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蘇
多年前,祖母留給我一個藍花瓶。
器形若酒壇,曲線極曼妙,釉質瑩潤豐厚,顏色那叫一個藍哪。
說深藍還不夠,得說深藍深藍的藍才勉強算到位。
我管這藍叫“祖母藍”,只屬于祖母的,唯一的藍。
藍花瓶通體釉色藍得滄桑久遠,如我對祖母的想念幽深而綿綿不絕。
祖母很美,反正是我所見過的祖母里最美的。
祖母七十多歲時,依然膚如凝脂,一笑得猛了兩頰緋紅忙著側臉掩飾,好古典的樣子。
我見過祖母十八歲時穿著旗袍和三個表姐妹的合影,個個都是老上海廣告畫上的美女范兒。當然,我私心里還是覺得祖母更動人些。
很美的祖母,有一個很美的名字,叫“懷玉”,懷中之玉。
如果人的名字預示著一個人的命運,那么,祖母該是過著錦衣玉食備受呵護的日子。祖母說,三四歲時她的姥姥問“懷玉你說你的命好不好”,她奶聲奶氣卻毫不含糊地回答“苦”,這讓原本想討個吉利口彩的姥姥一直非常后悔,怕一語成讖,給外孫女的命運帶來不好的暗示。
事實上,祖母的前半生的確過得顛沛流離,受盡苦難。她幼年失父,青年失母,中年失夫,歷經動亂離散,吃盡非人的苦頭。好在她有五子一女需要養活,沒有追隨祖父而去的資格和權利,即便被剃了陰陽頭,即便被一次次批斗,她依然以地主家庭的出身、鄉村教師的身份堅強地走到了四世同堂的2000年,并過著了好日子。
新中國成立時祖母二十四五歲。她用一輩子的時間,經歷了從富足的書香門第到赤貧的田耕之家,再回到倉廩殷實人家的家庭變遷。

她是不幸的,也還算是幸運的,因為她終等到了苦盡甘來,以她的善良和堅強。
祖母的一生,經歷過恐怖的戰爭,享受過美好的愛情,看見過繁華,觸摸過饑寒。她用一生,為婆家留下了滿堂子孫,但只從婆家留存了一個并不值錢的藍花瓶。但這藍花瓶對她來說又是無價之寶,因為唯有這藍花瓶,見證了她的花樣年華,盛過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無奈和憧憬。
祖母總是微笑著,我從未見她在人前為日子的艱辛、生活的不公、世人的欺凌哭過。她在村人的眼里,始終是個溫婉的女先生。再殘酷的人生,也沒有將她摧殘成一個潑婦或怨婦。如同祖母藍的花瓶,從書案邊的文房物件,到柴灶邊的干菜罐,到豬圈旁的谷糠罇,再到如今成為我書房的珍藏,歲月從未湮沒它幽藍魅惑的釉色。一塊軟布就能令它蛻去經年的塵垢,端雅而驚艷地亮相。就連瓶口上被柴爿砸出的豁口,也讓人渾然不覺是個缺憾,而是像個自然形成的歷史印鑒或文化符號,透著被歲月深情眷顧的痕跡。
祖母說:“人攔不住時間,也拒絕不了苦難,所能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的善和德,那是一個人骨子里的金子。”
祖母離去已整整十二年了,我可真想她啊!所謂天人永隔,在我的理解,無關生死,只是祖母在天上俯身看我,我在地上仰頭看她。我們彼此看不見,但都可以感知彼此。
可惜不能給天上寄信,也不能給天上打電話,那么久不見,我們有多少話要說啊!
而這祖母藍花瓶,是可以隨時伸手觸摸的懷念,也是會隨時傾聽的惦記,無論歲月多冷,它都有余溫。它會一直和我在一起。
喜歡祖母藍花瓶,喜歡它曾被祖母喜歡過,喜歡它被祖母親手交給我。
喜歡祖母藍花瓶,喜歡它空空的里面住著很長的歲月,喜歡它收藏起了一個家族的起起落落。
喜歡祖母藍花瓶,喜歡它那么美那么美那么美……
(圖/孫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