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一向身體健康的父親因腦梗死住進了醫院。等我接到母親的電話趕到時,父親已經重度昏迷。在五個日夜的陪護和等待后,父親終于睜開了眼睛。可是,他眼神散亂、目光呆滯,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神采。醫生綜合所有的檢查結果對我說:“老爺子的運動神經和記憶力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損傷,以后可能自理能力會下降很多,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因醫生提醒,我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思想準備,可是后面發生的很多事情還是出乎我的意料。父親能下床活動后,走路一直往左邊斜。沒辦法,我只好扶著父親的左臂,頂著他的肩膀一遍遍練習。幾天下來,父親像個沒事人一樣,我卻累得腰酸腿疼。我心里直打鼓:以后父親需要經常活動才有可能恢復得更好,可我不能一直這樣頂著他呀。
有一次,在我又大汗淋漓地陪著父親鍛煉無果后,父親有點灰心地說:“要不就先這樣吧,不能走就在家里待著!”看父親蔫了下來,我的心像被揪了一下,立刻為他打氣:“爸,您現在就像一列火車,又不是沒油,只是方向感不強,老想脫軌。練習一段時間就好啦!”當了一輩子鐵路工人的父親立刻抬起頭:“啥?火車脫軌?那不是很危險么,我得練。”說著,他扶著我掙扎著站起來。
然而,沒走兩步,他又開始往左邊斜了。我急忙叫道:“脫軌了!脫軌了!”我緊張地觀察父親的反應,父親突然站住了,思索了一會兒,又茫然尋聲望來。
我心里一喜,快步跑到父親正前方大概五米的距離,面對著父親說:“爸,到我這里來,可千萬別脫軌呀。”父親遲疑了一會兒,竟然慢慢地向我走來,盡管還是有點偏,但是已經好了很多。我不斷移動自己的位置,以便矯正父親的行走方向。
這一天下來,我上躥下跳,看著父親逐漸走上“正軌”,我生出滿滿的成就感。
下午,母親來醫院給我和父親送飯時,心疼地對我說:“陪你爸練習一天,累壞了吧?”我笑笑說:“小時候我學走路,爸一定也是這么教我的吧?”

父親出院后,我把他和母親接到了身邊。一年多過去了,父親走路除了速度慢一些,“脫軌”的問題已經徹底改好了。只是,我發現他的記憶力明顯減退,總是記不住自己每天要吃什么藥、是否吃過了藥。同時,父親的嘴也開始饞起來了。
以前家里如果有什么好吃的,我拿給他,經常是我還沒走近,他就迫不及待地擺手,用很嫌棄的語氣說:“我不吃,我不吃。”時間久了,我知道父親不愛吃,就心安理得地獨享美食。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有一次,我洗了一大碗葡萄正準備享用,看到父親盯著我,我就問他吃不吃。他還是像以前那樣擺手說:“不吃,這東西不好吃。”我剛吃了幾顆,就接到朋友的電話出去了一趟。一個多小時后回來,我發現葡萄少了大半。只有父親一個人在家,所以“小偷”是誰不言而喻。我故意問:“爸,你看見葡萄了嗎?我才吃了幾顆,怎么就剩這一點兒了?”
父親很認真地說:“什么葡萄?我不知道呀。”我低頭一看,父親為了“毀尸滅跡”,把葡萄皮裝在袋子里,藏在茶幾底下。他現在不承認,也不知道是自己忘了,還是為了面子。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卻兩眼泛紅地說:“你爸以前哪是不愛吃呀,他是舍不得吃。”
原來如此!那次以后,我經常買一些香蕉、火龍果等父親咬得動的水果,故意坐在父親面前大吃大嚼。瞟見父親的嘴巴不停地蠕動,知道他肚子里的饞蟲已經被勾出來了,我就會“突然有事”而出門。到樓下抽支煙轉一轉,估計父親已經“打掃完戰場”,我再回家。
但是總躲到樓下也不是辦法啊,后來母親指點我:“好的水果,你爸舍不得吃;要是壞的,他又該舍不得扔呢!”我立刻醒悟。當天,我買了幾斤獼猴桃,拿起一個吃了一口皺著眉頭說:“哎呀,這個好像是壞了,只能扔了。”父親著急了:“花錢買回來的,怎么能說扔就扔呢,讓我看看。”他拿起一個,剝開咬一口道:“這不是能吃嘛!”我忙說:“覺得能吃你就吃吧,反正我不吃了。”
我買回來的“壞”水果越來越多,父親不用再偷摸著吃了。看他貪吃的樣子,真像一個“小饞貓”。
我本以為歷經一場“劫難”,父親會乖乖聽話,好好鍛煉身體,可事實證明我想多了。
剛出院的時候,他每天還能堅持鍛煉,時間一長,發現自己再怎么努力恢復,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行動利索后,心里難免生出失落和自卑。近一年來,他更是不愛出門,任我和母親怎么勸都沒用。他每天吃完飯就是睡覺,體重也從120斤漲到了現在的140斤。醫生說過,肥胖是誘發心腦血管病的重要因素。所以,給父親“減肥”又成了我要面對的一個艱巨任務。
為了幫父親減肥,我一度勸他和母親一起跳廣場舞,可父親絲毫不為所動:“一把年紀了,跳那玩意兒干啥?盡出洋相!”母親生氣了:“就你高雅!你都不會跳,還瞎批評別人!”生氣歸生氣,我和母親商量,還是得想辦法勸父親。
一天傍晚,我看父親又垂頭喪氣地癱在躺椅上,便讓他下樓幫我拿快遞。父親跟在我后面嘟嘟囔囔:“就這點東西,你自己搬不動啊……”忽然,父親停止了牢騷,怔怔地望著不遠處的涼亭。我順著他的眼神望去,哎呀,母親正和一個白面黑發、精神抖擻的老爺子有說有笑。“我媽正和鐘叔討論廣場舞比賽的事情呢!”我解釋完,又由衷地贊嘆,“你看鐘叔,近70歲的人了仍舊滿面紅光、身材挺拔,聽說很招老太太喜歡呢。”說完,我掃了眼父親的大肚腩。父親臉色鐵青,什么沒說,東西也沒拿,便倔倔地上樓了。
隔天吃晚飯時,母親興高采烈地跟我們描繪她和鐘叔的“金點子”,完全無視父親陰云密布的臉。快吃完時,母親的電話鈴聲響了,我快步過去幫她接,然后回頭告訴母親:“媽,鐘叔他們已經在樓下等您了,說最好換雙輕便的鞋,不然容易崴腳。”母親歡快地答應,挑了雙鞋換上,一轉身便出了門。
快到9點時母親才回來,洗漱好的父親一邊抱怨母親回來得晚,一邊問我是不是在網上就能買運動服。我皺皺眉頭說:“您又不鍛煉,買運動服干啥?純屬浪費錢。”父親生氣地說:“我早晨起來跑步不行啊?”
還別說,那之后,父親天天早晨起來跑步,還硬拉著母親一起跑。母親不愿意去,他則瞪眼睛說:“你跟我一起跑步,我就跟你去跳廣場舞。等價交換,還不行呀?”母親直嚷嚷:“憑什么你說交換就交換啊?”但是,母親還是換上衣服跟父親出去了。臨出門時,母親悄悄向我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是的,我又一次勝利了。我不會告訴父親,母親始終是和我站在一邊‘刺激’他的。之前,母親還十分猶豫:“咱們這樣騙你爸不好吧?”我說:“我什么都不會說啊,他自己會打翻醋壇子的。”
其實,我心里有分寸。從這些年的經驗來看,對付我這倔強的父親,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孝而不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