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
與“壞事做盡,生來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與主角作對”的傳統反派不同,越來越受歡迎的現代反派們并不一定代表絕對邪惡。
時隔十二年,當那個頭戴鋼盔的黑色身影又一次伴隨著深沉的呼吸,出現在星戰系列電影《俠盜一號》中時,無數年過半百的粉絲在熒幕前濕了眼眶。
達斯·維達,這個自1977年星球大戰系列電影第一部《新希望》中橫空出世,近半個世紀以來一直雄踞各種虛擬宇宙角色排行榜榜首的人物,可能是流行文化歷史上第一個人氣蓋過所有正面主角的超級反派。
自達斯·維達開始,在眾多超級英雄宇宙和科幻電影中,開始出現反派角色人氣逐漸蓋過正面主人公的傾向。從《沉默的羔羊》中的漢尼拔博士,到《雷神》中的邪神洛基,每一個我們所熟知的虛擬宇宙中,一定都存在著這樣一個令粉絲頂禮膜拜的超級反派。
為什么我們會如此熱愛這些本該被觀眾憎惡的反派?
人類對反派的熱愛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栋D⑺辜o》中死于疆場的盧杜里之王圖努斯和《圣經》中用一碗紅豆湯騙取哥哥長子名分的雅各,都是行反派之事而飽受讀者同情的角色。當德古拉伯爵、劇院魅影、弗蘭肯斯坦這些兩個世紀前哥特羅曼史和幻想小說中的經典反派角色不斷被翻拍重新演繹時,有誰還記得書中唯唯諾諾的正面角色姓甚名誰呢?
然而,這種對反派的熱愛并非一以貫之。越來越受我們喜愛的(我姑且稱之為)“現代反派”,與傳統作品中的“古典反派”有著本質的不同。在經典的“反派三分法”中,古典反派是純粹的邪惡象征(the evil),他們壞事做盡,生來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與主角作對,所以其行為是可被預測的。你很難喜歡上《梁山伯與祝英臺》中的官二代馬文才,也不會同情《美女與野獸》中的村霸加斯通,古典反派的唯一作用就是代替命運與階層,成為破壞一切美好幸福的真兇。
與代表絕對邪惡的古典反派不同,在反派三分法中,備受觀眾熱愛的現代反派是被誤導或誤解的英雄。為了賦予反派足夠的行為動機和人性,使故事更具可讀性,人物形象更加立體,創作者們往往會為反派們書寫悲慘的過去。從《蝙蝠俠》中對司法正義喪失信心的“雙面人”哈維·登特,到《X戰警》中納粹集中營的幸存者“萬磁王”馬克思·艾森哈特,是社會體制和命運不公造成了他們極端的人格,他們是人間樂園的犧牲品。沒有什么比這種令人心痛的反差更能激起觀眾的同情心。
這種在正邪之間的掙扎不僅讓反派角色變得有趣,還讓他們顯得更可靠,更真實,因為他們正如現實生活中的我們一樣,每天都在經歷痛苦的掙扎。當我們了解到反派們令人心碎的過去后,自然就會倒向原本“邪惡”的一邊。
還有一種“被誤解”的反派,他們雖然沒有悲慘的過去,卻是為了實現更偉大的美好而燒殺擄掠。在漫威電影《復仇者聯盟》中,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奧創為了使人類進化得更為完美從而有能力對應日后的天災,決定推動人類進行“自然選擇”并“優勝劣汰”,堪稱超級英雄宇宙中的馬爾薩斯。這幾乎和Dc漫畫《守望者》中“法老王”阿德里安·維特的做法如出一轍:“想要世界和平,必須做出犧牲。”正是懷著這種對于人類偉大的博愛,才讓法老王傾盡家產,炸平紐約只為阻止核戰發生。

行善不需動機,作惡才需理由。反派角色與生俱來的深度和黑暗,給了編劇們無限的創作空間,這種深刻的背景和獨立故事線,使得反派角色更加復雜、深刻、立體,當然也更加迷人。在當代作品中,反派往往成為編劇著墨最多、藝術性最強的角色,在這些“害群之馬”的襯托下,英雄形象反倒會顯得相當簡單平面。
反派三分法中的最后一種類型,通常被視為頂級的反派——混沌型反派。邪惡型反派可被預測,誤入歧途型反派具有人性,而混沌型反派則是虛無本身。作為混沌型反派最知名的代表,小丑不斷挑戰著觀眾的認知極限,他破壞是為了破壞本身,他不受正常人趨利避害理性邏輯的束縛,所以他的動機無法被理解,行為無法被預測,殺傷力也就更大。
流行文化永遠是人類哲學的直觀反映。在混沌型反派身上,你總能看到虛無、享樂與相對主義的身影。相比英雄們有時過于天真幼稚的理想與希望,反派們眼中的世界始終是世界最真實的樣子。他們是虛擬宇宙中的馬基雅維利,擁有最好的臺詞,不斷說出殘酷的箴言。
在《哈利·波特與魔法石》中,某角色(防劇透)曾說過這樣一段話:“我當時還是一個傻乎乎的小伙子,對善惡是非有著一套荒唐的想法。是伏地魔指出了我的錯誤。世界上沒有什么善惡是非,只有權力?!狈磁傻拇嬖诟嬖V我們,“三觀正”和“理中客”只是幼稚心靈的無知幻想,沒有絕對真理,只有哲學范式的不斷更替。混沌型反派之所以偉大,正是因為他們逼著觀眾不斷去質疑“平等”“民主”“人權”等所謂“普世價值”的絕對真理性,引發我們關于倫理哲學和價值判斷最根本的思考。
除了以上三種典型反派迥然不同的特點,超人氣反派們也有一些共同特征。
首先,智力與顏值是一切狂熱的基礎。在美漫中,超級英雄是宅男編劇們理想中的自我形象,他們往往因為意外事故生理變異,從瘦小的壁花少年變成胸肌碩大的型男。
其次,超人氣反派大多是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他們不達目標絕不罷手,有著遠超常人的執行能力和堅定的意志,屢敗屢戰,永不屈服于命運,其最核心的特征——對自由的追求——使他們不是成了瘋子,就是成了傳奇。
更重要的是,反派擁有一種浪子般放浪形骸的氣質,這使他們更有魅力。在電影《秋日傳奇》中,循規蹈矩的大哥阿爾弗雷德質問放蕩不羈的小弟崔斯坦:“我遵守一切規則,包括神和人的,你什么都不遵守,為什么大家都喜歡你而不是我?”
這種對于浪子的普遍喜好,催生了另一種人氣角色類型——反英雄(anti-hero)。反英雄角色雖然也屬于英雄,卻擁有反派的氣質:沒有道德限制,不考慮后果,《星球大戰》中的千年隼船長韓·索羅、《加勒比海盜》中的海盜船長杰克·斯伯洛都屬于這一類型。
最后,對反派的熱愛也有它頗為實用的一面。
瑞士心理學家布洛在1912年提出了審美的“心理距離”說,即“認識到了主客體之間具有合適的距離,審美才能進行”。距離的存在讓我們解除了防御心,可以迅速進入審美狀態,也讓反派變得無害。我們崇拜馮遠征的演技,但安家和依然是揮之不去的童年陰影,畢竟比起毀滅世界,家庭暴力離我們的距離實在太近了。虛擬宇宙中的反派離真實生活距離過于遙遠,這使它在為枯燥無味的生活平添刺激的同時,也讓現實生活顯得更加安全美好,使觀眾獲得一種心理補償。
在喬治·奧威爾的小說《上來喘口氣》中,平凡上班族主人公坐在火車里,幻想著飛機攜帶炸彈投擲在路邊連綿起伏永無盡頭的房頂會是怎樣的情景。也許正是因為生活過于平淡,反派才會成為我們理想的化身,代替我們使地球爆炸,將我們從日復一日的痛苦中拯救出來。他們到底是英雄還是反派,似乎已經不再重要了。
(圖/HHY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