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朝繼隋開統一之局,又擬效漢代懲“亡秦”教訓而以“亡隋”為鑒戒,并追奉三代之治,尤以周德為標榜,構建“一王法”的史觀,這在宮廷圖像敘事得到極為形象的呈現。在唐代宮廷圖像中,《十八學士圖》《凌煙閣功臣圖》《王會圖》《豳風圖》《無逸圖》《嘉陵山水圖》以表功、納諫、勤政三大政治傳統開一時呈像之盛,其以《王會》《豳風》《無逸》為代表的經圖在唐人的繪畫視閾中的彰顯,既是其建德觀的體現,又與《山水圖》相對待,寄托了政治得失與歷史興亡的思想。而由唐代宮廷圖像敘事所表達的價值觀,其對當世史觀的影響以及于后世繪事傳統的啟示,也是值得省思的。
關鍵詞:唐代;圖像敘事;一王法;經學視閾;歷史價值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257-5833(2019)12-0162-13
作者簡介:許?結,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蘇?南京?210093)
唐代繼隋結束南北紛爭開統一局面,然隋祚短促,唐人又多以漢繼秦而懲“亡秦”教訓、復以“亡隋”為鑒戒,在“一王法”的政治思想指導下,構建了多層面且具制度化的文化觀。其間唐人歷史學與圖繪學的互文特征,似未引起學界的關注,例如陳寅恪論唐史以“諱”“誣”二失評官史與私史之別,金毓黻《中國史學史》第六章“唐宋以來設館修史之始末”以唐為官修史之昌明時期,而兼及私史;無獨有偶,傅抱石《中國繪畫變遷史綱》論唐畫之北宗與南宗,則區分以“朝”“野”,論者或有偏重,然其相似見解,實為一突出現象。比較而言,唐代的“官史”與“朝圖”之于“一王法”的思想尤為重要,其圖像敘事在“朝”之歧義與由“朝”及“野”的變遷,已深契于唐人的建德觀念與興亡論調,具有極為重要的歷史價值。
一、圖像史與唐代敘事
在人類文明史上,圖像的歷史源起久遠,西方學者認為“圖像在文字、宗教、藝術和對亡靈崇拜開始時就出現了”①,而且具有“證史”的作用②,中國文字的“象形”所呈現的圖像意義,以及“左圖右書”即圖像與書契并存的關聯、“左圖右史”即圖像與歷史的契合,也已肇端圖像的史源取向。故歷代畫論嘗先溯其源而分斷其史,如清人張遺《周亮工讀畫錄序》謂:“畫之興也,其與書契并始乎?……唐宋而下,始有簪筆而供御,耑藝以名家者。然或位居左相,馳譽只擅丹青;身本畫師,能事不受逼迫;此豈區區一技自鳴者哉!”(清)周亮工:《讀畫錄》,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頁。“畫”與“書契”是溯源,而言“唐宋以下”之“耑藝以名家”乃斷史,說明中國圖像史由社會功用向文藝專能的轉化。由此視角審察唐代圖繪之學,正是轉折階段,即一方面承續遠古至漢代圖像的功用性,一方面又傳遞魏晉時代如顧愷之、陸探微等人物畫與景觀圖,而使唐代如吳道子、王維等人物、山水畫被奉為畫藝高標。繪畫藝術的發展固然可贊,但溯源之本根在我國圖像史上的價值卻同樣有著現實的意義,如清人唐岱《繪事發微·正派》認為“畫有正派,須得正傳……派始于伏羲,畫卦以通天地之德。……傳曰:畫者成教化,明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清)唐岱著、韓秀鳳校點:《繪事發微》,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7年版,第17頁。,所以從藝術史的角度,或稱唐人如王維的在野山水畫“把中國所有的畫者,都握在‘寫意之中”傅抱石:《中國繪畫變遷史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2頁。,然從被稱為繪畫之“正派”的“德教”傳統看唐代在朝的一些繪畫本事與作品,其中的歷史內涵也不容輕忽。
緣此,我們先看唐人對圖繪的態度:
伏聞古人云:“畫者,圣也。”蓋以窮天地之不至,顯日月之不照。揮纖毫之筆,則萬類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至于移神定質,輕墨落素,有象因之以立,無形因之以生。(唐)朱景玄撰,溫肇桐注:《唐朝名畫錄》(序),四川美術出版社1985年版,第2頁。
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留乎形容,式昭盛德之事;具其成敗,以傳既往之蹤。記傳所以敘其事,不能載其容;賦頌有以詠其美,不能備其象;圖畫之制所以兼之也。……圖畫者有國之鴻寶,理亂之紀綱。是以漢明宮殿,贊茲粉繪之功;蜀郡學堂,義存勸戒之道。(唐)張彥遠著、俞劍華注釋:《歷代名畫記》,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4年版,第1-6頁。
前一則為朱景玄《唐朝名畫錄》的序語,后一則為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敘畫之源流》的言說,其論圖像的重要功用與意義,以及假漢代宮殿圖繪與文翁興學故事明示當世“勸戒之道”,尤其是表彰圖像功用的歷史功績,以圖畫兼得記傳之敘事與賦頌之頌美,代表了唐人贊述圖畫以彰顯王政的特殊性與重要性。其“昭盛德”與“明成敗”,誠為重要的歷史內涵。
于是由唐史撰述來看唐代朝廷重大且對后世具有影響力的圖繪工作,無不呈示其“本事”特征。茲列舉其中重要圖繪作品如次:
其一,《十八學士圖》。據《舊唐書》記載,李世民在秦王府開文學館,招納人才,號稱“十八學士”,登基后“又于正殿之左,置弘文學館,精選天下文儒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等,……聽朝之暇,引入內殿,講論經義,商略政事,或至夜分乃罷”(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941頁。,并命閻立本圖像,褚亮為贊,時人以“登瀛洲”美之。
其二,《凌煙閣功臣圖》。唐太宗于貞觀十七年,命閻立本在凌煙閣繪長孫無忌等24名功臣圖像,閣分三層,內層繪功勛最高的宰輔,中層繪功高的王侯,外層繪其他功臣。李世民《圖功臣像于凌煙閣詔》云:“自古皇王,褒崇勛德,既勒銘于鐘鼎,又圖形于丹青。是以甘露良佐,麟閣著其美;建武功臣,云臺紀其跡。……或材推棟梁,謀猷經遠,綱紀帷帳,經綸霸圖;或學綜經籍,德范光煒,隱犯同致,忠讜日聞;或竭力義旗,委質藩邸,一心表節,百戰標奇;或受脤廟堂,辟土方面,重氛載朗,王略遐宣……可并圖畫于凌煙閣,庶念功之懷,無謝于前載;旌賢之義,永貽于后昆。”(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1—82頁。追述漢廷,明彰本朝,表功之義甚明。
其三,《王會圖》(或稱《職貢圖》、《四夷朝會圖》)。據《舊唐書·南蠻西南蠻·東謝蠻》記載:“貞觀三年,元深入朝,冠烏熊皮冠,若今之髦頭,以金銀絡額,身披毛帔,韋皮行縢而著履。中書侍郎顏師古奏言:‘昔周武王時,天下太平,遠國歸款,周史乃書其事為《王會篇》。今萬國來朝,至于此輩章服,實可圖寫,今請撰為《王會圖》。從之。”(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274頁。考唐貞觀三年,正是太宗始于太極殿聽政之年,有契丹、西突厥、高昌等國朝貢,戶部奏言開四夷為州縣,內附一百二十余萬口等事件。翌年(貞觀四年),“李姓王朝在冊命中,自稱為天可汗、大唐皇帝”,“這一年大唐帝國正式成立了”朱東潤:《杜甫敘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頁。。因此,顏師古奏言即得回應,于是有閻立德、閻立本兄弟同制《王會圖》之舉。據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載:“閻立德《職貢》圖異方人物詭怪之質,自梁、魏以來名手,不可過也。……惟《職貢》、《鹵簿》等圖,(立本)與立德皆同制之。”又《譚賓錄》載顏師古奏言后,即謂“乃命立德等圖畫之”。周勛初主編:《唐人軼事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84、283頁。該圖雖寫實,卻取義《逸周書·王會篇》,以呈萬國來朝氣象。
其四,《豳風圖》。據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記載,晉明帝司馬紹有《豳風圖》,繼之唐人閻立本繪制其圖,為后世所本。到了宋元年間,馬和之與林之奐的《豳風圖》最為著名。考《豳風》七篇,分別是《七月》《鴟鸮》《東山》《破斧》《伐柯》《九罭》《狼跋》,《七月》居首,以致后世繪《豳風圖》多為《七月》圖(如馬和之)。有關《豳風·七月》的創作背景及思想主旨,《詩·豳風·疏》引《毛序》:“陳王業也。周公遭變故,陳后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之艱難也。”(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88頁。所言“周公遭變”,即周公因管、蔡流言,辟居東都事。“陳王業”,則指周公輔佐年幼之成王,勸其戒逸勤農以固本的意旨。閻圖正是《豳風圖》創作史上一重要繪制環節。
其五,《無逸圖》。據《舊唐書·崔植傳》載:長慶初穆宗問貞觀、開元治道。崔植對曰:玄宗“開元初得姚崇、宋璟,委之為政”,“璟嘗手寫《尚書·無逸》一篇,為圖以獻。玄宗置之內殿,出入觀省”,“開元之末,因《無逸圖》朽壞,始以山水圖代之”。(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442頁。可知《無逸圖》初由宋璟手寫,后復有繼作。而《無逸圖》又源自《尚書·無逸篇》,取義周公輔佐成王“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的史事。
其六,《嘉陵山水圖》。本事來自朱景玄《唐朝名畫錄》:“明皇天寶中,忽思蜀道嘉陵江水,遂假吳生驛駟,令往寫貌。及回日,帝問其狀,奏曰:‘臣無粉本,并記在心。后宣令于大同殿壁圖之,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畢。”(唐)朱景玄撰,溫肇桐注:《唐朝名畫錄》,四川美術出版社1985年版,第3頁。清人汪行恭《吳道子畫嘉陵山水賦》贊謂“夫以嘉陵山水之奇也,峭壁千重,飛泉百道。……謂蜀山真突兀嶔崎,謂蜀水盡奔騰澎湃,謂江回而石壁遙橫,謂嶂疊而巖泉忽掛。……尺幅千層,煙光若凝。峨嵋翠疊,滟澦波騰。……卷巴峽于一拳,著力在疑有疑無之際”(清)鴻寶主人編:《賦海大觀》第四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版,第344—345頁。,抒寫“讀畫”感受,贊其神品,關鍵在“嘉陵一圖”是“徑尺具數百里之勢”的氣象。但在唐代勤政史觀的指導下,此“山水圖”又與《無逸圖》對照,嘗被視為荒政的預兆。
這六幅唐圖,皆為在“朝”的宮廷畫(惟《無逸》為文字圖),前兩幅表功,中三幅為“經圖”,政教意識明顯,后一幅為山水圖,因其與《無逸圖》同為內殿繪壁之作,故有前引《崔植傳》將內殿《無逸圖》“易以山水圖,稍怠于勤”的變化,而喻示興亡教訓。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圖畫內容有的并不始于唐人,例如《學士圖》與《王會圖》,前者如趙翼《陔余叢考》卷十九《圖畫學士不始于唐太宗》認為:“《封氏聞見記》,唐太宗為秦王時,使閻立本圖秦府學士杜如晦等一十八人,褚亮為贊,世所傳《十八學士圖》是也。然《南史·王亮傳》,齊竟陵王子良開西邸延才俊,以為士林,使工圖其像。《北史·魏收傳》,齊孝昭帝起玄洲苑,畫收于閣上。則圖畫學士,六朝時已有之,太宗特仿而為之耳。”(清)趙翼:《陔余叢考》,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380頁。后者據梁朝蕭繹《職貢圖序》稱“晉帝君臨,……夷歌成章,胡人遙集,款開蹶角,沿泝荊門,瞻其容貌,訴其風俗。如有來朝京輦,不涉漢南,別加訪采,以廣聞見,名為貢職圖”(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996—997頁。,以及《梁書·諸夷傳》記載,可知蕭圖乃任職荊州時據親見與轉述繪成。蕭圖亡佚,據后世三種摹本,即唐閻立本摹本《王會圖》、南唐顧德謙摹本《梁元帝番客入朝圖》、北宋摹本《職貢圖》傳說的三種摹本,前兩種今存臺北故宮博物院,后一種今存南京博物院。有關“職貢圖”的繪制,詳見金維諾《<職貢圖>的時代與作者》,《文物》1960年第7期。,雖有24國使者與33國使者的不同,但其圖像大略可見。盡管閻繪摹仿蕭圖(宋)李廌《德隅齋畫品》“番客入朝圖”條:“梁元帝為荊州刺史日所畫粉本。魯國而上,三十有五國,皆寫其使者,欲見胡越一家,要荒種落,共來王之職。其狀貌各不同,然皆野怪寢陋,無華人氣韻。……閻立本所作《職貢圖》亦相若,得非立本摹元帝舊本乎?或以為元帝所作,傳至貞觀,后人因事記于題下,亦未可知。”(引自俞劍華編著《中國歷代畫論大觀》第二編《宋代畫論》,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7年版,第283—285頁。),但后世多贊頌閻圖創造之意,尤其是圍繞這些圖像的歌詩賦頌,也無不以“唐圖”為宗,贊美唐太宗之本事及“閻立本之妙墨”,這不僅是彰顯盛世氣象,而且根植于唐人“一王法”的歷史話語。
二、“一王法”的興亡圖式
唐代立國所施行的文化政略,雖有尊道、禮佛、崇儒乃至和融胡、漢的多元特征,然其治國之本仍以“儒”為主,形成追宗周、漢的史觀,其中“一王法”的思想可謂貫穿始終。“一王法”說見《漢書·儒林傳》贊孔子作《春秋》:“綴周之禮,因魯《春秋》,舉十二公行事,繩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至獲麟而止。”(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589頁。唐承周、漢之“一王法”由開創、鼎盛經衰頓(安史之亂)再到中興的“大歷”“貞元”,又復倡“一王法”之論,即《新唐書·文藝傳序》所謂:“大歷、貞元間,美才輩出,擩嚌道真,涵泳圣涯,于是韓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排逐百家,法度森嚴,抵轢晉、魏,上軋漢、周,唐之文完然為一王法。”(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725—5726頁。盡管此處“一王法”指的是韓、柳以復興儒學為主旨的古文運動,但從漢史所稱,個中仍有追源周、漢之大一統政治的歷史意識,尤其《春秋》褒、貶當世以喻興、亡史觀,在唐代立國之初就從多方面呈現出來。《唐大詔令集》卷十一“太宗遺詔”載:“前王不辟之土,悉清衣冠;前史不載之鄉,并為州縣。”(宋)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26冊,第101頁。又《新唐書·地理志》載:“東至安東,西至安西,南至日南,北至單于府。”(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960頁。然鼎革依武,建構以文,誠如后代史家所述:“太宗貞觀五年以后,數幸國學,于門下別置弘文館,……國學之盛,近古未有”(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四十一《學校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11冊,第33頁。;“詔國子祭酒孔穎達與諸儒撰《五經》義疏,……永徽四年,頒孔穎達《五經正義》于天下,每年明經依此考試。自唐至宋,明經取士,皆遵此本”(清)皮錫瑞著、周予同注釋:《經學歷史》,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98頁。,尊崇國學,開辟經學統一時代。至于典籍編纂,如歐陽詢《藝文類聚序》稱“流別文選,專取其文;皇覽遍略,直書其事。文義既殊,尋檢難一。爰詔撰其事且文,棄其浮雜,刪其冗長,金箱玉印,比類相從,號曰藝文類聚”(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27頁。,總括前朝,聚事與文,正是文化統一的象征。觀其雄闊之象,又根基于懲鑒前代興亡的史學態度。
概觀唐史及論述,有幾類文獻值得關注,一是帝王的態度。如高祖李淵《修魏周隋梁齊陳史詔》命蕭瑀等修魏史、令狐德棻等修周史、封德彝等修隋史、崔善為等修梁史、魏征等修齊史、姚思廉等修陳史,并謂諸朝“莫不自命正朔,綿歷歲祀”,故須“務加詳核,博采舊聞,義在不刊,書法無隱”(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2-33頁。,意在梳理正朔,歸其統緒。太宗李世民于貞觀二十年下《修晉書詔》謂“發揮文字之本,導達書契之源,大矣哉”,并追溯周、漢“仲尼修而采《梼杌》,倚相誦而闡丘墳。降自西京,班、馬騰其茂實;逮于東漢,范、謝振其芳聲”(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4頁。,復于《政本論》因史鑒政云:“為政之要,務全其本。若中國不靜,遠夷雖至,亦何所益?隋煬帝纂祚之初,天下強盛,棄德窮兵,以取顛覆。”(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2頁。玄宗李隆基《授蕭嵩集賢院學士修國史制》以為“明乎國史,所以宏闡大猷;觀乎人文,所以化成天下。自非鉤深學海,囊括詞林,盛周公之典謨,懸仲尼之日月,何以纂敘鴻業,允諧僉能”(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63頁。,亦以周、孔之功衡論纂史之道。二是史臣的言說。如高士廉《文思博要序》:“大矣哉,文籍之盛也!……爰自卦起龍圖,文成鳥策,墳典開其緒,邱索導其流,虞、夏之書,猶旭日之始旦,殷商之皓,若覆簣之為山。及曲阜佐周,攝政踐祚,而又闕里自衛,將圣多能,損益禮樂,極乎天而蟠乎地;祖述堯、舜,系星辰而振河海。郁郁焉鼓王風于九合,訚訚焉辟儒門于百代。……懷經成市,俄屬焚坑之災……逮乎有隋失御,群兇競返,辟雍蔓于荊棘,延閣殫于煨燼……皇帝仰膺靈命……置成均之職,劉、董與馬、鄭風馳;開崇文之館,揚、班與潘、江霧集。”(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57頁。又如房玄齡《晉書·文苑傳序》謂“文以化成,惟圣之高義,行而不遠,前史之格言。是以溫洛禎圖,綠字符其丕業;苑山靈篆,金簡成其帝載”(唐)房玄齡等撰:《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369頁。,魏征《群書治要序》謂“欽明之后,屈己以救時;無道之君,樂身以亡國”(唐)魏征:《群書治要》卷首,《叢書集成》(初編),第195冊,第1頁。,多以周、漢史事與秦、隋失御,喻當朝政治得失。三是后人的評述。如《新唐書·太宗紀贊》謂其“除隋之亂,比跡湯、武;致治之美,庶幾成、康。自古功德兼隆,由漢以來未之有也”;《玄宗紀贊》謂其“方其勵精政事,開元之際,幾致太平,何其盛也!及侈心一動,窮天下之欲不足為其樂,而溺其所甚愛,忘其所可戒,至于竄身失國而不悔”(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8、154頁。,懲隋亂而以太宗、玄宗兩朝論興亡,是史家書寫唐政的重要視點。而推崇周、漢之治,聚焦秦、隋之亂,如王夫之在《讀通鑒論》評隋煬帝時所說“秦與隋虐民已亟,怨深盜起,天下鼎沸以亡國,同也”(清)王夫之:《讀通鑒論》,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50頁。,堪稱的評。
與史家追源并重圖書,如謂“卦起龍圖”“河洛禎圖”等,唐人對圖畫的重視,也等同史書般重要。有唐開國之初,即詔編《貞觀公私畫史》,收錄自高貴鄉公至貞觀十三年圖繪典籍,薛仁貴題序云“伏羲氏受龍圖之后,史為掌圖之官。……至虞夏殷周及秦漢之代,皆有史掌,雖遭罹播散,而終有所歸。及吳魏晉宋,世多奇人,皆心目相授,斯道始興。其于忠臣孝子,賢愚美惡,莫不圖之屋壁,以訓將來”,因為“驗之目前,皆可圖畫”何志明、潘運告編:《唐五代畫論》,湖南美術出版社1997年版,第9—10頁。。這是以史掌圖書來推揚繪學的歷史功績。由此思路,再從唐代的圖像敘事觀其史實與史識,又在寄興亡教訓的“一王法”思想圖式,其因圖證史,則呈現三大傳統:
其一,表功傳統,以《凌煙閣功臣圖》《十八學士圖》為代表。王朝開辟,旌表功臣,實為慣例,但唐太宗令繪工圖像凌煙閣,如其詔書所謂“念功之懷,無謝于前載;旌賢之義,永貽于后昆”,既有示范之義,又在賡續史跡,最明顯的是追蹤前漢故事,即漢宣帝“甘露三年,單于始入朝,上忽思股肱之美,圖畫其人于麒麟閣”為其樣榜。于是縱觀唐朝,表功成為反復稱贊的歷史傳統,如張九齡《開元紀功德頌》從“太宗一戎衣而大定”天下,到睿宗、玄宗之君臣功德,贊其“不貢不王,武功居后;不庭不率,文德是先。三代所以直道,百蠻所以向化”(唐)張九齡著、劉斯翰校注:《曲江集》,廣東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77頁。,是追蹤史跡,以喻當朝,贊文德而兼及武功的。唐人錢起《圖畫功臣賦》稱“寶玉不足以勸賞,故茅土是封;鐘鼎不足以昭宣,故圖贊是緝”;崔損《凌煙閣圖功臣賦》贊“容彩彰施,氣肅端儼,風聲正直,色形恭儉” 許結主編:《歷代賦匯》(校訂本),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2862、1798頁。,則融織史事、臣功與繪圖之用于一體。歷代表功事跡甚多,為何唐朝圖功臣于凌煙閣事被后世反復稱頌,其因既在于圖繪的視覺功用,更在于“貞觀之治”“功臣遇時”(《舊唐書·太宗紀·贊》語)的典范意義。緣于此理,唐人王覿《十八學士圖記》云:
十八學士皆煬帝之臣,曷暗于隋而明于唐,是有其材而無其時矣。……覿每觀十八學士圖,空瞻贊像而已,輒各采本傳,列其嘉績,庶幾閱像者思其人,披文者思其人,非惟臨鑒耳目,抑可以垂誡于君臣父子之間也。(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732頁。
以語圖互文彰顯十八學士“嘉績”,并取“垂誡”于世的典范意義,而其人“暗于隋”而“明于唐”的說法,正切合唐人共同的以“過秦”喻“過隋”的歷史觀。
其二,納諫傳統,以《無逸圖》最為典范。據唐史記載,宋璟于玄宗朝上《無逸圖》張于內殿,穆宗、武宗朝又追尊此故事,用意均在《尚書·無逸篇》的諫言。考《無逸篇》內容,首在周公告誡成王“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并以商紂亡國為教訓,假殷三宗(中宗、高宗、祖甲)與周三王(大王、王季、文王)為榜樣,鑒戒時君“無淫于觀(非常觀)、于逸(逸豫)、于游(游蕩)、于田(田獵)”等(清)孫星衍撰,陳抗、盛冬玲點校:《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33—445頁。,而這又恰與唐朝立國之初的納諫傳統契合。唐太宗提倡納諫,不僅體現在如魏征等諍臣的進諫案例,而且嘗被視為中國歷史上的開明政治,范文瀾曾以唐王為例,認為“納諫——封建社會不容發生民主制度,皇帝能納諫,就算難得的賢主”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上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98頁。。值得注意的是,唐太宗樹立的納諫典范,既有懲于“亡隋”,還更在于以“諫”建“政”,達到任人惟賢的目的。正因此,太宗將“亡隋”教訓由荒政的隋煬帝上推至勤政的隋文帝。據《舊唐書·太宗紀下》記載:
上謂房玄齡、蕭瑀曰:“隋文何等主?”對曰:“克己復禮,勤勞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之論事。宿衛之人,傳餐而食。雖非性體仁明,亦勵精之主也。”上曰:“公得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則照有不通,至察則多疑于物。自以欺孤寡得之,謂群下不可信任,事皆自決,雖勞神苦形,未能盡合于理。朝臣既知上意,亦復不敢直言,宰相已下,承受而已。朕意不然。以天下之廣,豈可獨斷一人之慮?朕方選天下之才,為天下之務,委任責成,各盡其用,庶幾于理也。”(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0頁。
太宗所說的“不敢直言”是為政之大忌,而“委任責成,各盡其用”才是成功的保證。如果說《無逸圖》的功用具有臣子對君王進諫的典范意義,那么《十八學士圖》《凌煙閣功臣圖》則是君王對臣子“各盡其用”的形象嘉許。如褚亮應詔撰《十八學士贊》語謂:
大行臺司勛郎中杜如晦:“建平文雅,休有烈光。懷忠履義,身立名揚。”
文學姚思廉:“志古精勤,紀言實錄。臨名殉義,余風勵俗。”
太學博士孔穎達:“道充列第,風傳闕里。精義霞開,掞辭飆起。”
記室參軍虞世南:“篤行揚聲,雕文絕世。網羅百世,并包六藝。”
軍諮典簽蘇勗:“業敏游藝,躬勤帶經。書傳竹帛,畫美丹青。”(唐)褚亮:《褚亮集》,載《叢書集成》(續編)上海書店版,第99冊,第78頁。
或文或武,其政事、經學、文章不等,展現的正是君王“納諫”的胸襟與“任人”的功用,這也是唐人“一王法”史觀的政治構架。
其三,勤政傳統,可以《豳風圖》與《王會圖》為例。據《歷代名畫記》載,閻立本繪制《豳風圖》與蕭繹不同,是受詔而為,乃王政所需,更具以史鑒今的政教目的。探尋其源,唐人圖說《豳風》(圖像),是繼承漢人語解《豳風》(語象)而來,如《漢書·地理志》載:“昔后稷封斄,公劉處豳,太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鎬,其民有先王遺風,好稼穡,務本業,故《豳》詩言農桑衣食之本甚備。”(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642頁。據《史記·劉敬傳》“公劉避桀居豳”(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715頁。,可知《豳風》詩直接公劉傳統,喻示周人開辟之“好稼穡,務本業”的“大業”。又《后漢書·王符傳》引《潛夫論·浮侈篇》云:“明王之養民,憂之勞之,教之誨之,慎微妨萌,以斷其邪。……《七月》之詩,大小教之,終而復始。由此觀之,人固不可恣也。”李賢注曰:“《七月》,《詩·豳風》也。大謂耕桑之法,小謂索绹之類。自春及冬,終而復始也。”(劉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634頁。此解《七月》詩意,尊奉的是周公作《七月》之詩的經義思想,正切合于唐太宗《耕藉詔》所提出自勵以務本的歷史認知與現實需求:“周宣在位,已墜茲禮,近代以來,彌多所闕。……今將履千畝于近郊,復三推于舊制。”(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8頁。清人楊棨撰《豳風圖賦》云:
今考為此圖者,前有閻立本之墨妙,后有趙孟頫之筆遒。塔失不花,冊并流播;林君子奐,卷亦長留。此由元英宗之留心稼穡,明宣德之寄意田疇。然豈若我皇上不待箴警而自關民瘼,郅治永著于千秋。 馬積高主編:《歷代辭賦總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4405頁。
首彰“閻立本之墨妙”,繼述趙孟頫、塔失不花、林子奐的書畫作品,以及后世君王如元英宗、明宣宗與清代皇帝對此圖的重視,尤其是如朱彝尊《經義考》所載明初“林子奐作《豳風圖》”(清)朱彝尊:《經義考》卷一百十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78冊,第511頁。,乾隆于此圖端首題寫“王業始基”四字,正是對這一勤政傳統的昭示。然唐人的勤政史觀也有內固其本與外張其勢的兩面性,如唐太宗《政本論》所說的“中國不靜,遠夷雖至,亦何所益”,如果說《豳風圖》意為固本,則唐代《王會圖》實乃張勢,這又牽涉到唐人圖像敘事中的“經圖”位置及其史學言說。
三、經學視閾的《王會》與《無逸》
宋人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于“敘圖畫名意”云:“古之秘畫珍圖……典范則有《春秋》《毛詩》《論語》《孝經》《爾雅》等圖。……觀德則有《帝舜娥皇女英圖》……忠鯁則隋楊契丹有《辛毗引裾圖》……高節則……宋史藝有《屈原漁父圖》。”(宋)郭若虛著、俞劍華注釋:《圖畫見聞志》,江蘇美術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1頁。所言“典范”,是首尊“經圖”而呈現的經義思想。明初宋濂《畫原》也說“古之善繪者,或畫《詩》,或圖《孝經》,或貌《爾雅》,或像《論語》暨《春秋》,或著《易》象,皆附經而行,猶未失其初也。下逮漢魏晉梁之間……圖史并傳,助名教而翼群倫,亦有可觀者焉。世道日降,人心浸不古,人往往溺志于車馬士女之華,怡神于花鳥蟲魚之麗,游精于山林水石之幽,而古之意益衰”(明)程敏政輯:《明文衡》卷十六,《四部叢刊》景明本,第2042冊。。換言之,以“經圖”為繪畫的“正派”,是古人的共識,這在唐人的繪畫視閾中尤為明顯。如前引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記述唐文宗大和二年事跡:
(文宗)自撰集《尚書》中君臣事跡,命畫工圖于太液亭,朝夕觀覽焉。漢文翁學堂在益州大城內,昔經頹廢,后漢蜀太守高朕復繕立,乃圖畫古人圣賢之像及禮器瑞物于壁。唐韋機為檀州刺史,以邊人僻陋,不知文儒之貴,修學館,畫孔子七十二弟子、漢晉名儒像,自為贊。敦勸生徒,繇茲大化。夫如是,豈非文未盡經緯,而書不能形容,然后繼之于畫也。(宋)郭若虛著、俞劍華注釋:《圖畫見聞志》,江蘇美術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頁。
即使“車馬”之圖,唐人也視為鑒史資政之用,如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敘畫之興廢》記述唐憲宗手詔答臣子別進《玄宗馬射真圖》云:
恭獲披捧,瞻拜感咽,圣靈如臨。其鐘、張等書,顧、陸等畫,古今共寶,有國所珍。朕以視朝之余,得以寓目。因知丹青之妙,有合造化之功。欲觀象以省躬,豈好奇而玩物?(唐)張彥遠著、俞劍華注釋:《歷代名畫記》,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4年版,第15頁。
昔高祖納善若不及,從諫若轉圜,聽言不求其能,舉功不考其素……合天下之知,并天下之威,是以舉秦如鴻毛,取楚如拾遺,此高祖所以亡敵于天下也。孝文皇帝起于代谷,非有周召之師、伊呂之佐也,循高祖之法,加以恭儉。當此之時,天下幾平。……孝武皇帝好忠諫,說至言,出爵不待廉茂,慶賜不須顯功,是以天下布衣各厲志竭精以赴闕廷自衒鬻者不可勝數。漢家得賢,于此為盛。(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917—2918頁。
所述“漢三帝”(高祖、文帝、武帝)以彰漢統之功業,承續的正是《無逸》中的“周三王”之德教傳統。無獨有偶,唐代宋璟呈獻《無逸圖》本事詳載《舊唐書·崔植傳》,這已是追蹤“開元”盛世史事,所以同傳繼后復記崔植對穆宗問云:
太宗文皇帝特稟上圣之資,同符堯、舜之道,是以貞觀一朝,四海寧晏。……(玄宗)開元初得姚崇、宋璟,委之為政。此二人者,天生俊杰,動必推公,夙夜孜孜,致君于道。……建中初,德宗皇帝嘗問先臣祐甫開元、天寶治亂之殊,先臣具陳本末。臣在童丱,即聞其說,信知古人以韋、弦作戒,其益弘多。陛下既虛心理道,亦望以《無逸》為元龜,則天下幸甚。(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442頁。
其歷述“三宗”(太宗、玄宗、德宗)以對“今上”(穆宗)之問,同于《無逸》與梅福上疏的書寫模式,是因“諫”(今上作為)明“統”(圣王之治)的史鑒義理。韓愈《原道》論自周室“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唐)韓愈撰,馬其昶、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8頁。,也與此相類,是疊合“王統”而構建的“圣統”史觀。
繼唐代《無逸圖》本事后,繼作者甚多,如史載宋仁宗皇祐邇英閣《無逸圖》:“仁宗初建邇英閣,書《無逸》于屏間。歲久而弊,以白居易賦代之。侍講楊安國請復書《無逸》。上欣然命王洙書之,置之左方。”另有“(哲宗)元祐《無逸圖》”,“(高宗)紹興講殿御書《無逸圖》”等(宋)王應麟:《玉海》卷五十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944冊,第499、500、501—502頁。。由于唐、宋兩朝所進呈的“無逸圖”亡佚,后世多據文意推摹而成,如清代徐乾學、納蘭成德編《通志堂經解》所收黃鎮成《尚書通考》著錄排列文字《無逸圖》一幅(清)黃鎮成:《尚書通考》卷十《無逸圖》,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2冊,第205頁。。而在此前,域外漢籍中所存“無逸圖”今存最早的是高麗時代(1252—1409)權近所作《入學圖說》中的“無逸圖”(高麗)權近:《入學圖說》,1390年奎章閣木板。。又沈之漢《滄州集》中《進四戒圖兼陳民瘼疏》有“無逸圖”一幅,并于圖右批注云:“昔唐臣宋璟,嘗手寫為圖,以獻玄宗云。而今無由考見其所謂圖者,臣不揆僭猥,掇拾本文,排列作圖,與七月圖相對,以備睿覽。雖不敢知果合于宋璟之元圖,其于圣上警省鑒戒之道,恐或無害于不同也。”沈之漢:《滄州集》卷三,《韓國文集叢刊》(續編)第26冊,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475頁。在“無逸”文字圖之外,傳世的還有《受無逸圖》,如繪畫宋人孫奭進《無逸圖》本事,屬人物圖按:《受無逸圖》收錄明人張居正等撰《帝覽圖說》第四冊,國家圖書館藏萬歷刻本。。晚清孫家鼐等編《欽定書經圖說》有“無逸八圖”,分別為“稼穡艱難圖”“中宗寅畏圖”“高宗勞外圖”“祖甲惠民圖”“文王卑服圖”“殷受酗酒圖”“古人訓告圖”“怨詈敬德圖”,均為分段演繹《無逸》文字描寫而繪飾的人物圖像(清)孫家鼐等纂輯:《欽定書經圖說》卷三十五,清光緒31年(1905)武英殿石印本,第1-17頁。。盡管唐朝玄宗、穆宗、文宗(開成石經《無逸圖》)、武宗,宋朝仁宗、哲宗、高宗諸朝均有《無逸圖》本事,然因進(受)茲圖的行為在史書上的彰顯,后世有關是題詠多關注唐宋璟進圖于玄宗、宋孫奭進圖、王洙書壁于真、仁兩宗的意義。如宋末理學家陳普撰《無逸圖賦》云:
維叔旦相厥孤宅洛,后歸政,初慮君德之不勤,乃《無逸》而作書。遠引商哲,近陳祖謨,進艱難之藥石,攻耽樂之癰疽。……萬世之龜鑒……有若臣璟,圖而獻之。……出入起居,莫不觀省。……遺虎患于漁陽,濺鵑血乎峨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者多矣,周公豈我欺也哉!(宋)陳普:《石堂先生遺集》,《續修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1冊,第502頁。
其焦點在宋璟進圖,而其“遺虎患于漁陽,濺鵑血乎峨嵋”所喻示的“安史之亂”,又與唐玄宗“開元之末朽暗”以“山水圖”易《無逸圖》于內殿相關,是唐代政治史與藝術史的某種契合,即《無逸圖》與《嘉陵山水圖》的兩個面向。而從唐人的史學觀點來看,與圖像敘事的建德意義相比,藝術鑒賞的價值則退在次要位置。
四、建德史觀的繪事傳統
圖像敘事在唐代的運用,有宮廷畫、文人畫,還有墓室壁畫中大量的天象圖、樂舞圖(如韓休墓),這與朝政重視繪事有關,是一個時代假繪筆構建德教傳統的歷史。然則唐代以史鑒政,有兩點不容輕視,一者是“隋唐”為一時代的共稱,如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敘論》謂“兩朝之典章制度傳授因襲幾無不同,故可視為一體” 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然唐人立國,又無不懲隋亡教訓,故文化氣象大為不同,反極類漢代承秦政而去秦氣,而秉隋制而去隋風。二者是因禮建德,如貞觀禮、顯慶禮、大唐開元禮等,皆為盛典,然唐人制禮又追尊“三代”,誠如歐陽修《新唐書·禮樂志》云“由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禮樂達于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禮樂為虛名”(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07頁。,故而歐陽發等贊述其辭以為“言前世治出于一,而后世禮樂為空名;五行志不書事應,悉破漢儒災異附會之說”(宋)歐陽修:《歐陽文忠公集》附歐陽發等語,載《四部叢刊》(初編)景上海涵芬樓藏元刊本,第921冊。,此追復三代之謂;但是,唐效擬三代尤其是“周禮”(周德),其取徑又正是漢人的“大漢繼周”思路,所以漢唐氣象間的德教歸投,又有極相似處。
聚焦藝術史的書寫,論其一代特色,唐繪圖像對追尊周德的敘事,又與漢賦語象異曲同工。這其間有兩人值得一提,即司馬相如與閻立本,二人秉性或異,然境遇卻似。相如被后世奉為“賦圣”,以賦作“三驚”漢主(漢武帝)而躋身宮廷言語侍從 參見許結《誦賦而驚漢主——司馬相如與漢宮廷賦考述》,《四川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首倡“繼周氏之絕業”之“允哉漢德”(《難蜀父老》)并以賦的語言加以申述:“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夢以為驕,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子虛賦》);“德隆于三皇,功羨于五帝”(《上林賦》)引自費振剛、胡雙寶、宗明華輯校《全漢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07—108、49、67頁。。然相如生存境遇及賦作功效,又有“倡優蓄之”以及“揚雄以為麗靡之賦,勸百而風一,猶騁鄭衛之聲”(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609頁。的批評。再看唐人對相如的評價,一則如陳子良《祭相如文》贊嘆其“誦賦而驚漢主”,一則如鄭少微《憫相如賦》嘆息其“不遇”之悲。(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54、4036—4037頁。與之相比,閻立本較相如職至“中郎將”、“文園令”地位高崇,在高宗朝因“思協多能,藝兼眾美”被冊立“工部尚書”唐高宗:《冊閻立本工部尚書文》,(清)董誥等《全唐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69頁。,而秦府《十八學士圖》、貞觀中《凌煙閣功臣圖》及太宗詔繪《王會圖》等,皆出閻立本之手,所以元人黃公望《大癡題跋·跋閻立本秋嶺歸云圖》稱其“已極人臣之位,佐治出令,猶恐不暇,而更留心于繪事,何邪?蓋閻氏世工此藝,自有得于朝夕觀覽,漸染熏陶,不求能而能,不求工而工矣”(清)孔廣陶:《岳雪樓書畫錄》,續修《四庫全書》本,第1085冊,第10頁。。就其繪事成就,唐人李嗣真《續畫品》贊“二閻”之作“萬國來庭,奉涂山之玉帛;百蠻朝貢,接應門之位序;折旋矩度,端簪奉笏之儀;魁詭譎怪,鼻飲頭飛之俗。盡該毫末,備得神情……與兄立德同在上品”(明)郁逢慶編:《書畫題跋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16冊,第779頁。。盡管閻立本精丹青之術而入閣為相,然其對繪事的態度,亦類漢人對賦頌不乏輕賤之意。據《舊唐書·閻立本傳》載:
太宗嘗與侍臣學士泛舟于春苑,池中有異鳥隨波容與,太宗擊賞數四,詔座者為詠,召立本令寫焉。時閣傳傳呼云:“畫師閻立本。”時已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伏池側,手揮丹粉,瞻望座賓,不勝愧赧。退誡其子曰:“吾少好讀書,幸免墻面,緣情染翰,頗及儕流。唯以丹青見知,躬廝役之務,辱莫大焉!汝宜深誡,勿習此末技。”(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680頁。
這又與漢代揚雄“悔賦”相近,是史書記錄的閻立本“悔繪”之說。可是這類的“悔”往往以“此”掩“彼”,猶如漢人悔賦關鍵在“淫詞濫說”而失“諷諫之義”,閻氏悔繪的著眼點是應制花鳥,而其詔繪《功臣圖》《王會圖》《豳風圖》,卻承載著王朝彰功建德的歷史使命,雖然這受命于帝王的意志,然其功效亦如漢代的宮廷大賦,有著“體國經野”的價值。這也是藝術作品彰顯史觀的曲折之處。
由此品讀前述唐圖,無論是納諫、表功還是勤政,無不于歷史的統緒中透泄出建德的觀念,概括地說,如《功臣》《王會》諸圖以“功德”見賞,《無逸》《豳風》諸圖又以“儉德”是美,而由“儉德”與“功德”代表的“文武之道”,又指向于“圣德”,即由漢唐氣象旨歸于周政(周三王)的德教傳統。復以《王會圖》為例,明人文征明《衡山題跋·跋仇實甫諸夷職貢圖卷》謂“昔顏師古于貞觀四年奏請作王會圖,以見蠻夷率服之盛,自是以后,繼作不絕,亦謂之《職貢圖》”(明)張丑:《清河書畫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17冊,第495頁。。也就是說,《王會圖》的作者或同時,或異代,其追慕周室經典,延續漢、唐盛世的歷史記憶高度一致。由“蕭圖”、“閻圖”到宋人李公麟的《萬方職貢圖》、元人任伯溫的《職貢圖》、明人仇英的《諸夷職貢圖》,乃至清廷詔制的《皇清職貢圖》(多達300國之眾),構成了“圖像帝國”的不斷演繹與呈現詳見賴毓芝《圖像帝國:乾隆朝<職貢圖>的制作與帝都呈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75期。,但其在歷史記憶的書寫中襯托當朝的盛世氣象,并隱喻王會的“昭德”意涵,又是一致的。清人龔景瀚《王會圖賦》以唐政為視點:
唐受天命,奄有四方。皇帝既成武功,遂恢文德。遠夷慕義,如內諸侯。貞觀三年,南蠻酋長謝元深來朝,中書侍郎顏師古言曰:“昔周武王時,遠國入朝,太史次為王會篇。今蠻夷如元深等,冠服有異,宜令有司寫為圖,以示子孫,章顯盛德無極。”制曰:“可。”圖成,張于紫宸殿。秘書監參預朝政臣魏征拜手稽首,而獻賦曰……(清)龔景瀚:《澹靜齋文鈔》,續修《四庫全書》本,第1474冊,第537頁。
賦贊唐室“成武功”“恢文德”,而假托魏征獻賦,其中由周“文王之德”到唐太宗“天可汗威武慈仁,不棄遠人”,營構的正是由唐上溯周、漢的建德統緒。這種繪事意圖,與當時的史家及文論也是契合的。如論史,劉知幾《史通·敘事》云:
夫史之稱美者,以敘事為先。至若書功過,記善惡,文而不麗,質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懷其德音。……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堯典》,下終獲麟,是為屬詞比事之言,疏通知遠之旨。……馬遷《史記》,班固《漢書》,繼圣而作,抑其次也。故世之學者,皆先曰《五經》,次云《三史》,經史之目,于此分焉。(唐)劉知幾撰、(清)浦起龍釋:《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5頁。
又如論文,白居易《策林·議文章》云:
《易》曰:“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記》曰:“文王以文理。”則文之用大矣哉!自三代以還,斯文不振,故天以將喪之弊,授我國家。國家以文德應天,以文教牧人,以文行選賢,以文學取士,二百余載,煥乎文章,故士無賢不肖,率注意于文矣。……且古之為文者,上以紐王教,系國風;下以存炯戒,通諷諭。(唐)白居易著、顧學頡校點:《白居易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369頁。
所謂“文德應天”“敘事為先”,以及“書功過,記善惡”“紐王教”“存炯戒”的作用,實與唐代宮廷諸圖由功德、儉德上達圣德的史觀相埒,是時代語象與圖像呈現的共識。
由于建德必然征圣,亦即追源“三代”,先“經”而后“史”,這使唐人的繪事傳統又注入經義的價值,故而后世評畫又嘗將閻立本奉詔所繪《王會圖》與《豳風圖》并美,且與游戲之作相對,喻示興亡史跡。如明人傅著《跋李公麟畫唐明皇擊球圖》云:
古者圖畫之有益于人也,尚矣。繪《豳風》而知稼穡之艱難,貌《王會》而見蠻夷之率服。……匪徒為玩好之具,遣適之資而已。海虞時彥德氏出示唐玄宗與楊貴妃《擊球圖》白描一卷……若夫唐有天下,休養百年,至玄宗承熙洽之運,享太平之福,政宜修己安民,求賢圖治,以保守鴻業。乃縱其樂逸,耽惑女寵,暱比奸倖,而擊球馳馬,即斯圖所繪,般樂如此,卒至于播遷迫逐,幾亡社稷,要皆縱樂之所致歟?(清)張照等奉敕編:《石渠寶笈》,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24冊,第397頁。
所述《擊球圖》之“縱樂”,既是唐代圖繪的轉折點,也是后人審視唐史由盛而衰的節點,并由此強化“經圖”歷史功用與藝術價值。這一傳統在繪畫批評中的延續,例如“古者圖書并重,以存典故,備法戒,非浪作者,故有《建章千門萬戶圖》,晉張茂先猶及見之。漢成帝視《紂踞妲己圖》,班姬因進忠言”(清)孫岳頒等撰:《佩文齋書畫譜》,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19冊,第489頁。;“宋立畫學,遂進雜流,猶令讀《說文》《爾雅》《方言》《釋名》等篇,各習一經,兼著音訓,要得胸中有數十卷書,免墮塵俗耳”俞劍華編著:《中國歷代畫論大觀》第十編《清代畫論》(五),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7年版,第312頁。,也是依經立義的建德史觀。如果說唐人的山水、花鳥圖偏于“自我圖像”,則《王會》《豳風》《無逸》等繪事堪稱這個時代的“標志圖像”,于中我們自會發現這些“從命題到給予命題以意義的‘邏輯空間中的圖畫”所呈示“視覺隱喻”(美)W.J.T.米歇爾著、陳永國譯:《圖像學:形象、文本、意識形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4頁。,無疑是具有政治控制力卻不乏文化張力的歷史話語。
綜述而論,唐代圖像敘事并不僅限于敘事的內涵,也不僅限于與史學敘事輔成相弼的功用,而更重要的是通過其敘事的形象展示,引發我們對唐代政治史與藝術史的思考。所以通過圖像史的變遷,可以發現唐朝是極為重視圖像敘事的一個重要時代;通過其“一王法”的興亡圖式,可以看到唐人從政統到史統、圣統的體認;通過以《王會圖》與《無逸圖》為代表經圖視閾,可以反觀大唐氣象與勤政儉德的互為互成;而通過唐人的建德史觀,又可省思一代繪事及其對后世的影響與價值。
(責任編輯:李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