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狄仁六

那天，我們倆又吵架了，氣得我離家出走，他在門口大喊：“有能耐出了門就別回來。”

我一聲不吭就跨出了大門。外面小雨繾綣，邁出去兩步就淋濕了肩頭，我只好蜷縮在走廊里不動。

這么多年，我們曾經因為很多事吵架，要么打得天翻地覆。

我倆性格特像，脾氣都倔。2016年2月18日，在我分手后的第四天，他給我打電話，張口第一句話，讓我回家。我沒敢廢話，拖著剛剛分手、宿醉后疲憊的身體滾回了家。

可我不敢告訴他，我分手了，也不敢告訴他我喝多了。

他肯定會笑話我被人甩了，一副“你看我說什么了！你肯定嫁不出去吧，我早就知道”的表情。

我推門進屋，他果然陰沉著臉，捧著報紙，坐在那兒，瞄了我一眼，一臉嫌棄地說：“你，那對象別處了。你媽找人給你算命了，他和你八字不合，成不了。”

我一面松了一口氣，應承道：“我知道了。”一面又開始鄙視他——好歹也是讀過書的人，怎么也跑去相信迷信。

可我剛應承完，他又張了口：“陪你表妹出去玩幾天，她要去重慶。你陪陪她。”

什么？我剛失戀還要出去陪人家玩？我嘟著嘴，悶哼：“我不去。”

他炸了：“別磨蹭，讓你陪你表妹你都不干，光惦記自己。”

我的火一下子沖到了頭頂：“是啊，我自私怎么啦？我就是不去。就是不去！不去！”

說完我奪門而出。

我和他才是天生的八字不合。

聽我媽說，我小時候特調皮，總是不肯去幼兒園，還喜歡踹自行車。我媽本來打算讓我在家散養，好好過個童年，可他不同意。他跟倔驢似的，單位都不去了，非得抱著我去幼兒園上學，還怕我偷跑，在門口站一整天就為了看著我。

三年級時全校流行玩溜溜球和四驅車，一個好的溜溜球45塊錢，一輛四驅車200元。真的全班同學都有了。我找他說我要溜溜球和四驅車。他眼睛一瞪，吼我：“買什么買！”氣得我一句話都不想再說。

過了一周，他買給我，還告訴我好好練，別白瞎錢。

上初中，我想寫小說，給他氣得說我癡心妄想，天天盯著我去補課。我偏不學，我在老師那兒也看小說。他一分零花錢也不給我，補課費那么貴，卻特別舍得。最后我也沒考上高中，我說我不想念了，我想去當一名寫作者。我媽罵我敗家孩子，揮手說：“你愿意干嗎就干嗎，隨你便！”他又跳出來了，指著我罵：“神經病嗎？你多大，你就不念了，不好使，你必須給我上學去。你想念也得念，不想念也得念。”

我18歲生日，他算是做了一件美事，郵到我們學校99朵玫瑰，還寫了一封情書。轟動了整個高中。他說我是他上輩子的情人，成年禮物，人生的第一束玫瑰花一定是他送的。可那封情書，除了說我是他情人那句不錯，通篇都是教育我怎么做人的。

連浪漫都是訓斥性質的，真是一點也不會哄姑娘開心。

大學畢業那年，我辭了工作，跑回家里說要寫作。他抬起胳膊就要打我。我梗著脖子不說話，心想，你打吧，你就往死里打吧！可他又把手放下了，氣勢洶洶地說：“好好的大學老師不當，要當什么作家。我告訴你，老子可不養活你。”

可能是我運氣好，我剛寫稿子第一個月，就有雜志社要了我的稿子，稿費不菲。我心里暗爽，拿著轉賬記錄給他看，他一臉不屑：“就這么點錢還得意？你真有意思。膨脹吧，我看你能過到哪天。”

而這一次，又非得讓我陪什么我表妹去重慶玩！我剛失戀啊！剛剛跟那個我喜歡了很久的人分開啊，我哪有什么心思出去玩。真是倒霉透了。

過了好半天，他才出來找我，對我說：“進屋吧，外面涼。”

起了身，看著他趿拉著拖鞋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個脾氣暴躁的男人老了。我心里一陣難過，我說：“我陪她去。”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嗯”了一聲。

那趟出去玩沒我想的那么糟糕，我就著重慶熱辣辣的火鍋一邊喊著：“真辣啊，辣得我眼淚都出來了。”一邊吃一邊哭。

回來的時候心情真的好了很多。

前天晚上，表妹給我發微信說：“姐，我看到你朋友圈里寫的‘分手后，我變成了更好的自己。”

我忽然心一沉，糟了，他是不是也能看到，終究我要被損了。我和表妹抱怨：“完了，我要被損了，你懂的。”

表妹半天才回復信息：“你是說你爸嗎？他早就知道啊。他讓我帶你去重慶散心啊，說過年的時候，你和他說想去重慶吃火鍋，怕你跟他放不開，才來求的我。他沒你想的那么差，只是有點倔。”

是啊，你看你怎么那么倔。

小時候我有多動癥，我媽都放棄了，可他偏偏不信邪。帶著我轉了那么多家幼兒園，求了老師求園長，怕我惹禍，就在門口看著我，一動也不動，中午吃口饅頭，除了廁所哪兒都沒去過。

他怎么就那么倔？

三年級家里條件不好，沒錢給我買溜溜球，他連為了上班做新衣服的錢都拿出來了。我媽不同意，說這么大歲數的人了，怎么也得有套像樣的中山裝啊。他不耐煩了：“中山裝像樣有什么用啊？我姑娘像樣才行啊。好不容易治好的多動癥，現在都一動不動了，我還要什么中山裝啊我。”

他穿著舊的襯衫、舊的褲子去上班，褲腳都磨起毛了，他連看都不看。

他怎么就那么倔？

高中時他給我買99朵玫瑰，卻連一朵花都沒給我媽買過，多年不提筆寫字，還要自己寫信給我，我媽說他在燈下面寫了八九遍的草稿，讀了一次又一次，才肯又抄了一遍封了口寄給我。我媽說，他讀到我是他上輩子的情人時，卡住了。估計是害羞了。

他這么多年都沒說過兩句好聽的，為人木訥又呆板。

他怎么就那么倔？

我大學畢業寫小說，他一面罵我，說不管我，一面托雜志社的朋友買我的稿子。那些我寫得支離破碎的故事都給他私下買走了。我回家和他炫耀，他還裝作不知道的樣子教育我別膨脹，踏實一點繼續寫。

他什么時候學會演戲了？

那些故事哪值那么多稿費，他還要請人吃飯。

他怎么就那么倔？

這一次，他知道我分手，怕我不好交代，編了算命說我和他八字不合的借口。為了讓表妹陪我出去玩，他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車去找她，生怕電話里叮囑不明白，教她怎么勸我，怎么開導我。臨走還告訴她別和我說。

他做了這么多事都不肯告訴我。

他怎么就那么倔？

我求前男友別離開我，他卻求我別難過。

爸，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男人一直在呢，對吧。你啊，放心好了，我現在真的挺好的。另外，下輩子，換我養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