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時光唱片修理店

三心草Flora

01

招牌有些舊了，墨綠色的木門在陽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地半掩著。衛染深吸一口氣，抱緊胸前一只奶白色的布袋，貓身鉆進店鋪。窗旁那一串兒柳葉形狀的風鈴，便循著這卷起的微風，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

“您好，請問有什么需要？”問話的是一位兩鬢斑白的老爺爺，筆挺的身姿，笑意盈盈地站在店鋪中央迎接她。

衛染站住，環顧四周。略有些斑駁的墻壁被粉刷成溫暖的鵝黃色，上面貼滿了各色唱片的封套，那感覺既復古又新潮。

“我……想要修理一張唱片……”衛染支支吾吾地說。

“哦，是嗎？能不能讓我先看看……”老爺爺熱情地邀請衛染在修理區坐下，看她小心翼翼地從布袋里掏出七零八落的唱片碎片。

“這……還能修嗎？”衛染不好意思地問。

老爺爺戴上白手套，將那一堆碎片拼湊出唱片原本的樣貌，然后取下眼鏡，對衛染說：“可以是可以，不過價格不菲……”

“沒關系！多少錢？我付。”衛染忙道。

“你知道這是一張時光唱片嗎？”老爺爺皺了皺眉頭，問，“播放的時候，可以按照收聽者的要求，任意逆轉時光……”

衛染點點頭。

“我已經很久沒有修理過時光唱片了……”老爺爺站起身來，輕聲道，“我修理時光唱片有一個原則，那就是必須知道修理者想要逆轉時光的原因……你，可以告訴我嗎？”

02

衛染第一次遇見周朦是在什么時候，她已經記不清了。

皎白的燈光下，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穿過層層洶涌的人潮，向她伸出雙手。衛染理一理自己被擠得亂七八糟的頭發，在周朦的攙扶下站起來。周圍的女生紛紛向她投來羨慕的眼光，是的，誰能想到古怪、孤僻的衛染竟會得到青川高中第一架子鼓手的青睞。

“對不起，我打擾到你了……”周朦抱歉地說。

衛染連連搖頭：“不不……是我值日做得不好，到現在都沒有打掃完音樂教室……”

周朦聽完，便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那你介不介意等我一會兒，我練習完，陪你一起打掃？”

他是天生閃耀的明星。

在眾人的簇擁下，衛染還來不及回答，就又被擠開。于是，只得局促地拖著掃把，蜷縮在角落。

一曲終了，人群散去，整個教室只剩下周朦在滿頭大汗地幫助衛染整理桌椅。那賣力的樣子與他剛才的帥氣、瀟灑簡直判若兩人。

“你每次練習時，都有這么多女生來圍觀嗎？”衛染怯怯地問。

“沒錯。”周朦得意地回答，“我們可以交個朋友嗎？”

“今天……謝謝你了……”衛染漲紅了臉，答非所問地說。

衛染在青川高中沒有朋友。

準確地說，是她從來不肯敞開心扉與別人交朋友。同學們在背后的議論，她也只當不知道。也許這就是上天注定吧，她要一個人默默地長大，默默地承受命運帶給她的一切。

一連好幾天，衛染都看見周朦。操場上、食堂里，甚至放學回家的路口，她處處都聽到他真誠的問詢：“衛染，我們交個朋友吧？”

衛染不知道周朦為什么如此執著。但這是第一次，她的心里泛起了點點漣漪，她想要和周朦成為好朋友。

“所以，你同意了？”老爺爺端起茶壺，自顧自地倒了一杯，問。

衛染點點頭。

有哪個女孩會拒絕像周朦那樣光芒萬丈的男孩呢？他們很快熱絡起來。

高二那年的暑假，周朦邀請衛染一起去海邊參加夏日音樂節。衛染知道，這對熱愛音樂的周朦來說，是一件無與倫比的大事。她提前一周便在日歷上做好了標記，陽光、沙灘、歡笑，再沒有什么能夠搭配他們放肆的青春。

“可我最終還是忘記了……”衛染難過地說，“作為彌補，我這才想到使用時光唱片，回到音樂節那一天……可惜，卻又被不小心把唱片弄壞了……”

老爺爺沒有說話。

半晌，他才抬起頭來，慈愛地望著衛染，說道：“那你有沒有問過周朦，他愿意逆轉時光，和你一起回到過去嗎？”

衛染驀地愣住了。

這個問題，她從來沒想過。其他人會怎么樣，她不知道。可對方是周朦啊，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如果是周朦，他應該會說愿意……吧？

03

那天傍晚，當周朦在音樂教室門口看到纖細的衛染被大家擠倒在地、茫然無措，他便覺得這個女孩是他需要用盡全力去保護的。

所有關于衛染的傳言，周朦都知道。那個美麗的女孩總是把自己封閉起來，像一顆孤獨旋轉的小星球，充滿神秘。

他想要窺探她的內心，他想要讓她快樂。

那段時間，周朦絞盡腦汁接近衛染，哪怕一次次地遭遇冷臉，亦不氣餒。終于，他的熱情感動了她。

“都是我的錯……”衛染的眼淚悄悄落了下來，“周朦不顧同學的嘲笑，用最大的勇氣溫暖了我，而我卻連一次最普通的約定都做不到……”

周朦等了衛染整整一天。

衛染不敢去想周朦因為擔心她在茫茫人海中找不到他，而把自己暴露在毒辣烈日底下的樣子。她只知道第二天清晨，周朦氣喘吁吁地來到她家門口，一抬頭瞥見正坐在地板上擺弄唱片的衛染，第一次對她說了重話。

“我真的不是故意失約的……”衛染望著老爺爺，哽咽地說。

氣憤的周朦奪過衛染手里的唱片，狠狠摔到地上。他大概怎么樣也不愿意相信，在衛染的心里，還是把他遠遠地隔離在外。

所有一廂情愿的付出，都無法換來她的回應。

衛染還是那樣沉默地旋轉，周朦的飛船從來沒有在那片陸地上著陸。甚至，在今天，他還不如一張唱片。

“是周朦破壞了時光唱片，對嗎？”老爺爺若有所思地問，“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他并不希望利用時光唱片回到過去？”

“不，不是這樣的……”衛染急忙解釋，“他不知道這是一張時光唱片……他也不知道，我的家族世代都是時光唱片的守護者……為了防止濫用職權，我們患有天生的家族疾病，就是對周圍的人或事情的記憶只有短短7天……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哪怕在日歷上做了標記，也依然會忘記和周朦約定的原因……”

04

衛染并不想忘記周朦。

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衛染都非常開心，這是她長這么大都沒有體會過的美好。曾經，她也試圖與什么人做朋友。但每過7天，所有的記憶清除，對方會因為她突如其來的冷漠而受傷。為了不再連累他人，衛染只有把自己深深地埋起來，直到所有人都看不見她。

可是周朦不一樣。

他不容分說地給衛染黑暗的世界里注入了一道光，她緊緊地抓住，舍不得放。她好害怕，怕她這來之不易的一切，在某一天煙消云散。于是，為了這飲鴆止渴的友誼，衛染擅自使用了時光唱片。

“你這樣做，是不是違背了《時光唱片守護守則》？”老爺爺放下茶杯，認真地問，“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會給其他人帶來什么樣的后果？”

衛染低下頭去。

風吹過來，掠起她的發梢，現出悲傷的眼角。衛染知道自己非常自私，可是她別無選擇。

每到第7天，衛染便偷偷播放唱片，讓時光回到前一天。按照守則規定，一旦時光發生逆轉，守護者可以從逆轉之日開始計算，重新擁有7天不間斷的記憶。衛染依靠這種方式，謹小慎微地維持著自己和周朦的友誼。

整個世界的腳步在衛染的小心思中都變得踟躕起來。

她像一位虔誠的少女，在時光的錦緞上打造出一個又一個只屬于她的細小的節。本來一切都天衣無縫，如果不是她忘記了要參加夏日音樂會。

“可你不是已經維持住了自己的記憶，怎么還會忘記？”老爺爺疑惑地問。

這就是時光唱片的精妙。

由于衛染太過頻繁地逆轉時光，唱片啟動了自我保護模式，把她腦中的一部分記憶隨機消除了。直到第二天，衛染看到日歷上的標記，才記起昨天是她和周朦約定好的日子。她手忙腳亂地研究如何修復，卻正好被迎面趕來的周朦看見了。

“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守護者……”衛染喃喃地說，“可是我不甘心，明明時光是這個世界上最慷慨的東西，而我為什么得不到它的眷顧……”

“可它已經眷顧你了呀！”老爺爺和藹道。

“什么？”衛染一頭霧水。

“失去時光唱片，對你來說不一定是一件壞事……”老爺爺微笑道，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舒展開來，“也許你會因此收獲新的人生……”

05

事實上，那個時候周朦已經覺察出了生活的異常。

內容一致的補習，連續參加的派對，還有進球相同的籃球賽。每隔一段時間，這樣的場景便會重復出現。一開始，周朦還以為是自己學習壓力太大，出現了幻覺。到后來，他才慢慢感到，應該是有人播放了時光唱片。

這是青川鎮上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時光唱片的守護者因為身份特殊，從不會對外公開。這些故事口口相傳，慢慢變成了公開的秘密。半夜，周朦在網絡論壇里來回搜索，不少曾經因為機緣巧合而跟唱片守護者有過短暫接觸的網友很快幫他畫出了重點：他們往往高傲、自閉，且記憶力不佳。

這說的好像是衛染，可又好像不是。

時光異常是在周朦和衛染相識之后發生的。他仔細回想了自己與她相處的經過，又借由去衛染家做客的契機，悄悄把放在書柜旁邊的那張黑膠唱片拍了照片。見多識廣的網友馬上辨認出來，衛染是時光唱片守護者！

周朦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沒有人知道這張唱片的來歷……”老爺爺沉思道，“但在我看來，時光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本就不該被逆轉……而你的家族為了守護時光唱片，已經付出了太多……”

夏日音樂節是周朦刻意安排的。

他不希望衛染為了他，總是依賴時光唱片回到過去，無法坦然地面對未來。他要給衛染一場最后的狂歡，他要告訴她，哪怕7天以后衛染會忘了他，他也將不離不棄地陪伴在她身邊。

可是，衛染并沒有來。

周朦擔心極了，騎上單車便往回趕。眼前的情形令他困惑，衛染動也不動地盯著時光唱片，竟然連他的敲門聲都沒有聽見。

不錯，周朦是生氣了。

但他氣的并不是衛染爽約，而是她這樣聰明的一個姑娘，怎么會放任自己被一張唱片所左右？衛染不該懷疑，他們之間的友誼是真的。雖然注定無法長久，但人性的可貴，不就在于那一瞬間綻放出的火花？

于是，周朦走過去，奮力把唱片摔碎，奪門而出。

只有這樣，衛染才不會在其中愈陷愈深吧？周朦不想向衛染解釋什么，時光唱片不存在了，守護者也就不存在了。

那么，他的衛染便會回來吧？

“不如這樣，”老爺爺看著衛染一臉猶豫的樣子，建議道，“你把這里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周朦，問一問他的意見。如果他也同意逆轉時光，回到音樂節那天，你再回來修理唱片。我會一直在這里等你。”

衛染想了想，答應了。

走出店鋪，太陽已經西沉，四周被暈染出一片琥珀色的光。衛染揮手跟老爺爺告別，忽然感到渾身一陣輕松。

是啊，誰說她天生就該守護時光唱片呢？哪怕生理缺陷，只要心中有光，即使沒有了時光唱片，她也可以想到一萬種方法，讓自己不忘記周朦。

對！衛染想。

周朦的家，在巷子的那一頭。路燈漸次亮起，影影綽綽，仿佛在為她掃清道路。走快些吧，衛染的腳步輕快，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她這位最好的朋友。

06

但是衛染不知道，她再也見不到周朦了。

月亮出來了，漫天都是清亮的顏色。老爺爺送走衛染，獨自一人站在窗前，點燃了一只煙斗。

青煙裊裊升起，他欣慰地舒了一口氣。往事一幕幕，如同芒刺，種在他的胸口。老爺爺從來沒有后悔過自己的選擇，只要是為了衛染——

因為他就是周朦。

修理店所在地方，是一道時光裂縫。那時候，少年周朦因為破壞了時光唱片，打破了衛染家族的守護命運，受到了唱片毀滅機制的懲罰。

他被永遠困在了那一天。

因此，老爺爺知道每天下午4點25分，衛染都會準時走進他的店鋪來修理唱片。從前，他還年輕，第一次在時光唱片修理店見到衛染，周朦還吃了一驚，費盡心思喬裝，生怕她認出他來。

后來，他才知道，生活在時空裂縫里的人，是永遠不會被認出來的。

年復一年的寂寞，令周朦感到絕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陽光晴好的下午，安靜地等待衛染走進店鋪。

他看她驚慌的樣子，從布袋里掏出唱片碎片。他跟她講話，同樣的句子日日重復，連勸說的語調亦不變。他目送她的背影，想著第二天還能相見。微風吹打風鈴，他連風的形狀都記得。

就這樣，周朦在修理店里一個人孤獨地老去。

從少年到白頭，衛染看到的是一個在時光裂縫里不斷長大的他。可在周朦的眼里，衛染的樣子卻不會變，時光被定格在了她離去的那一刻。

這就是代價吧？

周朦的生命從此只有每日重復的一天，但卻換取了衛染從守護者的命運中解脫出來，在唱片店外一個沒有他的正常時光中，健康地生活下去。

周朦很想知道，衛染后來過得好不好？

她一定會很開朗，沒有了時光唱片的束縛，她可以交到許許多多的好朋友。她一定會很自由，在嶄新的生命中恣意馳騁，一路向前。她一定會很溫柔，蓄起長發，在清冷的長夜遇見心愛的他。

沒有為周朦流過淚。

很多年以后，衛染或許不再記得他，卻會擁有自己的人生。那么周朦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對嗎？衛染。你說，對嗎？

周朦收起煙斗，望著自己日漸腐朽的身軀，深深嘆息。時光收起了無限可能，便只剩下殘忍。他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再陪伴衛染多久，但他一定會堅持到最后。

這也是他維持友誼的方式。

時針指向了12點，周朦收拾好店鋪，遲緩地走進臥室，關掉了臺燈。對了，明天再看見衛染的時候，他一定要對她說一點兒不一樣的話。

不如就用最老土的那一句——

“歡迎再次光臨，時光唱片修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