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鞭筍

寒石

伏暑時節(jié)，食欲像身體一樣萎靡，一碗咸齏鞭筍湯恰逢其時，那鮮香酸爽的口感，讓人忘了世間還有海味山珍。

咸齏是雪菜咸齏，鞭筍可以是毛竹的，也可以是其他小竹筍。咸齏的醇香與鞭筍的清鮮是絕配。當(dāng)咸齏遇上鞭筍，咸齏的黃褐映鞭筍的玉白，湯呈隱隱的琥珀色，淡雅又不失明媚。咸齏不復(fù)有咸菜的艱澀咸苦，同時給鞭筍縹緲在云端的鮮牽了根線，變得穩(wěn)篤，踏實(shí)。

鞭是竹之本，鞭筍即竹鞭的萌芽階段。這就決定了鞭筍的行走方式與春筍方向性不同：后者總是努力向上，以突破地表、聳立天際、成為一株標(biāo)桿性的竹為目標(biāo)；鞭筍生來就是為竹族生存繁衍而存在，一開始就與主干分道揚(yáng)鑣，選擇在地下橫向蔓長，一生在黑暗中摸索、行走。

鞭筍是竹夏秋季的產(chǎn)物。每年春后，新篁成林，淺翠輕嫩，潤人眼目，貌似竹子生長旺盛，其實(shí)此時竹已成形，停止生長，卻是竹鞭的狂歡季。

沒人知曉一株鞭筍一生要走的路程，也很少有人清楚鞭筍的行走方向和來路。宋釋贊寧《筍譜》云：“凡植竹，正月、二月引根鞭，必西南而行，負(fù)陰就陽也。諺曰‘東家種竹，西家理地，謂其滋蔓而來生也。其居?xùn)|北隅者，老竹也。”意思是說，竹正月至二月用竹鞭引種最好。竹有喜陽背陰的習(xí)性，所以種植時要選擇地的東北隅，之后竹就自然會向西南方向發(fā)展。居?xùn)|北角的都是老竹。這說法大致不差，“必西南而行”想必也是竹鞭的前行方向。只是，在一片稠密的竹林里，東西南北都是竹，密密麻麻的竹鞭在地下橫行、堆疊、糾結(jié)，它們自己可能已迷失方向，通常的方位感已毫無意義。我們?nèi)チ珠g掘鞭筍。我扛著镢，在密密匝匝的竹林間扒拉。頭頂上，密不透風(fēng)的竹葉交織成一頂黛色帳篷，陽光被過濾成縷縷綠色的光斑，在地上跳動。林地一色由枯葉與山泥混合而成，疏松又暄軟。不辨東西，更無識陰陽，“負(fù)陰就陽”說無從談起，朋友的經(jīng)驗之談也不起作用。朋友是有幾十年竹齡的山農(nóng)。他的經(jīng)驗是看竹梢的指向，竹鞭一般發(fā)往竹梢相反的方向。可是，在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竹林里，梢與梢相互擠壓、挾持，哪里還有自身的方向？只能說，朋友的經(jīng)驗只對朋友本人有效。他這里扒扒，那里挖挖，也確乎不時有一支支光鮮嫩白似鰻的鞭筍被掘出來。我們則始終不得要領(lǐng)。后來我自己找到“竅門”：就是到地面板結(jié)又相對干凈的林間找。我體會鞭筍在地下漫游，倘若不是游得太深，總會在地面露出痕跡。這一招果然有效。我就挑地面明顯有新鮮縫隙的地方下镢，結(jié)果八九不離十。只是在一片茂盛如波濤翻滾的竹林里找一處干凈整潔的地面，何其難啊！

鞭筍生來是個夜行客，見不得光。一旦鞭筍露土、見光而不復(fù)回土地里，就意味著其使命的終結(jié)。鞭筍總是在土地淺表層穿行，與土地保持一種默契的平行關(guān)系，就像魚浮在水面上。

我們?nèi)ツ霞夥逵瓮妗Ｄ抢锏纳胶芏福娣遑Ａⅲ聧徤现桓采w了一層薄薄的塵土，樹都長不好，矮矬稀拉，營養(yǎng)不良。唯有竹，滿眼都是起伏綿延、洶涌澎湃的竹海。對那里的竹子來說，土就像被子，竹鞭們就在那層薄被下忙碌，穿行，爬山越嶺，上坡下崗，走得小小心心、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鋒芒不露，讓人感覺竹鞭是披著條土被在地下奔走。多么不易。縱然如此，竹們最終把一面面的覆有土層的山坡占領(lǐng)、染綠。在它們的圍堵下，別的植物只好繳械投誠，只留下一片竹的江湖。

天熱得不堪。某個暑日，我去菜市場，啥也沒買，只扛一捆鞭筍回來，連殼貯冰箱里。午餐鞭筍放咸齏湯，晚餐咸齏鞭筍湯放放，只多切幾瓣番茄下去，皆大歡喜。

（圖/孫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