵店的老板娘,她身上總是有一股仿佛永遠也洗不掉的鐵銹味兒。
“好!好!好!”
戲臺那邊傳來了《踏八仙》那振奮人心的大喇叭聲時,我和小弟剛好到了。我們放下凳子,開始踮著腳尖四下張望,想著能占個好位置。無奈很多人都比我們早,他們早已坐下了。
心有不甘的小弟還在試圖找位置,我早已坐下來聽那對我有著神奇魔力的《踏八仙》,一曲聽完,不由得心馳神往,思緒飛揚。直到小弟開始一聲連著一聲喊我。原來,他在人群中看見了奶奶。奶奶竟然也從鄉下趕了過來。
“你媽托人給我捎信了。”奶奶興致高昂地說,“你們兩個小鬼來得可沒我早喲,你看,《踏八仙》之前的《花頭臺》——駕祥云、聚仙會、慶盛世、水仙子你們都沒看到呢……”奶奶一說起戲來,就格外精神。
我和小弟挨著奶奶坐下。唱完《踏八仙》后正戲就開始了,大操場上的人早已多得數不清。小弟坐不住,他時不時站起來,眼睛滴溜溜地往操場邊緣看。這縣城就是和鄉下不一樣,操場四周炒瓜子的、烤蔥餅的、煮餛飩的、做糖人的、賣水果的,應有盡有。
父親從人群中擠進來找到我們,給奶奶遞上一個蔥餅。奶奶推讓了一番才接過去,咬下一口,一團熱氣瞬間撲上她的鏡片。
奶奶摘下眼鏡,揉起眼睛:“自從你們搬來縣城后,家里可真冷清啊!”
父親歉疚地笑了笑,又把目光轉向我:“對了,你媽也來了呢!”
我轉身去找小弟,這小子早沒影了。對于我們小孩子來說,看戲是假,湊熱鬧是真。我把長凳交給父親,從人群中擠了出去。
我很快就找到了母親。她的面前橫著手推的紅漆鐵板車,車上擺滿了平日賣的各色水果。照明的燈泡則被一根竹竿撐著,幽幽暗暗的,把母親的臉照得通紅。
一見到我,母親就說:“你弟剛跑開呢!”我問母親是否要幫忙,母親笑笑,讓我只管自己看戲去。
“小弟會跑到哪兒呢?”我心里嘀咕著,開始往戲臺那邊擠。
果然,小弟和一群差不多大的男孩兒們就擠在戲臺一側。他們腳踩著下面的橫梁,手掌反抓著戲臺下凸起的地方,腦袋就硬生生地架在戲臺上,一副恨不得爬上去才算完的樣子。
我是女孩,對于攀爬的事可沒興趣。很快,我就發現了我能做的事。從小弟他們身體間的縫隙露出了戲臺后的一幕,讓我眼前一亮。
我彎下身子,鉆進戲臺下,徑直來到了后臺。深吸一口氣,這里有好聞的香粉和胭脂的氣息。唱戲的人臺前幕后來來走走,有的人要扮演多個角色,中間要改妝也是常有的事。
這是老生,這是小生,那是大花面……我一邊看一邊在心里細分著,開始有意尋找“花旦”的身影。突然,我看見了安冬一家人。
“姐姐真好看,姐姐真好看!”
沒錯,這就是安冬那脆脆的聲音。
眼前穿著戲服的人真的是安冬的姐姐嗎?有人正在給她的臉上涂脂抹粉。那一刻,我看得尤其仔細,給她定妝的人先從她的腦門、鼻梁開始傅粉,由上至下,輕輕拍打,然后抹腮紅,最后,再用刷子輕輕撣去浮粉。眼前胖胖的人兒,就這樣變成了一個胖胖的大美人。
“真好!”安冬的父親緊拉著安冬的小手,對著守在一旁的妻子說。緊接著,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個轉身,對著站在近旁的男人說道:“劉團長,真要謝謝你,幫我滿足小女的這個愿望!你是不知道,自打她從樓上摔下被搶救回來后,多少年過去了,也只有聽戲能讓她平靜下來!”
“呀,這是哪里的話,這只不過是穿回戲服化個戲妝的事,該我說謝謝才是!謝謝你舍得掏腰包請我們團來唱戲……”
退出后臺,我回到了奶奶的身旁。
臺上戲班子的人正在賣力地唱,可我的腦子里還都是安冬姐姐化好了妝對鏡端坐,嘴里喃喃自語的幸福模樣。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愛稱安冬一家為“富裕人家”的九斤嬸。我知道,看戲的人群中,一定少不了她。
多好啊!這一晚,在縣城上街的大操場上,有我的父親、母親、奶奶、小弟,有安冬一家,還有很多很多人,可憐的,悠閑的,孤單的,忙碌的,貧窮的,富裕的,大家的心都在一曲又一曲的戲中安靜了下來。今日回想開場那曲《踏八仙》,只覺驚醒少時夢。而日子一晃而過,我少時的夢是什么,已然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