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彭城市區(qū),往北走三十公里,就到了凌云別墅區(qū)。這個小區(qū)剛建成兩年,隱沒在一大片郁蔥的榆樹林中,林中有條兩車道的公路穿林而過,往南再走七百多米,就是熱熱鬧鬧的沙鎮(zhèn),巴士招攬去市區(qū)乘客的聲音偶爾會飄到這片榆樹林中。
張保田快五十了,就在這片別墅區(qū)做清潔工。
四月剛過,一輛載滿花草的貨車開進了看門人老孫所在的一家別墅里。張保田湊了過去,看見工人們正忙著從車上卸那些花花草草。他也搬了一盆四季青,抱著它沿著鵝卵石路往墻角走。
“不不不,保田,這個不用你搬,別累著你的老腰。”站在貨車旁的看門人老孫看見張保田,叫住了他。
“你咋站這兒呢老孫,沒事,搭把手而已……你說啥,我的老腰,哎呀呀,別說花盆了,就是背你老伴走二里地我也不帶喘粗氣的,你信不?”
“我信,我信。可你也得放下。”
“好吧,不過我先把這盆搬過去再說。”
站在一旁抽煙的貨車司機,聽了這些話后也呵呵笑了。
老孫和張保田一樣,都是從外省來彭城討生活的人,天天見面,加上年齡又相仿,兩個人就好坐一起抽抽煙,聊聊天,開開玩笑啥的,來打發(fā)一下孤寂的生活。
到了中午時分,老孫對張保田說:“一會兒留下來陪我喝一杯吧,趁著徐總還沒搬過來。”
張保田嘿嘿笑著搖了搖頭,“不了老孫,下午我得掃地,改天咱們晚上吧。”
老孫頭試圖說服他,可張保田仍堅持了自己的工作紀律。
“那好吧,改天咱們晚上再喝。”老孫最后說。
張保田個子很矮,仰起臉對著前方點了兩下,轉(zhuǎn)身走了——現(xiàn)在的他又是孤獨一人了,就和別墅區(qū)東南角緩坡處他的木頭小屋一樣——為了省下房租,他到彭城的第二年,就自己搭建了一個小木頭屋,外面包上了鐵皮,下面有四個轱轆,他把這個當成了自己的家。到哪兒打工,他就推著木頭小屋走到哪兒,就像推著一個大飯盒似的。
到了緩坡處,張保田把掃帚放在門口,打開門上的鎖,爬進了自己的小屋,隨手把褂子掛在墻板的釘子上。
小木屋很矮很小,大約一米五高,兩個平方米大,張保田在里面只能彎著腰,或者坐著,好在小屋靠著一棵大榆樹,樹蔭匝地,才使得屋內(nèi)不那么悶熱。
幾天之后,張保田想起了那天和老孫頭的喝酒約定,下班之后沒回自己的小屋,就去找老孫頭。去之前他特意去超市買了一盒十塊錢的煙和兩包雞爪子,他覺得空著手去不好。這會兒老孫頭正躺在偏房的值班床上看報紙。
“真是的,你咋又買東西了。”老孫頭笑呵呵地把張保田摁在了椅子上,“我這兒有吃的,你看看,中午我買的花生米和炸丸子,一會兒咱再炒個辣椒雞蛋咋樣?”
張保田笑笑,靠住了椅子后背,搖晃著他的小短腿問老孫:“徐總啥時候搬來?”
“下周吧。不過聽徐總的意思,他們想把這里當成度假地,主要周末過來,平時的精力還是在市里。”
“也對,他的好幾家連鎖超市都在市里,來這里住有些遠了。”
“是的,六十多里地呢。”
趁老孫頭出去洗辣椒的空當兒,張保田來到了院子里。站這么近時,他才真切地覺得這套房子這么大,兩層樓,二樓的朝陽處有個露天陽臺,被改造成了陽光小屋,前臉是面巨大的玻璃墻,沒有金屬支架,沒有花里胡哨,倒是挺簡潔樸素的。聽老孫頭說過,徐總的第二任妻子薛卿小他十來歲,是搞室內(nèi)裝飾的設計師,張保田覺得這個設計可能出自徐總夫人之手。
一會兒,老孫頭回來了。張保田跟著進屋。不過他沒讓老孫頭炒,他說他年輕時干過廚子,干了有十來年,炒這個就是小菜一碟。老孫頭沒再堅持,張保田洗了洗手,啪啦啪啦幾下,辣椒雞蛋就出鍋了。
“真的保田,還是你炒的香,寶刀未老呢。來來來,干一個。”
老孫頭這里沒有酒杯,用一次性紙杯代替。等碰了兩次杯后,張保田的臉就紅了,話也多了。
“還是呢……還是你這里舒坦呀老孫,看著這個大院子,啥事沒有,工資比我還高哩。”
“高是高點兒,可沒有你自由呀。想想,你下了班就回小木屋了,我可得二十四小時關在這里……”
“這有啥,關就關唄,反正在哪兒都是一樣被關。你可以看看電視,聽聽廣播啥的,也不錯了。哪像我,小屋連個電都沒有,只能聽收音機。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有你的便利我也有我的好處,我自由些嘛。”說完這些,張保田郁悶地嘿嘿笑起來。
“有利就有弊嘛,要是咱倆擱一塊兒干就好了。”
“是呀,這個法好,我也這么想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等過完這一周,徐總有事沒來,徐總的夫人薛卿攜兒子來度周末時,老孫頭就跟薛卿說了張保田想來這里工作的愿望。
“他老實本分嗎?”
“肯定的,薛總。主要他做飯的水平高,還勤快,以后您和徐總來時,就不用親自下廚了,保準做的飯讓您滿意。另外他在緩坡那里有個小木屋,您可以不用安排他的住宿,工錢他要的也不多,我可以問問他,估計比城里的廚師要少一半。”
薛卿四十出頭,她的一頭染得略紫的長發(fā)被一條黑色發(fā)帶束在腦后,穿著一套過膝的灰色棉長裙,綠色的拖鞋,靠在長沙發(fā)上,看上去楚楚動人。她正在看一本關于室內(nèi)設計的畫報。兒子不到五歲,剛剛哄睡。
“你說的,他現(xiàn)在在咱們這里干保潔?”
“是的。不過他年輕時干過廚子,人也勤快,以后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也可以交給他。”
“你真覺得他行老孫?他干過廚子?”
“是的薛總,你看咱門口這條街,是不是很干凈?這都是張保田掃的。對于做飯那更是不用說,味道比城里的廚子都來勁兒。”
“那好,明天你讓他來吧。我給老徐打電話說一聲。”
等張保田來到這里工作時,天說熱就熱了。薛卿喜歡擺弄這些花花草草,張保田就把感恩之情傾注在了這些花草上面。平時他的工作不忙,做飯就做幾個人的,兩個小時就能弄完,因此他空閑了就給這些花草們澆水、施肥、剪枝啥的,伺候得妥妥當當。
有一個周末,徐總和薛卿要帶一些客人來這兒,他們想在院子搞個小型聚會。一大早,老孫頭就和張保田去山下的沙鎮(zhèn)了,買了水果、笨雞、海鮮、蔬菜和一些點心。
到了傍晚,客人們?nèi)搅耍惺辶弧K麄冊谠鹤赢斨械牟萜荷献聛恚戎t酒、啤酒,聊著天。薛卿經(jīng)過張保田身旁時說了聲:“辛苦你了張師傅。”這個瞬間,一下就把張保田感動了,就像一個將軍在跟他的士兵說話一樣。張保田重重地點了點頭,開心地切起了菜。
聚會進行了近三個小時。張保田炒了十個熱菜,外加六個涼菜,老孫在打下手。看樣子客人吃得都挺開心,邊喝酒邊高談闊論。這讓張保田有了一些小小的得意。快到九點的時候,薛卿走進廚房,給張保田和老孫各端了一杯啤酒,說兩位辛苦了,喝杯酒歇歇。兩個人也很受感動,道謝著接過酒。突然薛卿的身子一晃,張保田拉住了她。
“慢點兒薛總,你少喝一點兒……”
“我沒事張師傅,謝謝。不過呢……我一會兒想領這些大學同學去看看你的小木屋可以嗎?我給他們說了你住在那兒,他們都不信。怎么樣張師傅?”
張保田咧嘴笑了笑。“行啊,沒問題。”
身材矮小的張保田在前頭引路,小木屋離別墅有三百米,不過到緩坡時就沒路燈了。薛卿提議,拿手電筒的人走在前面,后面的人把手機上的照明打開。十來個人嘻嘻哈哈到了緩坡處。張保田掏出鑰匙開了門,點上屋里的蠟燭,小木屋的樣子就呈現(xiàn)在眾人的眼前了。
“哎呦,真不錯呢!”有人贊嘆著,“和我老家修手表的那位大嬸的小車子似的,她就坐里面給人家修手表。不錯,不錯。”
“里面熱不熱?”有人問張保田。
“靠著這棵大樹……就這棵,白天全是樹陰,好多了。”
薛卿看得好像更加動情,她不時瞅瞅里面,不時拍拍外面的鐵皮。“如果這里有電就好了,是不是老徐?”
徐總附和著點點頭,并沒有發(fā)表看法。當眾人重新返回別墅時,薛卿給丈夫說:“咱們超市有賣播放器的,送給張師傅一臺吧。另外多給他幾張卡,小品、相聲啥的,都給他拿點兒。他一個人住那兒,只能聽收音機,多無聊啊。”
“白送給他?”
“不就百十塊錢嗎,白送就白送了。”
徐總沒再吱聲。薛卿就去了院子陪客人。
周一的早上,徐總和薛卿要返回市里。剩下的菜和肉張保田和老孫歸攏了歸攏,足夠兩個人吃好幾頓的。到了晚上,老孫守著這么好的菜,喝多了,話也多了。他跟張保田說了一件事,想給張保田找個老伴。說女人是他的老鄉(xiāng),就在沙鎮(zhèn)的一個工地給人家做飯。
“咋樣保田?她叫方桂花,四十五歲左右,離異的,有一個兒子在老家。”
張保田沒有表態(tài),倒是嘿嘿笑著撓起了頭。
是的,女人對張保田來說,已經(jīng)很陌生了,差不多有十五年了吧,他沒有碰過女人。不過他年輕的時候,也曾結(jié)過婚,只是婚后老婆跟自己的堂兄相好,他一怒之下就離了,同時他也離開了家,開始了漂泊生活,有十來年沒有回去。這會兒老孫提起女人這個話題時,張保田有點兒不知怎么回答,只能低著頭使勁抽煙。
“聽我說保田,人老了終究是需要一個伴的。你看我,雖說老伴不在跟前,可我畢竟是有老伴的人,等我再干幾年,給兒子在縣里買上房子,我回到家,老伴不就在跟前了嘛。可你就不同了,老了咋辦?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就是攢再多的錢有啥意義,是不是保田?還是聽我的,你和她先處一段時間試試,覺得合得來呢,你們干脆就領證一塊兒過。還有,要是老了你不愿意回老家呢,跟她回我們縣住也行,反正人老了在哪兒住都一個樣嘛。”
老孫的話刺激得張保田一夜沒睡好,甚至心里都是癢癢的。
令張保田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老孫真把方桂花領別墅來了。張保田窘迫得臉紅了一大片,方桂花看起來倒挺放得開,進門就跟張保田握了握手。
“保田呀,這就是方桂花。桂花,他就是我跟你說的張保田,比你大四歲,人勤快、老實,能做一手好飯,掙錢比我還多。咋樣,你倆先熟悉熟悉,我去把菜熱上。”
這個叫方桂花的女人幾乎和張保田一樣高,但比張保田壯實;短頭發(fā),一身格子衫,臉頰紅撲撲的,大嘴大眼睛,站張保田跟前,就像一堵墻似的。
“孫大哥跟我說了你的情況,我的情況呢,想必孫大哥也跟你說了。不過我有一個情況想再跟你提提,就是呢……就是我有一個兒子跟著我,在老家上高中,不知你是個啥意見,能接受嗎?”
張保田也不知說啥好,又撓起了頭。
“看看,你別光撓頭呀保田,人家桂花問你話呢。”老孫端菜進來時,聽見了他們的談話。
“哦。我沒啥意見,挺好,挺好的。”
“真的,你說的是實話?”
張保田點了點頭。
這次見面沒三天,方桂花就主動去了小木屋。當時張保田正躺床上看薛卿送給他的播放器,是宋小寶的小品,逗得他嘎嘎的。方桂花彎腰爬了進去。張保田趕緊坐起來。方桂花打完招呼,就坐在張保田面前,她的眼睛不停地看著四周。
“你就住在這里面?”
張保田“哦”了一聲。不過他沒敢看方桂花的眼睛,半垂著頭。
“你咋了?”方桂花又開了口,“不愿意我來嗎?還是沒相中我啥的,你倒是說句話呀真是。”
“沒有沒有,我只是……只是有些緊張了,不知說啥才好。”
方桂花撲哧一聲笑了,“緊張啥,把那個播放器放下……我今天來就不走了,你朝里靠一點兒,對對對,我先躺下再說……”
從那天開始,方桂花就經(jīng)常來小木屋了。
既然女方都這么主動,張保田想著該給人家買件衣服。一周后,張保田去了市里,給方桂花買了一套裙子,花了兩百三十塊錢。方桂花顯得很高興,當即就抱著張保田的頭親了兩下。沒想到買裙子這件事老孫很快知道了,他笑著對張保田說,適當買點兒是應該的,況且人家都把身子給了你,你還想啥,是不是保田?得知足呀。
張保田覺得老孫說的在理。
可沒幾天,張保田沒想到的是,方桂花開口向他借錢了,說兒子要進重點班,得給教導主任送五千塊錢的卡才行,想借他三千塊錢。張保田愣了一下,沒說同意還是不同意。不過到了第二天的上午,他還是去銀行取了三千塊錢,約方桂花在銀行門口碰面。回來后,他把這事跟老孫說了。
老孫低頭思忖了一會兒,說:“講實話保田,她一個人拉扯兒子確實不容易,你幫幫她也可以。不過呢……要是你倆沒成,那這個錢咋辦?到時候你問她要呢還是不問她要,你想過這些嗎?”
“錢倒是小事。”張保田揚起了臉,大大咧咧地說,“主要她說相中我了,我也滿意她,這不就行了?錢可以再掙嘛。”
“也是。不過呢……你還是先別這么想,你們處處看吧。”
張保田笑笑沒再吱聲。
過了兩周,天越來越熱,方桂花每次來小木屋就抱怨這里太悶,想讓張保田出去租房子。張保田思忖了一下,覺得方桂花說得在理。是的,這里確實小,擠兩個人會更熱,就同意了方桂花的提議。次日的下午方桂花來電話了,說她相中了一套房子,就在沙鎮(zhèn),小兩居,不過人家要一次先付半年的房租才可以,得六千塊錢。張保田也沒多想就去取了錢。等他把錢交給方桂花時,老孫突然來電話了,說徐總來了,讓他趕緊回去做飯。
“今天不是周五嗎?”
“是,是周五。可徐總說市里太熱,就提前來了。”
張保田趕緊打了一輛三輪摩的。在經(jīng)過集市時,他下了車,買了些肉、青菜還有水果。趕到別墅時,薛卿剛沖完澡出來。
“不好意思薛總,我出去辦了點兒事。你們餓了吧,我這就做飯。”
薛卿擺了擺手。“張師傅,播放器用得順手嗎?我又給你帶了兩張卡,是岳云鵬的相聲,一會兒拿給你。”
張保田嘿嘿笑著。“真是,謝謝您薛總,讓您費心了。”
“沒事。對了,今晚給我們炒兩個青菜,一個湯,再弄個辣子雞,好幾天沒吃我都想了呢。”
“好。您歇一會兒,我馬上就好。”
兩個小時過去,等忙完徐總一家吃完飯,都八點半了。張保田回到了小木屋,方桂花沒來,小屋的蠟燭也沒亮。下午見面時,她說會來的,可她終究沒來。張保田也沒多想,覺得她可能嫌這里太悶吧。第二天一大早,張保田就去別墅了,他要幫著薛卿伺弄那些花花草草,這是她每次來的重要內(nèi)容。老孫則跟著徐總在樓上打掃衛(wèi)生。
“張師傅,我聽老孫說,你找女朋友了?談得咋樣?”兩個人拽著管子澆草坪時,薛卿笑著問他。
張保田光嘿嘿笑,沒接著回答她。
“說說唄。她長得咋樣?干啥的?”
“在工地給人家做飯的。”
“多大了?”
“四十五了。”
“哦。模樣呢?”
“就那樣吧……還能咋樣呀。”
薛卿聽完嘎嘎笑起來,甚至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看你說的張師傅,好像人家長得很丑似的。我才不信呢。”
“真的,沒法和您比,她連你一半的一半都不如。”
“瞎說,我好看呀。反正我不信你的話,她多高?”
“多高……和我差不多吧。”
“啊!足有一米六五了,比我還高兩厘米呢。你還說人家丑,真是真是,你的眼光也太高了吧張師傅。哈哈哈……”
張保田喜歡和薛卿一塊兒干活,他覺得她開朗、大方,偶爾還會和他開幾句玩笑。不像徐總,總是繃著臉,愛答不理的。周六這一天忙忙叨叨過去了,晚上張保田回到小木屋時,還是不見方桂花的影子,他嘆口氣坐了下來,坐在這狹小的房間,望著窗外的夜空,不禁涌出了淚水——看來她真是不喜歡這個小木屋了,昨天說好要來的,今天還是沒來。那好吧,等租下房子就好了,他無奈地躺了下去。
周日的一天又是忙忙叨叨的。
到傍晚時,張保田給方桂花打了電話,希望她今晚能去小木屋,他想她了。可結(jié)果卻讓張保田很吃驚,她的手機處在了關機狀態(tài)。一直到徐總一家都吃完飯了,她的手機也沒打通。沒辦法,他悄悄問了老孫。
老孫則大大咧咧地說:“不會出啥事的……放心吧保田,桂花那么潑辣,誰能欺負她呀。或許手機壞了或者沒電了呢。”
回到小木屋,張保田沒睡覺。他拿出手電筒沿著緩坡找了找,想看看附近有什么線索。尤其在經(jīng)過木屋的小徑上,他來來回回走了三趟,也沒什么發(fā)現(xiàn)。第二天徐總一家走了之后,張保田求助了老孫,想問他方桂花干活的工地在哪兒,他要去那里看看。老孫說他也不知道她干活的工地在哪兒,但他可以打電話問問。
還沒打完電話,老孫的臉就白了。“金秀,你說的是真的?桂花走了……老天爺,她去哪兒了你知道嗎?好好好,我明白了,謝謝啊。”
“咋了老孫,出啥事了?”
“臭娘們兒跑了,金秀和她一塊兒做飯,說她前天就辭工走了……你沒事吧保田,你快起來,坐椅子上。”
兩行泛黃的淚水從張保田那雙腫脹的眼睛里流出,他癱在了地上,像個失魂的怨婦似的無聲地哭泣。老孫嚇了一跳,使勁拽起他,把他扶到椅子上,隨即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這也怨我呀保田,當初是我把她介紹給你的,要不然也不會出這檔子事。對不起,對不起了保田……”
張保田漸漸恢復了鎮(zhèn)定,擺了擺手。“我不是心疼我那九千塊錢老孫,那是,那是……她這是傷了我的心呀你明白嗎?第二個了,這是第二個了老孫,我活這么大是第二個女人對我這樣了,你說,我能咽下這口氣嗎?要是擱你身上你能嗎?真是的,說起來這也怨我,都這么老了還找什么老伴呀,活該,活該,咎由自取……”
實際張保田還是不死心,隨后下山去了沙鎮(zhèn),當面問了房東,方桂花又來過嗎?得到的答案是沒有,說她看完房子就再也沒來。當天中午張保田拖著疲憊的雙腿回到小木屋,也沒吃飯,躺到了床上。一會兒老孫打來電話,又勸起他,讓他想開些,一定想開,千萬別因為那點兒錢氣壞了身子。到了傍晚,老孫還是不放心,專門拿了飯到了小木屋。
“喝杯酒吧保田,我也陪你喝點兒。真是,臭娘們兒不值得你這樣,難怪她老公不要她,太壞了也……來,干了這杯。我呢,再次給你賠個不是保田,對不起,我也是瞎眼了,竟把她介紹給了你……哎呀,你說句話呀保田,你這樣我很不放心……”
“我沒事老孫,你也別罵她了,咋說她這兩個星期對我還不錯……哎,就這樣了,我還是老老實實一個人過吧,不能再胡思亂想了。”
老孫知道,張保田雖嘴上說沒事,可他的眼睛不瞎,接下來的幾天,他看張保田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到周末時,他沒忍住,給薛卿說了張保田被女朋友騙錢的事。
“啊!”薛卿驚叫了一聲,“你咋沒早告訴我老孫,那個女的可是犯罪呀。”
“當初的牽線人就是我,我也覺得自己對不起保田……”
“你等等老孫……讓我想想……老徐,老徐——”
徐總聽到愛妻召喚,慢騰騰從書房出來了。
“你不是有個朋友在派出所當所長嘛,給他打電話,抓住那個女人。”
徐總被薛卿的話弄得一頭霧水,薛卿就把張保田被騙的情況給丈夫講了講。
“這事呀。”
“這事還小嗎?她這可是詐騙呀。”
徐總撇撇嘴,隨即回了書房,薛卿跟進去。老孫聽見兩個人在屋里說起了悄悄話。一會兒,薛卿出來了,沒和老孫說話,而是直奔了廚房。
“張師傅,你的事我知道了,本想幫你的,可我跟老徐一說,他覺得不妥,說是要報了案,她騙錢是不假,可你倆這是非法同居,論起來你也脫不了干系。要是傳出去的話,你的臉面往哪兒擱?都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是不是?再說錢這東西,破財免災嘛,你再干幾個月就能掙回來的。”
張保田點了點頭,臉卻漲紅了。“是的薛總,我沒想報案。過去就過去吧,老孫說的?謝謝您呀。”
“老孫也是關心你嘛。沒事,不用謝,我先出去了。”
“謝謝。飯一會兒就好。”
等這個夏天、秋天過去,初冬來臨時,薛卿就把這事忘了,可張保田沒有忘,他已經(jīng)被這種傷心完全擊倒了——從進入十二份他就開始感冒,一直到元旦了,他的感冒還是沒見好轉(zhuǎn)。老孫也沒想到張保田會這樣,平時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個人,怎么感起冒來這么厲害?他陪著張保田打了一周的吊瓶;徐總一家不來的時間里,老孫就讓張保田坐墻根兒曬太陽,說是這樣有利于康復。可效果并不好。尤其到了傍晚,他看張保田佝僂著身子往那間小木屋走時,他覺得張保田更矮了,像個小侏儒似的,他就忍不住想落淚。這些,徐總也看在了眼里,他很擔心張保田會把這種流感傳給家人,又過了一周,他就把張保田辭退了。
現(xiàn)在別墅沒了張保田的陪伴,老孫也覺得很孤獨。只要徐總不來,他就隔三差五去小木屋找張保田聊天。
“薛總時常念叨你,說你做的飯好吃,人也老實。所以,你就快點兒好起來吧保田,到時候她還用你。”
“真的,她真這么說的?”
“是呀,薛總?cè)撕芎茫伤龥]有辦法呀。”
每次聊到薛卿,張保田的臉上才能浮出一絲笑意。不過很快,笑意就會隱沒在他那滿是皺紋的臉頰上。
“你打算咋辦?都兩個月沒工作了。”
張保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有一些積蓄,還能撐半年。”
“那好,沒有了跟我說一聲。我回去了,改天再來看你。”
“你慢走老孫。”
現(xiàn)在,天越來越冷了,轉(zhuǎn)眼,年也來到根兒前,徐總一家已經(jīng)兩周沒來別墅了。因為越到年根兒超市就越忙,他得先顧著那頭才行。同時他也給老孫打了電話,說是過年放他幾天假,讓他年初八再來。
老孫臨回家前特意去看了張保田,問他需要錢嗎?或者跟他回家過年也行。張保田趕緊謝了老孫,說他一個人習慣了,不去了,就在小木屋過。
在家期間老孫一直掛念著張保田,年三十時,他給張保田發(fā)了拜年短信,并說年后他會帶些好吃的過去。張保田也回了感謝的短信。
到初三時老孫又給張保田發(fā)了問候的短信,可他一直沒回。到初五時,老孫又發(fā)了短信,張保田還是沒回。老孫有些著急了,不知道張保田這是怎么了,隨后他給他打了手機,可沒人接聽……
令老孫沒想到的是,等年初七他回到彭城時,張保田已經(jīng)病逝在小木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