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新疆的向往,并非只是內地人對邊疆的向往。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嫁給了一個新疆生新疆長的湖南人。他離開新疆已經三十五年了。那年他們舉家南遷,回到了湖南老家。他告訴我,哺育了他十三年的地方叫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農二師三十二團。他不記得具體小地名,只記得離庫爾勒和羅布泊很近,因為當年彭加木失蹤時,他父母還參與了尋找。今時網絡這么發達,我查到了三十二團的準確地名,團部設在尉犁縣烏魯克鎮,居塔克拉瑪干沙漠東北邊緣,塔里木河的最下游。而農二師早已易名第二師。
他家人素愛西紅柿炒雞蛋,須放青椒,紅黃綠搭配得煞是好看。我們結婚時,他母親還為我們準備了剛彈出的新疆長絨棉棉絮,說是當年坐火車返湘時帶回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長著深凹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猛一看還真有幾分維吾爾族人的氣韻。
有一年我倆去居住的城市中心市場買東西??吹绞袌鲩T口的羊肉串,我想吃,他就學著維族的口音跟賣羊肉串的男孩套話:你是南疆的還是北疆的?男孩吃驚地把目光從正烤著的羊肉串上移到他的臉上,以為遇到了老鄉:北疆的。你呢?他莞爾一笑:南疆的。
我恍然大悟,南北疆以天山為界呀,學中國地理知道“三山夾兩盆”,天山確實在中間。他口氣很堅定,是的,有機會帶你回新疆!這句話他說了很多年,終究只是一句空話。于是,在我心里,遙遠的新疆只是地理書里的新疆,是吐魯番的葡萄哈密的瓜,是維吾爾族的歌舞哈薩克的冬不拉,是和田美玉天山雪蓮,是戈壁沙漠綠洲的西域,是有樓蘭姑娘的古絲綢之路,是戍邊墾荒的兵團將士,是八千湘女上天山……
我將受邀去新疆采風,忍不住跟他炫耀,他淡淡一笑,劍眉一挑:去南疆還是北疆?我說,博樂。他說,噢,那就是北疆。北疆好,自然風光無限,有草原和牛羊,還有賽里木湖。南疆以農耕為主,就像我們團,那時多種棉花與香梨。
我知道他內心揮之不去自己的出生地,塔里木河的下游,南疆。而對我來說,整個新疆,都是陌生而神秘的。王洛賓的音樂,電影《冰山上的來客》里面的插曲,都曾催生我遙望新疆的情愫。
組織這場筆會的武老師問我,返程時你還打算去哪兒?我想到了當年為愛出走阿克蘇的華妹,想到了有人說過,去新疆一定得去喀納斯。就問,喀納斯湖遠不遠?阿克蘇遠不遠?
他回答,以烏魯木齊為中心,新疆最近的城市都距離五百公里,動輒一千公里??{斯在北疆阿勒泰,離烏魯木齊八九百公里。阿克蘇在南疆,有一千多公里。
我便明白,這一趟我可能去不成喀納斯湖,去不成阿克蘇,更去不成先生的出生地烏魯克。
時差讓我們深夜還在烏魯木齊街頭晃蕩?;影俪龅拟?,各式各樣的瓜果,令人大開眼界,大家相約一定要帶點兒馕回家鄉,后來都食了言。
來不及看清楚烏魯木齊,也等不及跟我的魯院同學李丹莉見面,次日清晨中巴車就載著我們往西,不,準確地說,是往西北開拔。連霍高速(烏伊公路)跟所有的草原公路一樣筆直開闊,左邊是逶迤西行的天山,與公路之間,時而是荒漠,時而是綠洲,時而是耕地,時而冒出一條奔向遠方的小河。
天山東起哈密的星星峽戈壁,西至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的克孜勒庫姆沙漠,東西綿延兩千五百公里,新疆境內占至四分之三。
去博樂,始終有天山伴在左側,即南側,隔著山前平原,也即準噶爾盆地的南緣。荒漠、綠洲、河流、耕地、向日葵、白楊樹輪番映入我的眼簾,我想起了武老師說的,新疆地域遼闊,新疆人的心也因此大氣爽朗。想想還真是有道理的,視野開闊,胸襟也就寬廣了吧?我出生在丘陵地帶,性格難免帶著南方人的小心眼,但這些年,我不停地行走,看海,看大平原,看大漠……久而久之,心也開闊大氣起來。
準噶爾盆地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塔里木盆地的塔克拉瑪干沙漠,挾持著天山,一南一北。千里萬里跋涉至天山北坡的北冰洋及大西洋的水汽,令迎風坡得水,從山腳往上看,依次呈現草原、高山草甸等,坐擁上好的云杉與針葉林等植被;而天山南坡,哪里的洋也遞不來“訊息”。背風坡之地形與北坡比,只能是荒漠草原、山地草原、剝蝕高山及積雪冰川。
擁有諸多支脈的天山,遠看大同小異,近看各具風情。無論是與哈薩克斯坦搭界的阿拉套山,賽里木湖南畔的科古琴山,還是蜿蜒西行直奔賽里木湖的婆羅科努山,都屬于北天山。
若非在一座大敖包前喝到了接風洗塵的下馬酒,若非女歌手一曲接一曲的蒙古民歌助興,我真懷疑抵達的城市不在塞北,而在江南。時間已是深夜,華燈仍不肯睡去,光影倒映在博爾塔拉河里,吱呀呀的筒車、歡快的博爾塔拉河跟博樂的友人一樣好客。
古絲綢之路上通往中亞和歐洲的這座北疆重鎮,早在唐朝即有了“雙河都督府”。公元十二世紀時,它的身份是西遼國的“勃羅城”,直至一九二○年,始稱博樂。今為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的首府,也是新疆建設兵團農五師(第五師)師部所在地。
哪一座城市的變遷、民族的遷徙、戰爭與和平,不盡在悠悠的史冊?博樂風云變幻的往事,也如新嫁娘的蓋頭,得緩緩揭開。
接風宴上的蒙古歌舞及水酒,蒙古元素的各種菜肴,就連偶遇的蒙古婚禮都準確無誤地標明這座城市的身份。市內的州博物館、鎮遠寺,貝林哈日莫墩鄉的荷園和粉色長絨棉花朵、成片的萬壽菊、向日葵都爭先恐后地為博樂添光添彩。
原本音譯的博樂被定位“博愛之城,樂彩北疆”。近鄰伊犁早有“塞上江南”的名頭,同樣坐擁草原、湖泊、高山草甸、歷史人文,更獨有怪石峪的博樂,瞅著大家庭的哥哥姐姐都嶄露頭角,她也不甘落后地崛起為北疆的新興旅游城市。
我的魯院同學西洲見我和同學海燕到了博樂,幾次三番誠邀去她的伊犁。我也極想去看看她和她新生的寶貝,我甚至設想了在薰衣草的海洋里怎樣與西洲重逢。那日自賽里木湖返經果子溝大橋,要先上一段通往伊犁的高速,武老師提醒,這一路走下去,就到了你同學的伊犁了。我想想,后面還有幾天的行程,還有我沒來得及去探訪的風景,我如何敢撇下大部隊單獨行動?
冥冥中,我總感覺,還將有大把機會去新疆,不管是丹莉、西洲還是華妹,抑或筆會上的舊友新朋,不管是喀納斯湖還是南疆,都能一一相逢。
成吉思汗西征軍的后裔、清代西遷戍邊的察哈爾八旗官兵、自伏爾加河東歸故土的土爾扈特人組成了博爾塔拉州的蒙古族。博州的蒙古人自元代起信仰藏傳佛教。鎮遠寺的轉經筒,也就與我去過的許多寺廟一樣。土爾扈特人東歸時,令乾隆皇帝龍心大悅,詩贊:“終焉懷故土,遂爾棄殊倫”,并妥善安置;舉國上下為東歸壯舉所感動,紛紛解囊資助;察哈爾人也給予兄弟般的相幫。西征、西遷、東歸,這些字眼都有著難以言說的張力,略略了解,就發現了一部驚心動魄的博爾塔拉蒙古人的歷史。而我,也下決心要成為一個熱愛歷史的人。
而漢人,在博州還是占了很大比例。唐顯慶二年(657),為平息西突厥阿史那賀魯戰亂,朝廷遣伊麗道大總管蘇定方率軍征討阿史那賀魯,漢人開始扎根博州。西遼時期,在勃羅城南守鐵木兒關(今賽里木湖南岸松樹頭)的也是漢族。自乾隆二十年起,清政府開始組織大規模移民,守邊墾田。新中國成立后,兵團進駐,內地人自大江南北紛沓而至,使得漢族人口激增。進駐博州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一野一兵團六軍十六師,即后來的農五師,現在的第五師。
乾隆二十五年(1760),博州有了自南疆遷來戍邊墾田的維吾爾族。這個熱情的民族,多以農耕為生,主食依舊保持游牧民族的習俗,這點與哈薩克族相似,就是我剛到烏魯木齊品嘗到的馕、手抓飯等。
原本生息在新疆北部及中亞草原的哈薩克族,于一八八三年由黑宰部落率三千多戶遷入伊犁及博州。這個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的奶茶、氈房、冬不拉以及夸張幽默的傳統舞蹈都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唐宋時期自阿拉伯、波斯來華的使臣、學者和商人以及蒙元后擁入的中亞、西亞穆斯林構成了回回民族。清初時,回民多居烏魯木齊、昌吉、米泉等地,清末時則遍布全疆。博州的回族已逾萬人,使用漢文。居農村的,依舊農耕;居城鎮的,則多經商或從事飲食行業。
博樂是多民族融合的北疆城市。蒙、漢、維、回及哈薩克等三十多個民族和諧雜居,遍地青山綠水草原,到處瓜果蔬菜牛羊。在果子溝大橋前的公路上攝影時遇到幾個維吾爾族游客,一問,博樂人。他家十歲的小姑娘美得像當紅明星古力娜扎,邀其合影,她非常熱情地配合,還主動摟著我,像久別的親人。她家的大姑娘已是豐腴的美人,中年婦女不知是否家中母親,已經開始發福,眉目間看得到當年的風姿。這次我去公安部開文代會,結識一位青春靚麗的維族舞蹈演員,雙目含春,神采飛揚。我打心里喜歡維族女孩的異域風情,問,能跟你合影嗎?她說,好啊。立刻摟住我的腰,親密合影。那一刻,我想起了果子溝偶遇的“小娜扎”。小娜扎,我們還能在博樂的街頭偶遇嗎?
從博樂沿省道南至連霍高速,西行不久,在岔路口下高速,拐入左側的婆羅科努山。剛到博樂被帶去參觀奇石市場,我和南疆的作家佩紅姐跑到山前的戈壁灘撿石頭,得知博州境內的北天山有一種奇石,帶青瓷釉面的光澤,更似濃墨彩繪的畫,故名“天山青”。我們妄想親手撿到天山青!本地老師提醒我沿著干涸的河床撿,我才留意到那個石頭溝竟然是河床。
只有在新疆才能見到這么多斷流的河床!窄而淺的河床里堆滿石頭,不動聲色地躺在山前平原上,唯?;脑∈璧乃笏蟛莺蛠y石終日陪著。若非石頭大多光滑圓潤,真不敢想象那里曾有河流。雪水源源不斷注入時,河床不會過分眷戀流水,當某一天徹底斷流,河床此后的悲傷顯而易見。
在新疆,無數小河匯入大河,卻基本到不了大海,只有額爾齊斯河注入了北冰洋。其余的大河不是注入內陸湖就是流入大漠——這多像人的一輩子,命運推著你跌跌撞撞前行,一些人能奔向大海,一些人終抵大漠,相同的只是,誰都無法重新來過。
彼時,天空的藍躲進昏暗的云里,婆羅科努山看似冷漠地俯視著荒原上的河床。天空與群山是河床從豐盈到消瘦到干涸的見證者,誰都無力與上蒼抗爭,誰都是眼睜睜看著曾歡歌笑語的小河弦斷曲終。誰不希冀流水鮮花水草的環繞,誰不盼著終日有牛羊馬群牧民氈房炊煙的陪伴呀!那一刻我竟有些難過。蒼山無語,天地無聲,我的腦海里浮現出陳巴爾虎草原上九曲十八彎的莫爾格勒河——那是我終生難忘的呼倫貝爾!如果北天山的山前平原河水不斷流,那么,牧民便無需一年轉很多場了。
越野車一會兒在山脊上穿行,一會兒落到了山谷。兩側的高山幾乎寸草不生,荒蕪得讓人心酸。山路揚起的塵土在窗外彌漫。這就是天山?惆悵還在心里,車已開到一處相對開闊的高山草甸。車停,風大。零星的馬蘭參雜在黃綠色的草叢中,一簇簇長得略高的草已非盛年。我曾去過湖南的南山牧場和重慶石柱的大風堡,那里生機勃勃綠意盎然之時,這里儼然早秋。
羊群在斜坡上不慌不忙地覓食,它們都懶得抬頭看,或許早已習慣闖進山的外人。草甸盡管有些荒涼,我們還是興奮地合影。馬蘭花被風吹動,被人驚動,天空的藍漸漸撥開白云露臉。
車繼續穿行在庫賽木齊克,在一大片平整的緩坡地帶停下來。我們腳踏著黃綠毯子裹著的山梁。近處,像大海泛著清波;遠處的群山呈青黛色,遠遠能瞥見山頂的積雪。有時,一道陽光似一束舞臺追光,突然打到近處,光影中的草甸便生出神秘的氣場來。
再行進至碎石遍地的河谷,周圍開始出現石山。山腰以上幾乎看不到綠色,盡是蜂窩狀,只有山腳的一點點綠,是草原漫上去的,像給山裹羞的圓點褲衩。石山不知經過多少歲月的洗禮,才成就似外星人來過的模樣。空寂的山谷,只有流水的聲音,遠遠地襲來。
我不知那條小河的名字,也不知它打哪兒來,往哪兒走。草原河流大抵如此吧——河床淺到一覽無遺,河中間裸露出淺灘,盡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河岸上是河谷草原,也有石頭零星散落。這樣的河是淹不死人的,與其說是河,更像南方的溪,但溪更窄,沒這樣自由隨性。
河對岸有我不認得的樹木,姿態從容。未入秋,我辨不出那是否胡楊。岸上、河里甚至河灘上,七零八落著幾棵只剩軀干的胡楊。人說胡楊三千年不倒,這幾棵胡楊緣何倒在河灘上,是被哪一場山洪沖倒,都無從知曉。胡楊的種子在盛夏洪水漫溢時成熟,種子帶冠毛,在河兩岸的河灘或湖泊的淺灘隨風飄散,并迅速萌芽、成長。加之一些伴生植物,組成帶狀或片狀的森林群落。也有人說,胡楊真像不負責任的母親,任由子女散落天涯。我倒覺得她是偉大的母親,她不要求繞膝承歡,她放子女隨風隨性,終成荒漠河灘上的天然防護林,這需要多么博大寬厚的胸懷啊!
各種元素交錯的風光大概是庫賽木齊克的特色吧,它有本事讓人的心情在很短的時間內起起伏伏,才悲又喜。
計劃中的路線,是穿越毗鄰的科爾古琴山,見到水草豐茂繁花遍野的薩爾巴斯套草原,再抵達賽里木湖南岸。可一場大雨使得我們與薩爾巴斯套失之交臂。只得原路返回出山,再上連霍高速,抵賽里木湖東門。
車沿環湖公路往北,賽里木湖,夢中的賽里木湖終于在眼前了!
若非四面依稀可見的北天山支脈,我真恍惚回到了廈門鼓浪嶼。南面的烏云低低地壓了過來,科古琴山的雪松隱約可見;正東面呢,棉花般的云朵正在天際間踱步,呼蘇木其格山頂有影影綽綽的雪;而西面,聽說叫別珍套山。天山并非緊挨著湖,湖是在草原的懷里靜靜臥著,澄澈透明得如同處子,而初夏的繁花在盛夏只剩傳說,僅剩幾款晚開的花。
湖邊那幾塊大礁石,不知是湖本身的,還是從別處搬來。楊獻平和導游小妹勇敢地沖上礁石拍照,一張照片還沒拍下來,他們都濕身了!見過太多的潮漲潮落,沒誰像賽里木湖東北岸的浪這般出其不意,愛惡作劇。
離疆兩個月后的早秋,我乘坐盛世公主號從上海至日本長崎。一覺醒來,已至公海,無臺風,風不高浪未急,看不到海岸線。站在欄桿邊近觀海水,除了輪船乘風破浪時掀起的白色浪花,海水碧綠、深沉而潔凈。一望無垠的海面令我恐懼起已至的盛年。那一剎那,我格外懷念七月的賽里木湖。草原、牛羊、氈房、野花,以及有森林與積雪的北天山,變幻莫測的湖藍,皆生滿滿的存在感。
本地攝影家建議直奔西南岸,說環湖一周,西北岸有成吉思汗的點將臺,西岸有天鵝棲息地和西海草原,可惜花期已過,不如去克勒涌珠。
“克勒涌珠”是哈薩克語“源源不斷的泉水”。車到西南岸的克勒涌珠,車門一開,颯颯寒風撲面而來。我們幾個顧不得衣衫單薄,直奔欄桿的木質棧道。臨近湖邊,見到了湖岸草原里滲出的泉水,小武用礦泉水瓶子接了一瓶,我則用泉水洗了下手。聽說賽里木湖并無大河注入,流域內亦少冰川和永久積雪,靠的是雨水補給和地下涌泉。海拔高,蒸發和滲漏少,始終保持一顆豐盈的心。
我們仨在風中沿著棧道往前奔,沿著細長的湖灘,信步入湖。湖底細密的卵石清晰可見。我忍不住將腳伸進清淺的湖水,像是回到了純真的童年。直到刺骨的冷提醒我這里是新疆海拔最高的冷水湖。
兩位老師遠距離地拍著我們,仁杰修長的背影映襯著狹長的湖灘,小武年輕的面容在湖灘上燦爛,唯有我的身影略顯寥落。陽光在湖面上雀躍,深邃、清淺且憂愁。湖藍在陽光中不停換著衣裳,遠處,近處,深沉的藍、輕盈的藍、憂郁的藍,交替著呈現。在陽光的輕拂下,在蕭瑟的冷風中,我瞇縫著眼睛,靜享屬于自己的片刻安寧。
湖面上無一葉舟,更無游船,鑲嵌在北天山的“凈?!币只颉八{寶石”果真都不是浪得虛名。
從那一刻起,我不再心心念念著入疆前神往的喀納斯湖。
那天下午,本是要去哈日圖熱格國家森林公園,不知何故,中巴車在哨卡上未予放行。武老師讓大家在歸途的一河谷就地休整,我又慫恿著他去撿石頭。他搖搖頭:你們呀,光記著天山青!
我和顧梅緊隨著武老師,另外幾撥也在河那頭全神貫注地“尋寶”。依舊是淺水,淺到河床里的石頭歷歷在目,可能真有些像我在塵世間的樣子。濟南的王川幾次說我是一個透明的人,我想,會不會真因我淺如草原的小河,誰一眼都可以洞穿我?人到中年內心清澈透明,未必是壞事,我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石頭聚集的河岸無疑告知,河流也有豐腴的時候。岸邊的胡楊三三兩兩,各自抱團,也有死去的胡楊躺在河灘,變成不朽的枯木。
藍天被厚重的灰云遮住,偶露出一點兒藍。往山里望,遠山裹著灰綠的毯,細膩溫柔;近山則是偶露崢嶸的石山。只有山脊上刻著墨綠的針葉林,遠遠望去,像護林的一排排哨兵。
出山后的原野全無盛夏呼倫貝爾大草原的綠意蔥蘢,我不知那算不算草原。中巴車依然停下來,讓大家去原野上吹吹風。草地上只剩稀稀拉拉的沙柳,略顯蒼茫。只是對于內地人來講,置身大片草原,哪怕是荒原,也是快樂的,何況和著一群志同道合的文友。
明朝的蒙古分為瓦剌與韃靼兩部,清代時分裂為漠北、漠南和漠西三部。漠北指今蒙古國,漠南是內蒙,漠西則指新疆。只是明清時的漠西蒙古準噶部叛亂,被乾隆平定后,新的漠西蒙古早已發生巨變。
驍勇善戰的察哈爾曾是成吉思汗的護衛軍。到了一七六二年四月,一千名察哈爾八旗官兵成了頭撥西遷入疆的戍邊者,他們自內蒙古扎噶蘇坦淖爾出發,歷時一年才到賽里木湖畔。等第一批將士到了賽里木湖,新的千名將士在一個月后又從內蒙開拔,歷時一年,抵達賽里木湖畔。察哈爾官兵駐守湖東岸時設立鄂勒著依圖博木軍臺,即三臺,使得賽里木湖又名“三臺海子”。
那年在貴州安順,我接觸過屯堡文化。調北征南,調北填南,戍邊將士,隨遷家屬,謀生商人,從富饒的江南遠赴西南邊陲,譜寫了一出出壯麗的戍邊史。我曾在《茉莉花》的小調里望見六百多年前的大明將士及其親人,也望見了他們的鄉愁。后人回不到故鄉,頑固地保留著故鄉的習俗,家家戶戶保存著族譜,女人們至今著大明漢服,盤著大明的發髻,只為不忘故土,不忘根脈吧。
新疆的戍邊史更為波瀾壯闊。從古至今,數不清的將士遠離故土,在廣袤無垠的大漠邊關保家衛國。更多的內地人卻早把新疆當故鄉,兵團二代、三代已融入新疆的角角落落。
年深外境猶吾境,日久他鄉即故鄉!
西遷察哈爾蒙古今時多定居在小營盤鎮的明格陶勒哈村,村子保存了諸多內蒙古習俗,跟南遷的大明后代一樣,皆因揮之不去的鄉愁。村子除了西遷蒙古后裔,還有不少哈薩克族后裔。不遠處的阿拉套山北坡是哈薩克斯坦,國境線在博州境內達數百公里。這些蒙古人與哈薩克人,多少年來,始終與戍守的邊防兵一道,靠著勤勞智慧,靠著心中的信念,無怨無悔地守衛著西北邊陲。
烏達木牧家里有一座氣派干凈的蒙古包。殘陽如血時,年輕的哈薩克婦女抱著嬰孩出現在蒙古包前,楊獻平看到格外開心,一把摟過孩子,孩子竟不認生,還沖著他猛樂,他當夜寫了一首《在哈日圖熱格抱一位哈薩克嬰兒》,其中幾句格外柔軟深情:“我抱她的手臂柔軟/如云朵,她在我懷里/我咧嘴笑,一如抱著自己的兒子/那是多么好的當年!”
蒙古包左側的平房里傳來嘹亮的歌聲,透過紗窗,幾位壯年正舉杯暢飲,其中一位在高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我們聽得入神,被正巧出來的維族漢子熱情相邀,他說自己是州歌舞團的,在此駐村。包頭的李亞強經不住勸,真進屋喝酒去了。我則哼著歌回到蒙古包。
蒙古包里歌聲悠揚,佩紅姐正帶著大伙兒隨歌起舞。我想起兒子藝考的那支蒙古舞《搖籃曲》,分外想在蒙古包聽一聽。當賀西格的馬頭琴《搖籃曲》回蕩在蒙古包時,陶醉在舞姿里的人們,也暫且忘記來處了吧?
說起跳舞,還得提提來自重慶的劉建春。高高瘦瘦的劉老師斯文靦腆,但每次被拉入舞場,其文人氣質頃刻彰顯。哈薩克姑娘在包廂獻舞的那晚,大家把劉老師推了出去,他扭捏了片刻,便跟姑娘縱情對跳起來,引得幾位文友情不自禁地融入,連王川也搖頭晃腦地舞蹈起來……
晚飯前,一部分同伴去村里散步,公路兩旁是齊整整的蒙古包或民居。有幾個同伴已經走得很遠,我們追不上,干脆折進村道的溝渠邊。原野無涯,隱見青山,不知道他們可否想起各自遙遠的家鄉。再隨意走進一家民居,正逢一位哈薩克老婦出門,大家圍住她合影,她也不惱。
院子里,一輛小汽車,幾株結滿果的杏樹,鐵絲網上晾著的衣裳,配上西空的火燒云,不禁令我想起額爾古納河旁叫臨江的村子。都是邊境線上的村落,都是血色黃昏,都是刻在心頭擦也擦不去的痕跡呀。
阿拉套山下的察哈爾人家,宮殿般的蒙古包,盤腿坐在地毯上吃奶酪和奶茶的我們,舉杯痛飲的同伴,“群魔亂舞”的人們……都定格在明格陶勒哈村靜謐的夜晚。
怪石峪位于博樂東北的阿拉套山腹地卡浦牧尕依溝,沙拉套山的山麓。武老師說,怪石峪緊傍亞歐大陸橋第一關——阿拉山口岸,與之僅隔二十六公里;距準噶爾盆地里的艾比湖三十公里。
我問,會不會安排去趟艾比湖?他笑道,這幾天行程太緊,下次吧。
好吧,那我安心去探訪這個被哈薩克牧人稱為“闊依塔斯”的地方,看看石頭是否真像羊一樣。
站在怪石群跟前的一堆人發出驚呼,我也仿若被一種神秘的氣場拽進了與煙火塵世截然不同的世界。茫然不知身在何處,這里“天狗望月”,那里“小象汲水”,還可以輕易就找到神龜、老鷹或者鱷魚……這哪里只是些像羊的石頭?一時間,我困惑了,什么時候涌進過一群雕塑家,把這里雕成了一座野生動物園?
童顏的子茉端坐在上山的石路上,任我們拍照,那份安靜與純美,令我恍入仙境。沿途一不小心觸碰會令皮膚紅癢的蕁麻、喚不出名的野花紅果、長著苔蘚的怪石間見縫插針的綠色植物,像無數調皮的孩子互相躲著貓貓。它們的存在,又攜我重返人間。
我想起了喀斯特地貌的云南石林。石灰巖初起大海中,地殼用匪夷所思的大動作,豪邁地書寫了一部三億年的地質傳奇。自小知道云南石林,是因著一部楊麗坤主演的《阿詩瑪》電影。怪石峪也有傳說,卻因長期是阿拉套山腹地的隱者,不為人知。直到有一年被牧羊人無意間發現,才一傳十十傳百,牽引越來越多的外地人來此尋夢。
所謂峪,即山谷。是山泉溪流切割出的一道又一道的山谷。
兩億三千萬年前,此處尚是海底?;鹕降谋l使炙熱的巖漿迸發成花崗斑巖。一億九千萬年前的地殼運動,又令斑巖在冷卻的過程中裂出諸多原生立方體節理,日后成了風化侵蝕的突破口。整石逐漸四分五裂,球狀風化繼續深入,終成怪石峪的“飛來石”。
晝夜也好,冬夏也罷,極大的溫差造成了熱脹冷縮。長石和云母也來湊熱鬧,它們玩水解腐蝕,使得斑巖表面逐漸疏松,又經一場場躲不過的暴雨,令巖面凹進去,而松散的巖屑已然由不得自己,一陣強風便可掠走它們……
如此反反復復,千錘百煉成今日的怪石峪。
最難忘山巔上端坐著的一尊佛,那是上蒼翻云覆雨的一雙手成就的一尊佛。他俯瞰眾生,滿目溫情。眾生抬頭望,自能感知佛的慈悲與威嚴。
我頂著正午的烈日爬上蜿蜒而上的石階,原本為了走近那尊佛。
等我走近佛,發現已經看不到他的正臉。只能與一干文友緊貼著佛的身,想聽聽佛的囑咐。
遠處群山起伏,近處流水潺潺,牛羊在原野上吃草,花木各自安生。遺世獨立的怪石散落在卡浦牧尕依溝,這里儼然圣地。
途徑博樂市小營盤鎮的明格陶勒哈村,再經哈日圖熱格,最后經過一大片山前草原,便到了位于阿拉套山南坡的夏爾西里。
在新疆任何一處景點,都得下車接受人證檢查。夏爾希里原為軍事禁區,一九九八年才由中哈兩國爭議領土正式劃歸中國國土,迄今進入都得特批的通行證。過第一道關卡時,我發現新兵蛋子里有一位長得格外英俊,戲謔,你不去當演員可惜了!他靦腆地一笑:那您給推薦推薦。
我不知道那些兵來自哪里,有些可能比我家孩子還小。日夜守護邊境線,他們也逃脫不了日復一日的孤寂吧!身處內地的人,和平年代的人,夜夜笙歌時都很難想到,我們的安寧真是靠無數駐守邊關的軍人用青春和熱血換來的。
方才還是灰黃的荒原,一進山,便宛如進入了世外桃源。層層揭開的秘境面紗,已讓同車的幾位詩人的詩情在心頭亂躥。離開夏爾西里時,濟南的王川迸出了佳句:“越是危機四伏,越是美得想哭。”現在回想起他的神情,格外理解了“危機四伏”的意蘊。那是平原人對山路十八彎的恐懼,是預知到黑夜來臨時野獸可能出沒的驚心動魄。而懵懂的我,彼時渾然不覺。
經過柳蘭遍布的一道山谷,車停下來,就地解決午餐。馕、西瓜、熟食與水,大家有滋有味地分嘗著。餐后,垃圾被小心裝進大塑料袋里,再放回后備箱。
右側是鐵絲網。網那邊就是哈薩克斯坦共和國了。哈薩克斯坦的野花比這邊的更濃密。中方修整了盤山公路,雖然不能隨意出入,也總有人進山。大部分人忍不住都會扒開及人高的紫色柳蘭去鐵絲網邊站站、瞅瞅,久而久之還是避免不了踐踏一些花草。
我們幾個調皮地把手伸向鐵絲網外,笑曰,出國了!
當年在呼倫貝爾,隔著一條額爾古納河,便可偷窺對岸的俄羅斯姑娘下水洗澡,更能遠眺對岸寂靜的村莊;也曾在臨江的界河里偷偷釣魚,對岸的草原連同晚霞映照在界河里,如濃墨重彩的油畫。我當時也想著,過了江,就出國了!
呼倫貝爾與俄羅斯隔著一條河,博樂與哈薩克斯坦沿著山脊隔一道鐵絲網。河水會說話,鐵絲網卻不會。若鐵絲網那邊突現幾個哈薩克斯坦的牧民或邊防兵,我會忍不住隔網頷首致意嗎?
國境線無情地提示各國領土的神圣不可侵犯。而夏爾希里的野生動物,并不清楚國境線意味著什么。天空裝不了鐵絲網,白云在藍天上信步,鳥兒們在天空飛翔,河流隨意跨越國境,天山也西伸到了境外。鐵絲網約束的只能是人類。
愈往山里走,愈覺得一天都走不完。
翻越道道山嶺,這邊山坡披云杉,那邊山坡滿草甸。白天,傳說中的賽加羚羊、北山羊、棕熊和雪豹都無影無蹤,是害怕人類,刻意躲進密林里觀望過往的車?連鳥兒也不知棲在哪些枝頭,是不是越境潛伏著呢……說夏爾西里已經禁牧三百年,剛歸還給中國時,草都有人高,野生動物隨處竄走。山間道路的開通,多少打亂了夏爾西里的平靜。原生植物沒法跑,可以借助風,風一吹,種子就飛揚了,照樣四處為家。動物們都開始東躲西藏,夜里空無一人時才會出沒。
路遇一位騎著馬的護林員和幾位施工者。帶路的黨書記不知如何跟人說好的,只見他換上寶藍色蒙古袍,躍上護林員的棕色馬,在路邊的斜坡上馳騁起來,可能是為了表演給我們這些客人看,也可能是想重溫一下騎馬的樂趣。他矯健的身姿展示了蒙古族的彪悍,我最遺憾地就是沒有機會問一聲,他為什么姓黨。
鐵絲網在山坡上漫開,山那邊依舊神秘。我們臨走時,護林員把一個小男孩送上黨書記的車,說自己還得一路巡山,請將他的兒子捎到邊防站,讓熟人帶下山。
車繼續前行,風景變化無窮。再次盤桓上山,又下到一處如畫的谷地。穿行良久,沉迷良久。起起伏伏的山,周而復始的景,這樣天然去雕飾的美在世俗中幾乎絕跡。我搜索著目光能及的每一株花草每一棵樹木,生怕到下次來,或者夢里見,我們不能相認。寂靜的山谷,孤獨的山花,都是剛剛經過的或者觸摸的,而此刻已經遙不可及。
云越來越厚越來越黑,豆大的雨點兒敲著車窗。車爬坡時,前面車上的小男孩突然下車,楊獻平和其他幾個緊跟下去。原來路邊山坎上好多樹莓!
我搖下車窗,看他們爬到坎邊摘樹莓。獻平摘了幾顆給我,又繼續去摘。雨像跟大家較勁似的,愈發猛了。
我捧著三顆鮮紅的樹莓,半天不舍得丟進嘴里。他們說,嘗嘗,很甜。嗯,真比南方的山莓要甜。誰在喊,都上車吧。天黑路滑,現在都六點多了,還有很遠的路,還得翻山越嶺,雨萬一不停,路會越來越難走。
天愈發昏暗,我竟想著,這山里夜來得比南方還早啊,萬一出不了山,被困在山里怎么辦?
越野車在打濕的泥路上辛苦地爬坡,沒空兒理我。
爬著爬著,又越過一道山嶺。穿過了厚厚的烏云,雨小了。
回望對岸的山巔,有一所小小的哨卡。我知道那里有哨兵,比我孩子可能還小的哨兵。
經過一個公路邊防站,交接了孩子。再往下走,已是另一座山頭。天漸漸放晴,轉眼間從黑夜回到了白日。下山途中,左側窗外浮現出一道彩虹,在綠色的山巒間靜臥。
我從未在山里見過彩虹,興奮地喊,見到彩虹的都是最幸運的人!
真的,那道彩虹早不升起晚不升起,前面幾輛車的人都沒看到,偏偏等著與我們這車人相遇。世上所有的相逢看似都不經意,但真真那么巧——你在那兒等著,我恰好來了。這真是讓人想起來都無比沉醉的事。
白云藍天重現。走過的空寂山谷、來時的盤山公路,都早已隱沒在阿拉套山中。這是一條單行線。
山巔上一個騎馬的漢子原地不動,馬也紋絲不動,定格成一道逆光靜美的剪影,沒誰看得清他的模樣和神情,他在那兒等著誰,還是靜享孤獨的時光,恐怕得下次再遇到他時才能問得到。可是,我和他還能相遇嗎?
近處山谷,有一群白羊緊貼著草坡,整個山間空空蕩蕩,只有隱隱的風聲掠過。
那一剎那,在山間的數小時,如白駒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