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細雨最先淋濕了石頭,然后
才是花香與鳥鳴。
晨風被雨絲層層過濾,我的肉身
也輕易被靜謐的時光淘洗。
雨中舞劍的人,樹下揮拳的人,
他們都還有虛空的對手。
我,垂下雙肩,只剩下
茫然四顧。
四十五年,我不斷被生活修正,
終于修煉成了一名合格的
看客,嘴巴上打了三層的鉛封。
有些家伙可以放心了——
如今我只剩下了漫步,賞花,望氣,
匆匆暴走的人,翩翩起舞的人,
誰也不會再聽到
一個孤寂的靈魂的叫喊。
走得越遠,丟下的東西越多,
除了時間,已沒有可以讓我屈服的敵人,
我也并不奢望
包裹骨肉的這具皮囊存世太久。
像眼前斜風細雨中滌蕩的
樹木,花草,盛開罷,就安然凋零,
我會平靜而緘默,
帶走許多不為人知的隱秘。
我走累了。坐到一塊粗糙的石頭上。
群山擁圍過來,山谷的縫隙
瀉下一縷陽光,照亮了
一只灰喜鵲扇動的翅膀。
松風輕拂,鳥鳴悅耳。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
清涼從我的臀部傳遍全身,
躁動的靈魂,溫馴地蜷縮進肉體。
我一個人,低于一叢灌木,
小于一塊石頭,
在群山茂林之間,我放下了做人的榮耀,
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人。
如果再有一陣裹挾了花香的微風吹來,
我就會慢慢融化,如果再有一聲
浸潤了露水的鳥鳴響起,
我就會倏然破碎……
我走累了,坐于叢林之畔歇息,
沒有什么事,值得我
在這樣一個美好的清晨
憂慮和奔忙。
黎明的爽風攜來花草的清香,
楸樹結出如絲的豆莢,松樹加深著
濃密的綠意。
鳶尾花停止了歌唱,那又怎么樣?
一大清早,我就遇見了
成群的月季、蜀葵、波斯菊和鼠尾草,
它們燦然的笑臉,讓我忘記了
自己是一個:人。
(我似乎天生喜歡掉隊,
總會忘記趕路,而輕易沉迷于
路邊繁花的顏色與芬芳。)
一早上啊,我就被這么多
喜鵲、戴勝、斑鳩、灰雀的鳴叫聲
包圍,甚至它們
在枝葉間的爭吵都悅耳動聽。
如今還有什么想不開的? 太陽已經照臨
生命的右肩,你只需盡享
人世這短暫的自由。
光影在身邊流轉,時間放慢了速度,
仿佛有大把的時光容你虛擲。
走吧,時候不早了!
且慢,一只小小的細腰蜂
忽然落在了右手的無名指上,我擔心一起身,
眼前的良辰美景,
便會紛然破碎……
不知不覺間,你和我
就活成了老派的人——
還喜歡讀紙質的書,嗅聞油墨
淡淡的清香,喜歡手指
觸摸到紙頁的剎那,在岑寂中,
輕柔的光亮下,傾聽
翻動的沙沙聲。
一直用五筆輸入法,將每個漢字
拆解成橫豎撇捺折,
輕易便認出
它們的偏旁與部首。
想當年苦于練習盲打,多難啊,
如今突然發現
早已熟練掌握了這項技能。
年輕時,熱愛的搖滾,現在聽來
都成了不堪忍受的噪音。
除了那幾首童安格,姜育恒,
QQ音樂里反復播放的,是輕音樂,
是民謠,是鄉村。
已經不屑于恐怖片了,那些嚇人的
橋段,早已提前預知,
拙劣的劇情,令人反胃。
還有比人更可怕的嗎?實際上,
生活中的遭遇,遠比電影精彩,恐怖。
從前,我們都喜歡催促對方:
快點,快點,如今我們總是不厭其煩地
提醒對方:慢些,慢些,別忘了東西。
出門時,反復檢查
門窗、爐灶、電源是否關好,
手機,鑰匙,錢包,公交卡
是否帶齊。
過馬路,我們腳步踟躕,不安地
左右觀望,害怕迅疾的車流,
奔走的人群,
把我們突然卷入他們的漩渦。
我們相互依靠,這不再是青春浪漫的延續,
但我們的手,
自然而然拉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