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陽

每次上課,俞夏總會將操作臺弄成慘烈的戰場,沾滿奶油的攪拌機、模具隨手亂扔,碎雞蛋殼差點飛進發泡蛋白里……最后,像剛從面缸里爬出來的俞夏,捧著新鮮出爐的黑森林蛋糕,小心翼翼等待大家檢閱。
西餅老師和同學們回回都給俞夏同一個答案:太甜了。是那種甜死人不償命的甜法兒,誰受得了?
俞夏不甘心地辯解:“黑森林不就是要那種甜死人的甜才夠地道嗎?我男友就是這么說的。”
一陣善意的竊笑:“又是一個為了拴住男人的胃跑來上廚藝課的蠢女人。”
唯有陳鲆,俞夏的同桌,卷著舌尖吞下一小塊黑森林,善良地說:“挺好,你男友肯定喜歡。”
陳鲆的女友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要么你出去賺錢,我在家洗手給你做羹湯;要么我出去賺錢,你在家做羹湯。”
陳鲆最近生意失敗,合伙人卷錢跑路,甭管他愿不愿意,只能屈尊給女友做羹湯了。這個廚藝班,就是女友給他報的,女友怕他廚藝太爛,吃了會上吐下瀉。
下課鈴響,俞夏手忙腳亂。陳鲆過來幫她,俞夏感激一笑,鼻翼皺皺的,有點嬌憨,露出一圈粉紅牙齦,更顯得爛漫。陳鲆突然沖動地想告訴她,她實在沒下廚的天賦,與其費這個工夫,不如操練點別的什么武藝去拴住男友的心。
這話終究沒說出口,因為他看到俞夏從柜子里小心翼翼捧出一只有模有樣的黑森林來,把圣路易蛋糕屋的外包裝拿掉,當成自己這節課的作品,回家炫耀。
陳鲆感慨,如果有個女人愿意這么小心翼翼討好自己,他一定感動得一塌糊涂。
有一股不可抗拒的莫名力量,促使陳鲆一步步靠近俞夏,越靠近她,他越覺得她有秘密。
課間休息,陳鲆在吸煙室吞云吐霧,隱隱聽到一抹刻意含在嗓子眼兒里的悲憤女聲,夾雜著哭腔:“你到底想讓我怎樣?你想逼死我嗎?”
是俞夏,只聽聲音,陳鲆便能斷定。陳鲆是屏息斂氣提著腳尖溜走的,他怕俞夏難堪。上課鈴響起,俞夏沒事人般走進教室,無比用功地做黑森林。
下課時,俞夏問陳鲆知不知道哪里有倉儲式超市,據說賣的東西都很便宜,家里來客,她要采購一番,大展廚藝。陳鲆一哥們兒就開了這么一家倉儲式超市,他領著俞夏找上門,辦了張VIP卡。
兩個月后,陳鲆偶遇開超市的哥們兒,他問陳鲆,俞夏是不是飯店老板娘,她VIP卡上一個月的積分就5000多,一分一塊錢,她買的大都是食材。
還有一次,陳鲆幫俞夏換輪胎,他瞥見后備廂里有一個誘人的黑森林蛋糕,他剛伸手拿就被俞夏奪過去,俞夏告訴陳鲆,黑森林是她男友的最愛。這話讓陳鲆聽得心疼。
陳鲆覺得女人都是個謎,俞夏是個謎,自己女友也是個謎。陳鲆做香草布丁的手藝越來越好了,可他從來不吃,愛吃香草布丁的是陳鲆女友。據說,嗜甜的人都有太多的欲望。
女友明明已經對他心生嫌棄和厭倦,偏偏還要繼續上演不離不棄的忠貞橋段,她天天早出晚歸,沒有錢卻一身的名牌,她說這些都是A貨。陳鲆悄悄找人驗過,都是真貨,價值不菲。這就是女人,這就是愛情,永遠言不由衷。
陳鲆心里也有秘密,他要讓傷害他的人受傷,他要東山再起,還有,他悄悄愛上了俞夏。尤其是后者,當他獲悉內心這個秘密時,自己著實被嚇了一跳。
俞夏在陳鲆家的廚房里,挽起頭發,系上圍裙。動作嫻熟地做蛋糕,那么細致用心,像是在做一件無雙的藝術品。完工后,她吮吸掉手指上殘存的奶油,俏皮得讓陳鲆動容。
俞夏是不請自來的,她知道陳鲆有女友,她此行只是要做一個蛋糕相謝。其實陳鲆的女友不在,她經常出差,有時連個招呼都不打地離開,或三五天,或半月,然后風塵仆仆倦鳥歸巢。
都說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可只有當事人知道,誰是主角,誰是配角,配角的命運就是這么衰,永遠等待主角的恩澤,永遠不能先一步離開。他和俞夏大抵都是如此吧。
陳鲆幫俞夏太多。一次,夜半時,俞夏急急打來電話,問他能不能給她找個隱蔽的地方呆上幾天,陳鲆把她藏到鄉下一個豬場躲了半個月。
又一次,培訓學校大門口,一個年輕、妖嬈的女子,上前撕扯俞夏的衣裳,口里不干不凈地罵:“賤人,他瞎了眼才會又回到你身邊!”陳鲆平生第一次對女人動手,救下了簌簌抖成一團的俞夏。
這一次,俞夏在休息室里打電話跟人借錢,5000塊。陳鲆受不了她那口氣,卑微,低賤,像她欠了全世界。第二天,陳鲆不容拒絕地給了俞夏5000塊。
俞夏沒接錢,直眉愣眼地問:“你是不是喜歡我?你決不能喜歡我。”
是啊,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他們都被拴在各自的愛情鎖鏈上,身不由己。陳鲆趕緊否認,他怕承認了,俞夏就會離他而去。像現在這樣,誰都不屬于誰,誰都不守護誰,卻在彼此身邊,也很好。是一種酸楚的快樂啊。
陳鲆夾了一塊蛋糕,不油不膩,清新爽口,他嘗到了愛情的滋味,她在做這塊黑森林時,一定是愛著他的。原來,天賦再差的人,只要用心,也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她的心意和他是一樣的。他瞬間就有了動力,要盡快安頓好眼前的事情,然后帶她走。
但第二天,俞夏消失了,手機、課堂、公司、住所,都成空。那只黑森林,陳鲆舍不得吃,放進冰箱,每天拿啤酒時,深深看它一眼。
陳鲆的女友健康出了點問題,心悸,氣短,脾氣越來越暴躁,醫生勸誡她戒甜食,多運動,補充睡眠。
陳鲆不想報復女友了,他要跟女友分手,他要先捋順自己的生活,然后去找俞夏。但一提起分手,女友就岔開話題,不是說她困了就是說她餓了,再不然就惡狠狠說:“我是個病人,等我病好了再說。”
那天,病中的女友突然特想吃陳鲆以前做過的香草布丁,跟懷孕中的女人害口一樣。
陳鲆跑了幾個地方,才把材料買齊。他一出店門,馬路對面的小區里,熙熙攘攘開進去消防車、警車還有救護車。消防員架云梯拿鎬頭拆東墻,從墻里抬出一個體重足足有三四百斤的男性大胖子。
有知情的鄰居現場解說,這胖子原本不胖不瘦,英俊倜儻,風流成性,身邊女人無數,卻又對女友始終不肯放手。
后來,胖子因為玩女人誤工被裁,頹廢沮喪的他得了種怪病,嗜吃癥,從早吃到晚總是覺得餓,他每天除了吃,就是蜷縮在電腦椅里打游戲,成了一只靠女友供養的餓殍,每天張開血盆大口饕餮朵頤的餓殍。
其實這個胖子就是俞夏的花心男友,俞夏為了拯救愛情,縱容了他的嗜吃癥。他要吃什么、吃多少,她都滿足,條件只有一個,他只要不去找別的女人就好。
她為了飼養這越來越貪吃、能吃、拼命吃的胖子,去倉儲超市批發食物,兼職賺外快,甚至舉債,直到陳鲆的愛意喚醒了她,她選擇逃開那個永遠張開一張大嘴,等著饕餮一頓的胖子,也逃開那個讓她自慚形穢的陳鲆。
一個把握不了自己,把握不住愛情的女人,配不上陳鲆。
只是她不知道,陳鲆在知曉自己愛上她時,就偷窺了她的生活。俞夏不在的這些日子,陳鲆時常來蹲點。他由衷地希望俞夏擺脫這糟糕的生活,卻又矛盾地想著她會舍不得胖子,再回來,這樣他才能抓住她的手,告訴她,他愛她,他們都是在愛里失足的人,需要彼此攙扶著站起來。
一周后,陳鲆跟女友分手,他拿出報紙上有關那個胖子的新聞說:“如果你戒不掉甜食,你就是下一個他。”
女友破天荒地沒吵沒鬧,心平氣和接受了陳鲆分手的要求,收拾所有東西離開,唯一遺落的,是她用了兩年的手機。
陳鲆拿著這只手機報案,警方根據手機里的通話和短信記錄,找到了卷錢跑路的合伙人。
原來,陳鲆的合伙人跟陳鲆女友私通,里應外合卷走了公司里所有的錢,女友想跟合伙人一起跑路,合伙人卻命令女友留在陳鲆身邊,掌握這里的動向,及時向他匯報。
女人總是為了愛情犯傻,男人總是拿愛情裝傻。合伙人躲在外面又有了別的相好,女友嘴里發苦心里發急,只能罵陳鲆,大口大口吃糖果、巧克力、布丁等一切甜食,用來舒緩緊張。其實這些,陳鲆也知道,之所以按兵不動,是想順藤摸瓜。
他那天四處采買食材,其實真正想買的是一種強效興奮劑,只要往布丁里加那么一點點,就可以誘發女友的先天心臟病,而且很難察覺。
但當陳鲆來到俞夏家門口,看到胖子那雙死魚一樣的眼睛,他打了個冷戰,收了手。愛情有時候會險惡地張開饕餮大口,一口將你吞下,舌頭一卷,連骨頭渣都不吐。
半年后,陳鲆又成為有錢人,他沒迫切地東山再起,而是迫切地尋找俞夏。
陳鲆在一家抑郁癥治療中心找到俞夏,她已胖成一只球,很像《瘦身男女》里的女主角。
俞夏的墮落,仿佛成了他的救贖。陳鲆抱著她說:“沒關系,我們從頭開始。”
但俞夏再次消失了,陳鲆趕到她的病床前,只有一個凝重的黑森林。俞夏說:“請給我時間,變回那個你愛的俞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