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利紅 黎明
(重慶文理學院 外國語學院,重慶 402160)
1912年到1914年間,勞倫斯與弗里達相遇、私奔,而后結婚。這段經歷賦予了勞倫斯新的家庭身份,他既是丈夫,又是弗里達孩子們的繼父。斯克萊尼卡認為:“勞倫斯在家庭角色中的變化發展了他的現代性意識。”(Sklenicka,1991:56)幾乎在同一時期,勞倫斯創作了小說《姐妹》。這部小說在出版時拆分成兩部分:《虹》和《戀愛中的女人》。《虹》將成長、婚戀、生育和抗爭這四個基本主題重復地展現在布朗溫一家三代人的生活中,刻畫了關于現代性的全新的感覺結構——混雜著工業化進程影響的家庭角色意識的變化。
勞倫斯巧妙地在《虹》中加入了許多時間標記和歷史事件,小說的敘述可以被限定于大約1840至1903年的時間框架中,而這一時間段也恰是歷史所稱的“維多利亞時代(1837—1901)”。如果說勞倫斯小說有“背景隨時取代前景凸顯意義”(畢冰賓,2014:36)的特點,那么,散布于《虹》中的作為背景框架的空間書寫節點構成了一個相互聯結的、巨大的意義網絡,表征了大機器工業代替手工業,自由資本主義由方興未艾到鼎盛,進而過渡到壟斷資本主義的轉變進程的全景。一方面,勞倫斯努力書寫布朗溫家族史中的連續性;另一方面,他展示了基于空間多樣性的個體生活,主體的經驗和真實世界之間所存在的裂隙。先前已經有研究從時代的社會、政治、宗教或者哲學等背景因素對《虹》進行了分析,但鮮有研究討論《虹》如何表現了維多利亞時期的經濟發展進程。我們的研究試圖將《虹》視作一個不同時空之間各種差異現象的獨特集合,勾畫出《虹》暗中指涉的、融合和分割維多利亞時代的危機和契機組成的發展圖景。
《虹》敘述了布朗溫一家三代從少年到成年的發展歷程,是混雜了代際史敘事特征的成長小說的變體,屬于發展小說范疇。代際史的敘述文體使《虹》比通常的發展小說蘊含著更長的時間線。在《虹》的敘事時間的線性進程中,家族中的三代人在不同的時間點出現于同一地點或者具有同一屬性的空間,就仿佛在各種橫切面上構成了既有差異性,又有連續性的景觀。個人的發展與更加廣大的外部空間世界的變遷糾纏在一起,構成了三個不同時代的景觀圖景:以湯姆·布朗溫為敘述中心的景觀指向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初期(1840—1860年間),以安娜·布朗溫為敘述中心的景觀表征著維多利亞時代的中期(1860—1880年間),以厄秀拉為中心的景觀則關聯著維多利亞時代的晚期(1880—1900年間)。三個不同時代的景觀使《虹》可以被解讀為關于維多利亞時期的不同尺度和不同空間(家、鄉村、城市和想象空間)的社會發展的具有理論意義和自足性的文本。《虹》的歷史-地理敘事因此成為讀者追溯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初期舊的社會空間解體和新的社會空間產生,以及伴隨其間的業已建構和正在建構的社會生產關系的解釋性文本。
“生產關系烙印于日常生活的各種方式”(蘇賈,2007:244)。日常生活物品的位置和流動通常與地方史、文化價值和經濟結構存在深刻而密切的關聯,可以用作解釋有關文化的社會、經濟和政治動力機制的判別性指標。《虹》的開篇以瑪斯農場的景觀為代表,書寫了前工業化時代的典型的英國鄉村風貌。農民們因為從事農業生產而與自然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的生活狀態,他們“與土地、天空、牲畜和青青的樹木之間有那么深的交情” (勞倫斯,2014:2 )[注]后文出自該著作的引文,將隨文標注,不另作注。。緊接著, “大約一八四○年”(5),因為一條運河大堤占了耕地,“布朗溫家因此得到一筆數目不小的補償款”(6)。隨后,受自耕地喪失、技術和商業進程的影響,布朗溫家族成員逐漸離開鄉村,進入城市生活。評論界因此達成共識,《虹》試圖反映“工業機器的受害者們的可怕生活” (Niazi et al.,2013:160)。事實上,在小說中,勞倫斯對于鄉村空間的洞察和書寫并沒有因為布朗溫一家人融入城市生活模式而終止。在第14章中,厄秀拉從城市返回鄉村,去探望朋友瑪琪在貝爾寇特莊園的家人。彼時,厄秀拉的男朋友賓斯基正在南非參加布爾戰爭,以此時間標記進一步推論,這次探訪應該發生在19與20世紀相交之時,勞倫斯通過貝爾寇特莊園向讀者例證了彼時英國農業生產模式的進步。
瑪琪的家人是“看管人,獵場看守人加農場主”(410)。他們與瑪斯牧場的布朗溫家族類似,以栽種植物和蓄養畜禽為主要生產任務,體現了鄉村區域農業生產文化的同一性。但是二者之間也有一些不同。布朗溫家的農舍旁開滿了洋水仙花,“門前屋后一叢一叢的丁香,繡球花和女貞,農舍完全掩映在花木叢中”(6)。水仙、丁香、繡球花和女貞都是觀賞植物,而且全部是原產自歐洲的植株。在貝爾寇特莊園,種植的花卉是 “櫻草花”和“瓜葉菊”(410),櫻草花在現代園藝中是典型的雜交植株,而瓜葉菊則是原產自非洲南部的植株,二者皆為引進和改良農作物品種的范例。此外,莊園里還種植了有重要經濟價值的大黃。比較這兩處關于鄉村生活環境的描寫,可以看出,在大約半個世紀的時光中,英國鄉村中種植的花卉植物種類由常見的鄉土品種轉變為觀賞目的更強的或者具有特殊經濟價值的植株品種。本土原生的植株品種從關于鄉村的新書寫中被去除,就仿佛暗示著傳統農業生產的消失。鄉村敘事中新出現的植株品種則表征了在城市—鄉村、農業—工業這種復雜的空間關系中,鄉村/農業空間將城市/工業空間中的更具有消費性用途的植物置于優先位置。這一轉變也可視作一種指標,表明了對于經濟價值的更充分理解,促使原先的理性程度較低的農民經濟文化意向崩潰,與此同時,關于價格/價值的更為專注的經濟文化觀念正逐漸在農村興起。小說還提到大黃種植于“溫暖的地窖”中(411),這一細節意味著鄉村植物種植的空間由房前屋后的自然蔓生轉而進入“溫房”和“地窖”等經過刻意設計和修建的新的空間。傳統培育方式的消失和新方式的興起,意味著前工業化階段的農村生態的廣泛衰落,植物的自然生長進程向受控制的生物科學技術實踐進程演化。
《虹》致力于揭示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對人們生活的破壞效果,但是另一方面,《虹》同時也暗示了工業化進程是引發鄉村農業生產革命的契機,在鄉村建構了新的生活條件和經濟活力,使原有的鄉村生活方式在改良基礎上得以存在。貝爾寇特莊園的成功轉型意味著農業生產需要不斷適應工業化進程所造成的困境,從維持生計的傳統農業向專業化、商業化的農業轉型,才能鞏固農業生產空間的地位。貝爾寇特莊園的成功轉型還意味著它自然化了工業生產模式對于農業空間的壓迫,勞倫斯以慣常一樣的雋永筆觸書寫莊園中的農村風景,似乎作家本人并沒有表現出對于混雜了現代工商業文化的農莊自然景觀的厭惡情緒。
翻開地理發展史,從蘇伊士運河到巴拿馬運河,19世紀下半葉實施的許多偉大工程開創性地把世界的各個部分連接起來。在敘述布朗溫家族從農村邁進城市的進程中,連接鄉村與城市的這兩種異質空間的第一條紐帶就是運河:“大約在一八四○年,瑪斯牧場上修起了一條運河”(5),“隨即中部鐵路伸向谷地的伊開斯頓山腳下”(6)。運河和鐵路修改和重塑了鄉村空間,它們流動的運動軌跡攜來了“遠方的世界”(6),也預示著新變化的產生。正在成形的小城鎮,逐漸拓展的大都會,《虹》的書寫中散布著受多種因素影響的不斷前進的城鎮建設的敘述,向讀者提供了一幅城市社會空間重組進程的斑駁畫卷。
作為礦工的兒子,勞倫斯在《虹》中塑造了以煤礦業為支柱產業的小鎮威金斯頓。威金斯頓只有七年歷史,恰好展示了農業用地向工業化城鎮轉變的原初情形。“原來這里只是一個有11幢房子的小村莊”,發現煤礦之后一年以內,就出現了大批房子,“雜亂無章”,而且“沒完沒了的重復”(340),“像是一種皮膚病”(341)。鎮上“沒有集會場所,沒有鎮中心,沒有主干道,沒有整體的排列”(341)。這些描述反映了早期英國工業城市發展具有盲目、自發的特色。城市建設無規劃、無秩序;住房擁擠;衛生狀況差,而且環境惡劣。
《虹》書寫了布朗溫一家的多個成員在英國數個城鎮的生活,比如伊開斯頓、諾丁漢、曼徹斯特、考塞西、威金斯頓和貝多弗等地。這些城鎮暗示了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處于高速的、大規模的城市化進程中。但是,不管生活于何處,有一個城市卻在每一代人的生活中都出現過,這就是倫敦。通過書寫三代人在倫敦的生活和旅行經歷,《虹》間接表明了倫敦如何發展成為具有多重內涵意義的、歷史空間的中心。倫敦首先是政治的中心,擁有強大的政治庇護和包容力的場所。來自波蘭的戰爭難民麗蒂雅逃到英國的第一站就是倫敦,“教會照顧她,免得她缺吃少穿”(43)。第二代家族成員中,威廉·布朗溫在厄秀拉出生后不久“去了一趟倫敦”,見到了“龐大的牛津大街和皮卡迪利廣場”(186)。牛津大街和皮卡迪利廣場所處的地塊都曾經是貴族地產,18世紀和19世紀初,農業用地轉為住宅和其他用地后,投機商人租用這些地塊,建造了住宅,寬廣的、規則性布局的街道和廣場,并配備清潔和看守人員對這一區域進行嚴格的控制和管理(法雷爾,2016:176)。這種秩序井然、幾何布局的空間規劃意味著城市建設正逐漸變得理性化和組織化。《虹》同時提示了作為歷史的主體的倫敦逐步吸收和積累,最終發展成為知識和信息的中心。比如,小說的后半部分描述小湯姆·布朗溫在倫敦學習和工作,“跟倫敦最富有活力的科學界和數學界人士有了交往”(232)。這段書寫刻意提及倫敦城的科學界和數學界人士,因為這些智力發達的人是城市崛起進程中的杰出代表和化身,他們有力地促進了城市文化的歷史性突變。
與早期的工業城市相比較,倫敦城的環境得到不斷改善,19世紀末期,現代都市整潔、衛生舒適的物質環境初露端倪。第三代的厄秀拉也在倫敦旅行。“倫敦那些清靜的住宅區給她留下了相當好的印象”,厄秀拉選擇居住在“不列顛博物館附近的一個安靜的小膳宿公寓”(463),不列顛博物館是當時英國城市中逐漸普及開來的公共設施的一部分。厄秀拉與斯克里賓斯基在夜晚約會時,想要去離城市遠一點的地方,因為城里有“燈光和聲音”(441)。這里的“燈光”指涉了倫敦城的路燈照明系統。倫敦是世界上第一個安裝路燈的城市。將街道照明作為城市公共設施建設的必要部分在1875年的《公共衛生條例》中以法律形式固定下來(陸偉芳 等,2001:52-53)。夜間的照明系統表明了意欲將倫敦建設成為擁有更先進的服務設備的城市系統的改良意圖,也表明了社會制度和公共立法對于城市改造的推動作用,這同時暗示著以政府和立法機構為代表的國家理性高度地集合和聯合了決策、財富和權力的多重需求,有力地推進了以倫敦為代表的工業城市的一層疊一層的改造。權利、決策和財富在小說開頭提到的1840年代與鐵路修建的情節中就有所暗示。從1840到1844年間,英國頒布了三項與鐵路管控相關的法案,其中最有影響力的是1844年的《鐵路監管法》。該法案詳盡規定了鐵路國有,贖回鐵路應如何定價等事項,形成了公用基礎設施現代監管制度的雛形,表明了維多利亞時期經濟發展與行政監管二元體系的更深度融合,也因此產生了富有爭議的新問題。這些變化意味著維多利亞時代生成了新的發展路徑:“資本主義經濟社會制度由‘自由放任’到國家干預的發展趨勢”(陸偉芳 等,2001:50),從一個無所不在的固有概念變成了受一系列意圖刻意干預的進步狀態。
《虹》的第10章和第14章都命名為“擴大的圈子”,它們分別描述了厄秀拉青春期開始和結束時的生活。彼時恰好是19世紀的最后10年,“由相互競爭的帝國組成的全球經濟體系的形成之年”(Booth,2009:41)。隨著世界性空間的出現,作為中心的倫敦,在《虹》的空間書寫中被矛盾地置放于兩個坡面進行操作,一面是空間書寫數次返回到倫敦,另一方面,書寫又離開倫敦,指向更加遙遠的地方,中心因此發生了分化。
小說第一章被命名為“湯姆·布朗溫娶了一個波蘭女人”(1),波蘭一詞意味著《虹》的地理敘事越過了英國本土的邊界,輻射到了歐洲大陸。彌散于整本小說的波蘭維度的敘事構成了以英國為中心的敘事之外的隱性情節系統,推動小說情節在兩個國家空間雙向滑動,互相滲透,這一敘事結構揭示了外國,尤其是歐洲大陸上的國家與英國的政治和意識形態之間的雙向影響。波蘭敘事同時又是鑲嵌于《虹》中的逐漸擴散的地理位置敘述的起點,在這之后,《虹》的敘事中逐漸出現了德國、意大利、法國、俄國、美國、蘇丹、南非和印度等國家。《虹》中逐漸擴散的空間敘事網絡模擬和預示了維多利亞時代后期,逐步進入帝國主義階段的英國正在發生的認知和感覺方式的變化,人們可感知和可經歷的生活空間變得前所未有的寬廣。小說伊始,就提到布朗溫家族的女性祖先們“最大的欲望就寄托在”“遙遠、未知的世界邊緣”的“斗爭”上(3)。之后,遙遠世界逐漸進入小說角色們的現實生活。安娜在少女時期能夠收到一些“古舊沉重的俄國珠寶”(190)。威爾在結婚后曾經入迷的閱讀一本“有意大利的、英國的、法國的和德國的教堂”的繪畫書(152)。對于更廣大空間中的感知經歷賦予了人們全新的視角,將他們從單一的民族文化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具有了更為寬闊的視野。以宗教信仰為例,布朗溫家族一直信仰基督教,安娜“按習俗常做早禱”(148),威爾終身“熱愛教堂”(199)。第三代的厄秀拉卻選擇相信宗教具有多樣性,而多樣性是由地域差異造成的。厄秀拉意識到宗教其實是為了滿足“民族的情趣或需要”(337)。宗教信仰是“全世界共有的現象”,宗教卻“因地而異”(337)。厄秀拉的宗教觀中包含著“全世界”和“區域”之間的辯證關系的考量,她對多樣性的信仰預示著一個崇尚混雜和模糊意義的世界主義的文化框架正在形成。
《虹》在結尾部分特別安插了兩個有著英國之外的海外生活經歷的角色,他們的人生穿行軌跡實現了資本主義在全球和地方的連接。小湯姆·布朗溫既是工程師,又是職業經理人。他在世界各地出差,去了“意大利,然后又去了美國”,“又去了德國”,帶回來了“考塞西從未見過的”糖果、鏡子、小項鏈等物品(234)。小湯姆·布朗溫所代表的跨國商務人員的活動和實踐對于地方、區域和全球都產生了重要的經濟影響,印證著19世紀晚期形成的相互依賴的國際生產體系。“湯姆總是或多或少地按別人的意愿來造就自己”,“沒人知道真正的湯姆(舅舅)是什么樣的”(283)。這暗示著小湯姆在跨境拓展的社會場域中不斷移動,見證了復合的、多維度的文化沖突之后,他最終轉變形成了柔性的、居間的文化表達方式。小說中另一個在民族關系和空間的跨越中拓展了新的社會網絡的角色就是賓斯基。賓斯基參加過在南非的布爾戰爭,之后去了印度。他希望自己在印度有“大量的工作”,比如修建“道路、橋梁”(440)。賓斯基的“印度夢”清楚表明了英國的海外殖民地移民運動也可以理解成為宗主國向殖民地輸出資本和技術,進行現代化的道路交通等基礎設施建設的空間改造進程。這一進程增強了區域之間的商品經濟聯系,或多或少是對于像倫敦這樣的中心城市的建設路徑的復制。像倫敦那樣的已經建成的中心隔離了不能分享政治特權的人,新建的、分散于全球各地的、復制的城市接納和匯聚了這些人,從而逐漸轉變成新的構成性中心,削弱了已經飽和的原先宗主國的大城市的中心地位。從這一角度來說,賓斯基的“印度夢”也預示了中心的消解。小說描述厄秀拉想象自己在海外的移民生活時,產生了“英國消失了”(469)的感覺,這種感覺恰好印證了中心的分散。
《虹》的景觀書寫中暗指了一系列的類似于經濟學的知識,這并不意味著勞倫斯在寫作中刻意傳遞他本人對于經濟發展或商務溝通的見解。《虹》所書寫的社會發展景觀是勞倫斯驚人的記憶力和廣博的歷史知識的展現。勞倫斯文本是具有多重象征意義的開放文本,從經濟發展視角對其做出解讀也是有可能的。對于經濟和商務環境的書寫建構了《虹》的敘事背景,襯托了勞倫斯試圖前景化的主題:以布朗溫家族成員不斷發生裂變的身份意識和家庭關系來表達對于社會發展的焦慮感。小說反復指涉布朗溫家庭成員在階級和民族認同上缺乏歸屬感,湯姆·布朗溫“跟富裕農民及業主們一起共酌,交了一批有錢人。但他哪個階級的人也不算”(234)。小湯姆·布朗溫“流暢地講外國話”,依舊是“局外人”,“他沒有根,哪個社會也沒他的位置”(235)。最終,布朗溫家族的成員們“互相疏遠,人人有個性”“家庭關系很松散”(234)。家庭關系的變化其實是在社會經濟結構變化的基礎上產生的。從家庭空間的角度來看,《虹》的主要角色經歷了從“植根于有機的自我滿足的家庭生活到從其中完全根除”的向心的和離心的過程(D’Agnillo, 2010:10)。《虹》的主要角色們都表現出具有吸收外部空間進入家庭的趨勢,同時具有相反的在家庭空間中拓展自我的趨勢。這種充滿矛盾對他者空間的追尋導致三代人不斷陷入一種紛亂的過程。在不斷吸收外部空間對自身意識的影響,同時又試圖穩固自身原有意識的斗爭中,家庭成員之間的意識形態不斷分化,他們對于物理空間、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的感知都存在巨大差異。最終,近距離生活的人們卻彼此之間越來越相距遙遠,似乎都受到一個疏離系統的絕對支配。通過對這種矛盾的家庭關系和自我意識的書寫,小說最終實現了對于工業化,商業擴張以及帝國主義體系的非人道特性的批判:有活力的市場和不容置疑的技術進步推動的外部空間的變化,與傳統或穩定的自我身份不斷地沖突。人們在這一矛盾運動中發現了先前生活方式的相對局限性,并不斷質疑自我身份,因此產生了對于疏離和不確定性的感知。
《虹》以布朗溫家族三代人在工業化和殖民主義階段的成長婚戀經歷為中心,并刻意關注了諸如國際主義、移民、疏離、帝國等多個主題,構建了多重對立的情境,書寫了布朗溫一家三代人分布于不同的空間的個人生活。散布于《虹》中的時空書寫指涉了歐洲工業化,民族主義和帝國主義等一系列基于經濟基礎上的廣泛變化,并隱約指涉了19世紀晚期的空間發展觀念:發展意味著對于空間以及日常生活的戰略性規劃,是某種可以安排從而“改善進步之無序結果”的進程(Cowen et al.,1996:7)。
在這一發展格局中,個體不斷吸收源自不同時空的各種概念和生活方式的影響,產生了具有雜糅性的,不斷分化演進的身份感。《虹》同時將基于發展的反感和拒絕也混入到對于現代性的敘事中。小說角色們在逐漸擴大的社會場域中不斷移動,體驗了新的思考世界的方式,發現了原先生活方式中的相對局限性,自身的意識和真實知識間的距離,因此產生了認知和情緒的危機:對于疏離和不確定性的身份感知。
《虹》是勞倫斯在對于英國感到幻滅之前的作品。它雖然悲觀地批判了工業化的消極影響,但小說結尾時的景象是壯麗的,預示著主體可能將朝著另一個未來方向改造當前狀態。“這世界將在生命的真實中拔地而起,直聳蒼穹。”(493)“生命的真實”是勞倫斯所倡導的對未來的社會和空間結構進行重新組織時的最優化原則。這恰似被提前繪制的未來地圖,在讀者頭腦里創造出一種希望改變未來的渴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