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來往,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詞中鬼鬼祟祟的“幽人”,是一位富家女。蘇軾喜歡挑燈夜讀,且聲音不小,聽上去就像唱歌,很好聽。英俊書生在家里讀得搖頭晃腦,卻不知這也會制造禍端。鄰居女孩居然任性地爬上了墻,夜夜偷聽。那天,蘇軾在書桌前搖晃個不停,她在墻上也跟著搖晃個不停。搖著晃著,過頭了,竟“啪”的一聲摔下墻來。她沒有摔倒在蘇家公子的懷里,卻摔倒在了現實的圍墻外。因為蘇家公子先是由家里做主娶了美女王弗,十四年過后,續娶了王弗的堂妹。美好的愛戀沒有開花結果,鄰家癡情女憂郁而死。此時,謫居黃州的蘇軾想起她非自己不嫁的執著,悲痛中寫下了這首《卜算子·缺月掛疏桐》,誠意致歉。
蘇軾的一生里都彌漫著沁心的女人香。
蘇軾屬無憂無慮長大的陽光男孩。男大當婚,家里為她物色的女子王弗家在青神縣,那地方山清水秀、民風古樸,王弗是素凈幽深的民居里長出來的一朵驚艷的花。她秀外慧中,性情溫和,平實而又精明。她由父母做主懵懂地嫁了蘇家長子后,知他是大詩人,心生敬佩,也知道自己并不能與他和詩吟誦,卻也不卑不亢,甚至少有贊語,而只是無微不至地細心照料身邊男人的生活,盡展自己的賢良與本分。她看人明鏡兒似的,一會兒提醒夫君“那人只留心聽你要說什么,好迎合你,你跟他說恁多話做什么”,一會兒又告誡他“速成的交情靠不住”。蘇軾心直口快,少年得志的他難免急躁火爆,多虧了如清涼之水的夫人在身邊時時潑水降溫,才幸免誤入歧途,自戧自滅。
可惜,好女不長命,王弗在二十七歲那年,因一場怪病忽然就沒了。悲傷一直讓蘇軾緩不過神來,壓抑了十年后,密州太守蘇軾才在某個夢里與亡妻相會的夜晚哭出聲來,寫下一首《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濃濃情意,讓人淚濕衣襟,也浸染了發黃的千年紙頁!
三年之后,蘇軾終可續弦,他欽點王弗的堂妹王閏之。王閏之從小仰望姐夫,這下子和人人喜歡的大詞人攜手共眠,自是心滿意足,卻也惴惴不安。她知道夫君有成百上千卷的書要讀,還要混跡于暗箭亂飛的官場,便一心埋頭家務,撫養孩子,過好日子,盡管她自己也是進士的女兒,能讀也能寫。當然,她也不是沒脾氣。夫君脾氣急躁,性格耿直,經常引來小人向他發難。烏臺案時,蘇軾遭逮捕,一家人乘船到宿州。途中,一大批兵丁上船搜查行李,翻找死對頭的詩、書信和別的文卷,他們呵斥推搡,差點沒把她和小孩嚇傻。兵丁走后,王閏之大哭不止、大罵不停,把家里所有的書找齊,堆在一起點火燒了。火光熊熊,書香嗆人,怎能不把她的心和自家男人的心灼痛?!
此時已有朝云。她十二歲被蘇家買來作侍女,歲月已把她滋養成大姑娘了。蘇夫人情緒失控的時候,她冒險把一部分文稿和書畫藏了起來,使它們免遭劫難。她敢愛敢恨,且愛起來如火如荼。漿衣洗涮中,愛火暗燃到黃州,朝云已是二十多歲,珠圓玉潤,姿容曼妙,如清晨露濕的花瓣大膽地開放。她與蘇軾相差二十七歲,卻從此兩情繾綣,陰陽互補,高山流水叮咚訴歡暢!
官場上的波折先按下不說。蘇軾被貶到黃州時,手頭開始吃緊,他不得不把四千五百錢分為三十份掛在屋梁上克制著花。大詞人的乳娘甚至將一塊用鹽水浸泡過的咸豬肉懸在飯桌旁,小孩想吃肉,便望一眼,乳娘狠盯著小家伙說:“快撥飯,不怕咸呀!”小的告大的多看了幾眼,她勸慰說:“不管他,咸死他!”最苦的日子,有朝云陪伴在身邊,紅袖飄香,熏得落魄官人依然一身是勁。
多虧徐太守慈悲,把城東一塊廢棄的兵營撥給他,約有十畝地呢。于是,蘇軾率領全家開荒種地,老邁之人帶頭鋤地、挖渠,開始汗滴禾下土,翹首望秋收。麥子熟了,一家人便開始了農田大會戰。午休的時候,朝云特地為主人帶來老鷹茶和家制米酒,酒肉飯菜席地鋪開,一家人在驕陽似火的田疇間搶食暢飲,倒把苦日子過成了暢快日子!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蘇軾成了蘇東坡。
納朝云為妾后,東坡居士閑趣頓生。朝云有孕,他歡喜不已,會圍著個大肚子聽胎動,嘗試洗衣服做飯,還不離左右地陪她散步,寶貝得直讓夫人王閏之和乳娘嘟嘴生氣。他卻不管這個,美滋滋地撫摸著朝云的肚皮說:“我猜這次是個女孩。”天真如小孩。足月之后,又是一個兒子出世,他也不失望,只在洗禮時作詩自嘲:“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我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那時黃州豬肉便宜,他常常買了來,用很少的水煮開,再放上醬油燉上幾個小時,一揭鍋,抖顫顫、鮮嫩嫩、香噴噴的美味讓人口水直流,此為“東坡肉”;他又把白菜、蘿卜、油菜根、薺菜等洗凈,加上點兒姜,下鍋一起煮,上面同時蒸米飯,這種青菜湯出自他手,自然就是“東坡湯”。接下來,還有“東坡魚”“東坡肘子”……生活的滋味,在東坡居士快50歲的時候,變得活色生香起來。
1094年,已返京為官的蘇東坡再次披罪,被貶往惠州,翰林學士及相應的俸祿一律取消。之前,夫人王閏之和一直恩寵他、保護他的高太后相繼西去。心灰意冷的他決計只帶兒子蘇過一人到惠州,其他人留在宜興。朝云卻不同意,堅決要隨貶官同行。流放的日子缺蔬少肉,艱難困苦不言而喻,曾經的翰林學士給弟弟寫信:“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不敢與仕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骨間亦有微肉……意甚喜之,如食螃蟹。”津津樂道的情狀,實在可愛至極。
落入這般境地,卻仍有官宦家的女子因崇拜而熱戀他,逼得他每天只能拉著朝云的手到外面瞎轉悠,以避開這些濃情女子。其實,何止是身邊女人,就是蘇東坡官場經歷的權重到頂的四代皇后也莫不喜歡這個心地俊美、才情橫溢的長臉男人。他戴罪受審時,仁宗的皇后救了他的命;后來,英宗的皇后又拔擢他到高位;而到晚年,如果不是神宗的皇后代攝政事,他怕早就客死海南這塊蠻荒之地了。
髯須飄飄的蘇東坡和最好年華里的小妾船上聽風、桑田養蠶,相擁著數星星、看月亮,二十多年不離不棄,歷盡沉浮起落的大文豪心里有幾多意趣,又有幾多感懷!在朝云34歲生日的時候,蘇東坡給她賦詩《王氏生日致語口號》:“天容水色聊同夜,發澤膚光自鑒人。萬戶春風為子壽,坐看滄海起揚塵。”老夫少妾的兩情相悅盡在其中。
哪知天有不測風云,1095年,一場再普通不過的瘧疾像一陣風似的從他的懷里奪走了美人兒朝云。東坡居士種了那么多草藥,竟救不了愛妾的命!他抬頭望天,涕淚哀吟:“此會我雖健,狂風卷朝霞。”葬后三個月,蘇隱士積聚的悲痛依然不能釋懷,于是一首《西江月》隨淚涌出,濕了宣紙:“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風。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1101年7月28日,蘇東坡安然閉上了雙眼,從此不再吟詩作詞寫散文,不再管那世事跌宕和浮名去留。一陣陣幽蘭般的女人香猶如他生命中的佛緣,隨他去了天堂;而滋養了他偉岸血肉之軀的一塊塊東坡肉,卻依然肥而不膩地滋養著炊煙繚繞的祥和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