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是詩的靈魂和質地。讀一首詩,意象和文字技巧主導了風格和閱讀方向。我認為意象必須精準,必須秾纖合度。精準地以文字勾勒心中所想,意象不貧乏也不花哨。要讓意象開展,卻不淪為斷線的風箏,要做到能收到放,大開大闔。說實在,要談論“意象”以及如何書寫,絕非一朝一夕就能達成的功夫。有些作品,常常出現的問題就是意象的經營,要么薄弱,要么花哨,中庸之道全憑長期以來大量閱讀和思考,以書寫累積經驗。
我一直很喜歡王弼的一段話,足以道盡何謂意象:“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要表達意境,表達心中浮現的景致,就必須有個景象或象征物讓我們寄寓。不然,海洋何以溫柔?月光何以思鄉?可以說,借由景象或象征物的摹寫,重新建立起腦海中的畫面。而,這景象或象征物要如何躍然眼前,栩栩如生?就必須修辭,使其歷歷在目,清晰可辨。所以,我們借由修辭,回溯腦中的畫面。這是互為表里的關系,意念因為景象或象征物得以呈現,這仰賴的媒介就是修辭語言。這是我對于“意象”的初步定義:你心中所想表達的畫面,托生于景象或象征物,再以修辭呈現。
“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屬于意象的經營,這并不是說意象與修辭的表達必須兩兩相忘。事實上,它們應該是我前面所提,互為表里的關系。我們用文字表達意象,卻不被文字所局限。不過度使用意象,也不因為文字技巧的絢麗而遮蔽了意象。兩者必須相輔相成,試想,美好的意象卻沒有適當的文字開展,或是空有綺艷的詞藻,卻沒有豐盈的意象支持,豈不可惜。
若說修辭和意象是互為表里的關系。那么,該用什么修辭語匯讓意象附麗于上長出血肉,就是所有為詩者值得細細推敲的問題。詩的修辭決定作品的造型,我認為作品就是我們的臉,要做什么造型,端看寫作者(造型師)的巧思。修辭必須和意象配合,試想,分明是小家碧玉的臉,卻濃妝艷抹猶如京劇花旦,在質地上就不適合。當然,也可以反其道而行,用意象相悖的詞匯書寫,但這比較危險,還是得經過長期的書寫經驗累積,以免失所附麗。修辭讓詩的靈魂更加透亮,借由修辭,讓意象更清晰。書寫應該有著策略性,并經過設計。
也曾聽過有些詩人提倡“反修辭”,我認為修辭是不能“反”的,畢竟修辭為意象服務,意象必須附麗于修辭之上,才能躍然紙上。我們應該反對的是浮濫粗糙的修辭,反對過度造作的修辭,反對技巧拙劣的修辭,反對華而不實的修辭,而不是反對修辭本身。文字技巧重要嗎?我聽過很多詩人說不重要,但我認為文字技巧非常重要,甚至可以上升到“技藝”的高度。有手工技藝卓越的匠人,當然也有文字技藝卓越的詩人,這和詩意絕對不相悖。
近幾年,臺灣風行寫小詩,從只有一行的“獨行詩”,到行之有年的兩行詩,甚至蔚為風潮的“新詩截句”。小詩必須在十行內開展,并達到完整度,我認為講究的是通透靈巧,具體而微。十行寫出一個小宇宙,像萬花筒般炫目輕盈并具備應有的完整度,也是高難度的挑戰。
我常常聽臺灣很多詩人說小詩最好寫,長詩最難寫。但我不如此認為,事實上我認為沒有所謂“好寫”的作品,端看各家擅長罷了。我也常說,要看一個詩人的文字技藝,就看他最長和最短的詩,若能架構長詩的大氣磅礡,駕馭小詩的靈巧通透,我才認可這是一位技藝卓越的詩人。
對于四行的新詩截句,有些詩人選擇從舊作擷取修改為四行小詩,有些詩人直接就寫四行。我認為若要寫截句,一開始就得將架構限制在四行內。在我看來擷取修改舊作,意味此詩只這四行有價值,其余都是糟粕。若如此,為何一開始不就寫四行詩呢?再者,若一首詩只能擷取出四行,為詩者必當好好自省,是否自己過度揮霍了修辭語言而致糟蹋。
前幾年我一頭埋進長詩的創作里,寫了十幾首百行以上的長詩,深深明白長詩的魅力迷人之處猶如設計精妙的巧連環。正巧前些年也受第四屆喜菡詩獎邀請,作為評審,我對于長詩的評選標準主要在于以下幾個方面:架構、敘事手法、修辭語匯、意象和創意,總共這五個層面加總來看最后呈現的完整度。而這也是我一貫讀詩的標準。
我認為長詩獨有的迷人特質就是架構和敘事手法,也是使得長詩吸引人往下閱讀,以及脫穎而出、與眾不同的關鍵決勝點。因為是長詩征選,所以有三分之二的參賽作品,在架構方面過于松散。更甚者猶如分行散文,詩意盡無;平鋪直敘,文字的精煉度和密度大幅降低。而進入決審的參賽作品,大致上都在架構上皆具有均勻且細致的分布,由此高下立見。“集中,包覆,托高,收攏。”乍聽之下猶如女性內衣廣告詞,卻是我對于架構的層次的形容。
例如當我讀洛夫《石室之死亡》時,便驚嘆洛老寫作長詩的技藝,此首詩共有六十四節,環環相扣,每節長度和段落皆不同。可單獨賞讀,也可整體綜觀。詩中散布的各個意象連貫開展猶如錦緞,像巧連環的工藝,每個小節都能順利銜接;連接開解與否都是豐富完整的作品。我認為,這才是成功的長詩。
真正的好詩也應該具備強烈的敘事性,這里的“敘事”,不單單只是敘述一件事情,更是說一個好故事。或許有人會問,詩就是詩,不是散文或小說,還需要講故事嗎?當然需要,敘事手法能適當地呈現氛圍,寫悲傷難道只能直接寫“我”的悲傷嗎?難道要直接寫出那些悲傷的詞語嗎?
大可不必。寫自身的悲傷,多的是第二人稱或第三人稱,多的是借由有形的景物或看似無關的他者烘托悲傷的氛圍。行文不見得非要理智的論說,帶點“故事”性,會更引人入勝。畢竟人是情感的動物,理性的論述固然有條不紊,但我認為柔軟細膩的文字更能夠打動人心。尤其是詩,作為密度高且最為精煉的文體,當然有更多表現手法。
對于“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我認為這是“熱眼直觀”,將讀者逐步帶入作者的內心世界。進行創作的時候,“我”可以適時出現,但應將讀者也當成“我”那般敘事。而較于熱眼直觀的“我”,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的敘事手法,更像是冷眼旁觀。書寫情境和現象,這里的“你”或“他”,可以是有所指涉的對象,也可以是寫作者自己。而這樣的人稱如果是作者本身,往往會使得作品呈現冷靜的抒情,畢竟抽離主觀的我,更能以旁觀的角度去看自己,和自己對話。而有指涉的“你”或“他”,則能使讀者進行深度思考,詩的氛圍也能有所不同。
每個詩人都應該關注詩歌現場,但我認為關注卻不必進入詩歌現場。適度地抽離能培養寫作者的觀察能力,提升鑒賞能力,更能夠保持自身的純粹。一個優秀的詩人必須保有純粹,那才是詩歌的本質。過好生活,就不愁沒有好詩,就像每次訪談或演講,總有人問我靈感怎么來?我的回答是不依靠靈感;我認為生活中充滿寫作的素材,“大塊假我以文章”正是最好的批注。許多的細節和微小的感受,都來自對生活的觀察和熱情。我常常抬頭看天空、夕陽、道旁不起眼的花草蟲類,有點閑人的感覺。
這些就是我靈感的來源:留心生活,品味生活,甚而玩味生活。更何況是生命中每個值得紀錄的感動,每個讓你覺得如夢似幻的當下,我總將這些生命的吉光片羽戲稱為“魔術時刻”。與其進入詩歌現場,不如進入生活本身。當你回到生活,詩就會回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