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云
(四川外國語大學 外國語文研究中心 ,重慶 400031)
美國的強盛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較少遭受戰爭蹂躪,總能在和平環境下保持高速發展。美國本土發生的戰爭只有南北分離導致的內戰對國家傷害最大,在1861—1865年的內戰中約有618 000人死亡,比在其他戰爭死亡人數的總和還多,平均每天死亡423人,足見其慘烈程度。這為美國文學提供了難得的創作題材并由此產生獨具特色的南北戰爭小說。這類小說的發展經歷了早期嘗試、20世紀后半期繁榮和新世紀再度崛起三個階段。美國作家在處理國內戰爭和國外戰爭題材時往往采取雙重標準:對前者施與更多人文關懷和表現出對“兄弟相殘”的無奈與悔恨,而對后者則以戰爭的游戲化或黑色幽默的方式凸顯道德的模糊性和泛和平主義傾向。南北戰爭小說在發展進程中從探尋沖突的根源,分析參戰的沖動和激情,構思戰爭浪漫故事,描述南方被毀的家園與重建,逐步到揭示精神毀滅,以及重建歷史,但最重要的任務還是關注戰爭創傷和提供療傷策略。
2007年弗吉尼亞的夏洛茨維爾市因拆除南北戰爭中著名將軍羅伯特·李的塑像引起大規模騷亂,并觸發各地對南北戰爭紀念物的快速處理,暴露出一個多世紀后,那場戰爭帶來的創傷仍難以療愈,種族矛盾依然存在,而且在新世紀反而加劇。白人至上主義的重新抬頭,當前政府新移民政策,甚至修建美墨邊境隔離墻,都促使人們重新審視那段歷史和探尋戰爭爆發的根源。導致此影響深遠的戰爭有著諸多原因和歷史必然性。首先是雙方發展不平衡,形成各自特點使沖突逐步加劇和公開化,最后走向分裂。1776年獨立時美國只控制了大西洋沿岸的狹長地帶,隨后的向西擴張使其在內戰前的1860年由原來13個州增加至33個,國土從大西洋延伸到太平洋。南北之間的分歧也隨這種擴展而更加明顯。南北雙方的勢力極為懸殊,戰爭開始時北方有23個州、7處領地,共2 200萬人口;南方只有11個州,人口才900余萬,主要軍工企業都在北方,這種潛能為取得最后的勝利起到關鍵性作用,而主要產棉區南方在遭遇北方對海上運輸線封鎖后,無法換取所需的裝備和其他軍用物資。聯邦軍隊里有186 000名黑人士兵效力,然而直到1863年南方才批準將20萬黑人士兵編入軍隊,由于懼怕他們叛亂從未使其參戰(《大美百科全書》,1994:417-8)。人們普遍認為:“北方擁有選票、權力和生存的意志,而南方則只有傳統及其捍衛者的個人膽識。”(林頓,1984:170)維持統一或走向分裂的爭議逐步滲透全國,即使有宗教信仰的約束也無濟于事,宗教組織本身也在內戰時期被分裂,如南部長老會教徒在佐治亞州的奧古斯塔開會,最后決定成立獨立于北方長老會的南部邦聯同盟長老會最高宗教裁判會議。顯然此次戰爭最初的目的是為了阻止國家的分裂,而不是為了解放黑奴。
南北分裂的根源可以追溯到建國之初,當時在制憲問題上留下的隱患最終成為導火繩。1807年3月2日國會通過法令禁止黑奴進口貿易引起南方蓄奴州的不滿,但這反而刺激了各州之間的黑奴交易。1820年的密蘇里妥協案為南北沖突埋下禍根,該州作為蓄奴州加入聯邦,并規定以北緯36°30’為界,此線以北為自由區,以南為蓄奴區,但新加入的州多數為自由州。表面上看,當時的美國白人處于比地球上其他地方的居民更好的生活水平,繁榮的經濟吸引大規模移民到來,全部人口達3 100百萬,剛剛超過不列顛。他們自認為是世上最文明、最幸運之人,但避而不談在政治自信中的極大缺陷:一是對印第安土著的血腥鎮壓暴露出的殘酷;二是國土上居然存在罪惡的奴隸制,黑人的悲慘遭遇歷歷在目。這無疑是對建國宗旨“所有人生來平等”的莫大諷刺,也標志著新大陸偉大實驗的失敗(Farmer, 2008:1-2)。著名廢奴主義者加里森(William L. Garrison,1805—1879)在1832年的《憲法與聯邦》一文中指出,早期的美國憲法本身就掩飾著矛盾沖突,他預言了隨后的戰爭不可避免。從這種基于自由州與蓄奴州之間的安排,他質疑美國憲法的神圣性,認為這實際上是“為維護世界上最為暴戾和邪惡的制度所做出的最血腥和最冒犯天威的妥協” (Nabers, 2006:1)。林肯在1838年的演講(史稱“呂克昂演講”Lyceum Address)中也指出,美國憲法這一神圣的工具開始滴淌人的鮮血,不斷加重的大不敬情緒已向全國滲透,他大聲疾呼“重振法律的尊嚴”(Lincoln,2012:32-33)。
南北雙方沖突在1856年因布朗帶領反奴隸制激進分子攻打哈潑斯渡口兵工廠而趨于白熱化,林肯1860年的選舉獲勝更令南方絕望而走向戰爭。南方人長期認為遭受北方的經濟剝削和政治歧視,需要成為獨立國家的呼聲愈加高漲。一些歷史學家甚至將南方1861年在薩姆特堡的行動[注]內戰爆發的標志是1861年4月12日南部軍隊進攻南卡羅來納州的薩姆特堡。比作日本人1941年在珍珠港的偷襲一樣,認為他們被逼到無法逃脫的死角后才不得不發起戰爭。最后南方適齡青年中四分之一死于戰場,所捍衛的奴隸制也被終結(Farmer,2008:3)。在美國歷史上,人們對這場戰爭的稱謂一直存在爭議,南方人稱其為“州際戰爭”,北方人則認為是“叛亂戰爭”,有的甚至稱之為“南方獨立戰爭”“邦聯戰爭”或者“分裂戰爭”等,最后普遍認為還是“內戰”最合適(Farmer, 2008:2)。英國史學家艾瑞克·霍布斯鮑姆在《資本的年代》里指出,深究美國內戰的本質和起因必將引起無休止的爭論。他認為盡管奴隸制是引起這場大戰的根源之一,但戰爭的勝利只不過是北方資本主義的勝利,“而不是黑人的勝利,不管是奴隸或自由人”(Ford, 2005:1)。以南北戰爭為主題的小說對戰爭爆發的根源進行探索的同時重點揭示其影響和描述國民所經歷的從毀滅、重建到療傷的過程。
南北戰爭小說主要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第一階段應從最早的廢奴小說算起,這些猛烈抨擊奴隸制的文學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南方內戰前已在精神上遭遇毀滅的社會現實,對戰爭的爆發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作家們借用建國功勛們的言辭質疑立國根本,呼吁每個人都應享受自由與平等,所揭示的在蓄奴與廢奴原則上的分歧已預示南北分裂的必然。這類作品里《湯姆叔叔的小屋》(UncleTom’sCabin, 1852)具有代表性,斯托夫人以身處奴隸制枷鎖的黑人的悲慘生活與種植園主的奢華的鮮明對比再現地獄般的南方,這與清教徒先輩在橫渡大西洋的“五月花”上構想的天堂相去甚遠。當初的移民們沒人料到新大陸的后代居然墮落到施行、欣賞,甚至不惜捍衛血腥的奴隸制。《湯姆叔叔的小屋》戲劇改編獲得成功也引起轟動效應,據托馬斯·格色特統計:“出版幾天內就賣出一萬本,第一年的銷量就超過三十萬本。”(Gossett, 1985:164)在逃奴法案的啟示下,斯托夫人表達的是對自由的渴望和以私有財產的擁有闡述自由的定義。她的最初小說副標題“作為一個物件的男人”便希望說明奴隸湯姆實難獲得做人資格,也不可能真正擁有居住的木屋,更不能合法地具有與齊洛大嬸(Aunt Chloe)的婚姻(Lamb, 2009:241)。重要的是,斯托夫人的小說明確指出,奴隸制是在美國當時法律的庇護下才得以保留,問題的癥結也在于這一法律的制定。1853年由喬治·艾肯(George Aiken)改編的該劇在紐約國家大劇院上演時,演員在臺上大聲宣布:“我寧愿要破衣裳、爛房子、一切可憐的東西,只要是我自己的,也不需要屬于他人的最好的東西。” (Lamb, 2009:243)奴隸們逐步意識到只有獲得財產擁有權利才算有真正的自由,這種思想對身處奴隸制的黑人特別具有鼓動性。當林肯對斯托夫人說《湯姆叔叔的小屋》就是“引起這場偉大戰爭的書”時所道出的實情是,區域之間和政治上的敵意已被一種新的民族文學激起,要求社會在道義上必須轉變并傳播這一思想的文學作品,促使國家步入戰爭。曾任聯邦軍隊軍官的德弗勒斯特(John W. De Forest)的《拉維內爾小姐從叛離到忠誠》(MissRavenel’sConversionfromSecessiontoLoyalty, 1867) 重點探索戰爭爆發的根源,他以女主人公轉向支持北方事業的事實“象征戰爭造成的分裂創傷”,當時文壇風云人物豪威爾斯認為該書可以同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媲美(埃利奧特,1994:419)。
如此慘烈的內戰突然降臨到這“上帝應允之地”令人十分困惑,許多著名作家也不知所措,他們基本回避這一話題,只有少數人以此題材進行創作并質疑這場戰爭的意義和參戰動機。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斯蒂芬·克萊恩的《紅色英勇勛章》(RedBadgeofCourage, 1895)。他在書中表現了極具沖動意識的英雄主義,以自然主義手法揭示人們的參戰心態,他寫道:“純粹的沖動統治著一切,所有人都不能支配事件的發生或他們自己的行動。” (埃利奧特,1994:438)克萊恩在描述筆下人物的英勇時寫道:“猛烈沖鋒時,他體內生出一種愛,一種對軍旗不顧一切的摯愛。這面旗幟就在他旁邊,是美與不可戰勝的化身,是一位光彩照人的女神,俯身向他擺出迫切的姿態。”(克萊恩,1996:154)該書強調個人主義和自我保護,這對隨后的戰爭小說影響極大。克萊恩和馬克·吐溫一樣,其實是“將這場戰爭看作一出悲劇性的滑稽戲,一種令人難受的笑話,是對前輩作家和政治家的豪言壯語的扭曲”(Full, 2011: 221)。另一重要作品則是被稱為“戰爭影響小說”的《飄》(GonewiththeWind, 1936)。作者馬格麗特·米切爾既展示了戰爭的殘酷性又描述了廢墟中的浪漫史,“進一步塑造內戰和重建時期神話,而這正是美國面臨國內困難考驗的重要時期”(埃利奧特,1994:619)。米切爾同樣注意到青年人的參戰激情,她極具反諷地寫道:“整個南方都陶醉在一股熱情和激動中。每個人都知道,只要打一仗就可以結束戰爭,而每個年輕小伙子都趕在戰爭結束以前去報名參軍——而且在沖到弗吉尼亞給北方佬痛擊一番之前,趕緊跟心愛的人結婚。”(米切爾,2001:158)然而長期安于和平生活的民眾對突如其來的戰爭難以接受,不明白它的意義:
沒想到此事會發生在我們大家頭上,舊有的方式遭到毀滅,還有這血腥屠殺和滿腔的仇恨……沒有什么值得我們去這么做——不管是州權、黑奴,還是棉花,都不值得。沒有什么值得我們去承受正在發生或可能發生在我們頭上的事,因為,如果北方佬打敗了我們,那未來便會可怕得令人難以置信。(米切爾,2001:257)
《飄》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時間上的巧合,米歇爾1926年開始創作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束和大蕭條降臨之間。她以這一代人的戰后反叛精神將爵士樂時代的人物斯嘉麗移植到內戰背景中。該書1936年面世時,還對大蕭條心有余悸的讀者從被內戰毀滅的南方看到的是自己在大蕭條里的遭遇而同病相憐和引起共鳴。女主人公斯嘉麗被認為是精明的女商人,她顛覆了傳統價值觀,對習慣了家長制的南方白人紳士構成威脅。在鄉愁和浪漫史的掩飾下這一人物表現出根深蒂固的南方或者說美國的特性,是一種在內戰特殊時期生成的“表面上的女性化而隱秘的男性氣質”(Haskell, 2009:xii)。米歇爾以斯嘉麗的苦難經歷生動再現劫后的真實畫面,指出在遭遇滅頂之災的南方只有這類人物能勉強生存和渡過難關。內戰對南方的毀滅不僅僅在物質上,對人們精神上的摧殘更是難以言述。《等待裁決》(WaitingfortheVerdict, 1867)的作者瑞貝卡·哈丁·戴維斯(Rebecca Harding Davis)寫道:
你最親近的同胞和朋友在街上相遇默默無語、怒目側視,如果你說出心里話,則極有可能被人拖進縣監獄,一關就是幾個月。戰爭話題在意見分歧的家里無人敢談,某個早晨,孩子就失蹤了。沒有誰講話,花白的頭低著,幸福的目光已從老人的眼里褪去,再也難以看到。所有這些悲慘景況和不安情緒中,只有焦慮的煎熬和注定的死亡。(Davis, 1904:36)
這一階段作家們的療傷策略是以南方文化復興參與重建,他們盡力表現出對悠閑的種植園主生活的懷念和熱衷于描寫心滿意足的奴隸,嘗試以此作為一種平衡,給滿目瘡痍的南方心理安慰。戰爭結束后南方文學中這類懷舊鄉愁的情緒顯得越來越濃烈,如豪威爾斯就在其鄉土小說中著重表現“一種危機感和失落感,一種對內戰前人際關系密切的鄉村一去不復還的懷舊感”(埃利奧特,1994:417)。喬爾·錢德勒·哈里斯(Joel Chandler Harris)的《雷默斯大叔:他的歌曲和語錄》(UncleRemus:HisSongsandHisSayings, 1880)曾被稱為年度最暢銷書。這位擅長運用黑人土語和黑人民間傳說講故事的作家在作品中 “在輕松的幽默和對奴隸制與種族主義嚴厲抨擊之間維持嚴格的平衡” (埃利奧特,1994:421)。對身處毀滅后的南方人而言,這不乏是一種療傷的策略。埃倫·格拉斯哥(Ellen Glasgow, 1874—1945)在表現內戰的優秀小說《戰地》(TheBattle-Ground, 1902)里同樣強調表現“一個富于民間傳說和思想素材的南方,一個獨特而驕傲的南方,一個急切地希望在文學方面也同樣政治和經濟方面一樣發揚富有活力、連綿不絕的傳統的南方”(埃利奧特,1994:423)。實際上從南北戰爭結束到20世紀初期,作家們都在嘗試以描寫驕傲的南方的方式表現其重建和進行療傷。其實在他們的創作中區別是明顯的,不少北方作家以此對災難深重的南方加以安撫,而南方作家所想到的是以南方傳統和思鄉情結促進文化的復興。
南北戰爭小說發展的第二階段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作家們更多的是揭示戰爭中人性的扭曲和對南方的毀滅。在這些作品中,南北雙方已不共戴天,分裂得更為徹底。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邁克·薩拉(Michael Shaara)的《殺戮天使》(TheKillerAngels),約翰·杰克斯(John Jakes)的南北戰爭三部曲《北方與南方》(NorthandSouth,1982)、《愛情與戰爭》(LoveandWar, 1984)和《天堂與地獄》(HeavenandHell, 1987),以及霍華德·巴哈爾《黑色之花》(TheBlackFlower, 1997)等。特別引人注意的是殺入文壇的黑馬查爾斯·弗雷澤(Charles Frazier),其處女作《冷山》(Cold Mountain, 1997)改編成電影(2003)后影響更大。弗雷澤著重揭示人們的好戰本性,如書中的邦聯首領李將軍明確表示,他只是把戰爭看作澄清上帝隱晦意志的工具。李將軍認為一切人類行為中戰爭的神圣性僅次于禱告和讀《圣經》。弗雷澤總結說:“最喜歡戰爭的是李,如果可以自作主張,他會徑直把大家統統送進地獄的大門。”(弗雷澤,2004:8)給人強烈震撼的是該書用平緩的筆調描述戰爭中人們對生命的漠視:
英曼穿過房子,從后門走出去,看見有人正在用錘子宰殺一群重傷的北軍士兵。傷兵們被排列整齊,頭都朝著一個方向,那人輕快地沿一排頭顱移動,專心致志地砸著,一錘解決一個,干凈利落。他的臉上看不出憤怒,只像在完成一件工作,從一顆頭移向另一顆,嘴里還低低地吹著口哨,是《科拉·艾倫》的曲子。(弗雷澤,2004:9)
許多美國人,甚至歷史學家常常將此次戰爭沖突稱為兄弟之爭,然而如此的冷酷兇殘真能出自兄弟之手?弗雷澤所揭示的是當時雙方之間不共戴天的仇恨和對彼此毫不留情的毀滅。書中主人公英曼目睹這類惡行時無動于衷,該情景最終成為藏于其心底的幽靈,永遠無法擺脫。正如創傷理論家卡魯斯所指出:創傷是一種對人吶喊的受傷事件,它總是以一種延遲的方式嘗試告訴我們真相(Caruth, 1996:4)。在戰爭的改變下,英曼在與戀人重逢時雙方不敢貿然相認。外出征戰四年后他回到家園時已成為陌生人,一名故鄉土地上的夢游者。《冷山》還突出了作家的生態主義意識,強調美麗而寂靜風景也難以撫平士兵內心的創傷。英曼試圖以廣袤森林里的漫游忘卻正在進行的戰爭,渴望真正享受大自然給予的自由和遠離人間的廝殺。他即使在非常危險的時刻也不愿殺死跟蹤而來的黑熊,甚至夢見自己由士兵變身為黑熊,最后被獵人射殺并經歷被剝皮的痛苦。最后當英曼快要達到目的時災難突如其來,他在愛人的懷里瀕臨死亡,只見成群的烏鴉在頭頂盤旋飛舞。由于回家漫漫長路的磨難,英曼在遭遇槍擊前實際上也只殘留了人的軀殼,靈魂早已離他而去,即使身處大自然美麗的風景之中也無法治愈心理上的創傷,最后的死亡降臨反而使他真正擺脫了人間的煩惱和免除給家人的恥辱。
第三階段是指進入新世紀后更多南北戰爭題材小說面世,著重以重建歷史的手法更加深入地探索南北分裂而走向戰爭的根源。布魯克斯(Geraldine Brooks,1955—)基于路易莎·奧爾科特(Louisa May Alcott)的名著《小婦人》(LittleWomen, 1869)創作的《馬奇》(March, 2005)榮獲普利策小說獎,該書更多關注戰爭對人性的扭曲。布魯克斯指出內戰的根源是因為在美國的一塊土地上,“人們褻瀆神靈,產生腐敗,有罪惡之根,行動的時刻到了。”(布魯克斯,2007:200-201)該書著重揭示奴隸主優雅面具后的虛偽,如其中的代表人物克萊蒙特先生堅信:“唯一讓奴隸們保持誠實的方法就是不能信任他們!”(布魯克斯,2007:30)此人殘忍地將女黑奴賣到外地,只留下與之生育的小女孩供自己享用(亂倫),他可以十分兇殘地折磨自己的孩子,另一方面又想表現出父親般的慈愛。他認為自己遠比黑人高貴優越:“從道德上來說,他們只是孩子,我們要引導他們,保護他們,直到這個民族成熟起來。” (布魯克斯,2007:31)這類種植園主將南方當作白人扮演嚴父的地方,認為最終能將黑人“從黑暗中拯救,進入陽光中”(布魯克斯,2007:31)。他們強調奴隸制有利于白人從繁重的體力勞動解放出來,使其有時間和精力考慮更高級的事情和享受更自由的生活。書中主人公馬奇其實并不了解這場戰爭的意義,對自己的參戰沖動和隨后的經歷極為不滿,然而已獲得解放、思想境界更高的黑奴格蕾絲認為馬奇的本職工作應該是寫出布道文讓鄰居們準備好,“有朝一日接受一個黑人白人平起平坐的世界”(布魯克斯,2007:297)。從戰場回家后馬奇發現自己像冒名頂替者,原先被激情和沖動拉入戰爭的自我早已消失,戰爭在他看來已沒有意義。從人物刻畫和內心描寫上看,布魯克斯所流露出的正是他在處理內戰主題時的矛盾心情。
同年出版的另一重要作品是多克特羅的史詩般巨作《大進軍》(TheMarch, 2005),該書獲2005年全國圖書評論獎。多克特羅描繪了上百人參戰時的眾生相和縱橫千里的戰爭場景,旨在重建內戰歷史。他尤其以白奴的遭遇告誡人們,如果南方占了上風,僅僅是白皮膚將不能保證一個自由人的身份,“任何人都可能受制于契約,被戴上腳鐐手銬在拍賣場上被賣掉。” (多克特羅2007:,159)他指出最危險的是人們頭腦里根深蒂固的奴隸制思想,在這些代表貴族精神的種植園主眼里,北方軍隊不過是充斥著盜賊的烏合之眾和打著解放黑奴旗號前來掠奪種植園財產的亂軍。《大進軍》詳盡描述了戰爭的恐怖:
人們尖叫著,發出哼哼聲,子彈砰砰地打得原木和石頭橫飛。他能感受到眾多噴火的武器發出的熱浪。戰爭改變了天氣,染白了白晝——一股刺鼻的煙霧從他面前飄過,好像死者的靈魂在匆匆飛向天國。……一行行的人正在他下面交手肉搏,相互把對方摔倒在地上,揮舞著軍刀、刺刀,在頭上掄動著步槍,絕望拼殺使他們從身心深處發出協力合一的聲音,就像教堂風琴發出的和聲。(多克特羅,2007:250-251)
這些作品特別強調戰爭的毀滅性。多克特羅講述了謝爾曼將軍統領下的聯邦軍隊進入亞特蘭大后的縱火和掠奪使無數人卷入浩劫,其命運被徹底改變。多克特羅關注下層士兵和普通人的生存狀態,在描述被戰爭洪流裹挾其中的這些人物時表現出極強的同情心,并對將軍們的武斷和殘忍加以譴責。在謝爾曼等人看來,下層士兵不過是一組組數字,只是有助于自己達到軍事目的的工具。謝爾曼直言道:“作為將軍,我認為一個士兵的死亡,首先和最重要的,就是數字上的不利,是債務欄里的一條記錄。這是我對它的全部描述。” (多克特羅,2007:75)他們并不關心下級的毀滅,只在意戰事的進展和預想的戰果。為迅速獲得勝利,謝爾曼將軍不惜放縱手下屠城。與之形成鮮明對比,多克特羅在書中塑造了與白人同樣睿智的黑人形象。老年的黑奴能從自己的經歷理解上帝的旨意,像圣人先知一樣告誡同胞:“如果你指望那位將軍保護你,那么你依然沒有自由。自由應該充滿你的心,并且鼓舞你的精神。但愿你不要指望白人給你食物、房屋和拯救。要指望你自己,上帝會給你一切,上帝會把那條路展示給我們。我們在這塊荒野中已經遠遠超過40年。現在它就是上帝給我們的向往之鄉,它將果實累累、無比豐饒,使它屬于你們自己吧。” (多克特羅,2007:221)
內戰中最為慘烈的戰事發生在富蘭克林小鎮,羅伯特·希克斯的《南方的寡婦》(TheWidowoftheSouth, 2005) 細致入微地描述了這一悲劇。僅僅在1864年11月30日的五個小時里就有9200人在此倒斃或身受重傷,其傷亡程度超過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D-Day的19個小時鏖戰,甚至是珍珠港事件的兩倍多[注]指盟軍在法國北部的開始進攻日(1944年6月6日)。。希克斯寫道:“上帝也許會納悶,他的造物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奇特行為,這一切之所以會發生在富蘭克林,只是因為它不幸坐落在亞特蘭大與納什維爾之間,但這就是戰爭。”(希克斯,2007:354)造成如此嚴重的傷害也是由于當時的戰爭形式所致:
我們在來復槍的射程之內,但是他們并沒有開槍,而是要等我們靠近些再說,就在這時,北佬發出群射,子彈像閃電般朝我們呼嘯而來,隊伍中在我前面的人一下子就倒下了,他們就像刈倒的草那樣整整齊齊地一排排躺著……一秒鐘內,他們都死了,一百個人,甚至還不止。(希克斯,2007:62)
這場戰爭帶給南方的災難令人難以理解。在此人們常見的情景是高大的雪松和木蘭林包圍的房子。戰爭爆發后他們以為“再也看不見這么漂亮的東西了,還有白木板教堂”,這讓最離經叛道、不信上帝的人也默默發誓,要用出色的工作換取生存(希克斯,2007:14)。突如其來的打擊令人猝不及防,人們身不由己地卷入這場劫難。書中女主人公認為:“那天戰爭找到了她身上,來得那么突然,具有一種非現實世界的執著,而不是她自以為所理解的萬能上帝的所作所為。” (希克斯,2007:8)面對滿目瘡痍的南方,希克斯有恰當的比喻:“它如同一棵被雷電擊中而傷口可以自我愈合的櫟樹:從外表看它還是一棵樹,還能生長,抽枝,結果實,但中心已是空蕩蕩……早已不是原先那棵樹了。” (希克斯,2007:348)希克斯的細膩描寫反映的正是創傷復現(acting out),卻實難達到創傷治愈(working through)的效果,僅僅無奈地表明:南方已被戰爭徹底改變,創傷和磨難則需要漫長的歲月去撫平和愈合。
南北戰爭小說創作也反映出一些作家思想上的局限性。最為明顯的是,這次戰爭的起因之一是奴隸制,但在許多作品里棘手的黑人問題卻被忽略,他們對戰爭獲勝的貢獻也很少提及。戰后人們才真正意識到妥善安置多達四百萬剛獲解放的黑人的難度,南北雙方在處理前奴隸的問題上分歧極大,對抗與日俱增。曾經的黑奴獲得解放后未能像其他人一樣享受勝利果實:分得土地,成為仍需遭受種植園主剝削的佃農。他們實際深陷的困境是:因無法獲得財產而淪為經濟上的新奴隸。在美國要獲得獨立人格必須擁有財產的所有權,這些被解放的自由民意識到自己追求幸福的權利與擁有財產的期待密不可分。黑奴獲得解放的標志就是自身從財產變為財產擁有者。戰后自由黑人的社會地位問題促使其他少數裔移民反思自己的身份,黑人的解放促進了民族融合和多元化,特別是他們與其他有色人種之間的聯合強有力地抵御了白人種族主義的勢力。然而這方面的重大意義往往被作家們忽略。
其次,一些作品中有對印第安人形象的妖魔化,甚至將其描寫為南方分裂主義的幫兇。這主要是因為戰時的印第安人更同情南部邦聯,而北方政府在對待土著居民時常常武斷行事。在內戰中的1862年8月份,處于半饑餓狀態的蘇族印第安部落在明尼蘇達州起義,美國政府迅速調集軍隊應對,9月份時已完全鎮壓下去,年底(12月26日)林肯親自下令處以38名起義首領絞刑。內戰結束和南北雙方和解卻意味著印第安人的滅頂之災。他們雖再次起義,但命運早已注定。1865年9月份三千多名蘇族、切羅基族和阿拉巴赫族的印第安聯合隊伍很快被擊敗,擺脫了內戰困擾的美國軍隊更加殘酷地對待土著人的反抗并陸續將其遷往保留地加以控制。
再次,還應注意到的是南北戰爭小說中女性的聲音普遍被抑制,許多人物甚至沒有姓名,更談不上話語權。《馬奇》這類后期作品才開始真正關注女性的生存狀態和她們對內戰的看法。她們認為男人們急于參戰,表面上是為了理想,為了國家,但在同樣身為戰爭受害者的女性看來:他們不過是在“為虛幻的榮耀和空洞的喝彩而沖鋒陷陣,留下我們在后面收拾殘局。破碎的城市,焚燒的倉庫,無端受到傷害的牲畜,我們養育的孩子和同床共枕的男人們殘廢的軀體”(布魯克斯,2007:233)。
最后,特別值得警惕的是在有些作品中的不和諧聲音備受質疑,如一些擔心種族界限被模糊的作家甚至推出為三K黨人辯護的小說。其中比較典型的是托馬斯·狄克遜的《豹斑》(1902)和《三K黨人》(1905);D. W. 格里菲斯根據后一部改編的電影《一個國家的誕生》(1915)居然得到一些深受蠱惑的觀眾的贊揚。這一傾向也說明多年來人們對南北戰爭意義的理解分歧較大,所持態度截然不同,也是許多文壇巨匠不愿涉足該主題的原因。他們中有的認為:“這既不是作為冒險的戰爭,也不是為了嚴肅事業的戰爭,這是最純粹的戰爭,一種無心的巨大怒火與任何事業、理想或道德原則毫無關系。”(多克特羅,2007:251)南北戰爭小說還反映出美國作家在處理國內戰爭與國外戰爭的主題時的雙重標準,在前者更多強調兄弟情義、愛國主義和美國國民性;而在后者卻表現出冷漠性和美國例外的傾向,附和新帝國主義思想和帶有力圖將全球化變為美國化的共謀。正是因為這些思想的局限性,他們的作品彌合分歧和治愈創傷的功用也大大降低并遭遇質疑。
南北戰爭在美國歷史上具有特殊意義,當年在薩姆特堡打響的第一槍標志著向現代美國的轉折。作家謝爾比·福特(Shelby Foote)便將此次戰爭看作美國歷史的分水嶺:他認為戰前聯合起來的各州是“復數”的合眾國,在戰后才真正成為“單一”國家;當年若是南方邦聯獲勝的話,美國就成為過去式了(Farmer,2008:1)。這場戰爭是為了國家的統一,為了消滅奴隸制和為了人性價值本身。人們并未預料到為堅守崇高理想不得不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最后導致前所未有的死亡與苦難。南北戰爭是“對人生最根本責任的檢驗”(Full, 2011:9)。盡管有眾多作品面世,但與兩次世界大戰和越南戰爭相比,南北戰爭仍是一場研究不深,尚未寫透的戰爭。地域產生的差異和種族矛盾的沖突交織在一起,雖然歷經一個多世紀隔閡依然存在,這從當前美國政府準備大規模修建美墨邊境隔離墻也足以看出其國內移民問題的嚴峻和種族矛盾的復雜性。南北戰爭的創傷難以完全彌合,療傷之路依然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