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峁城把中國建筑史至少前推300年,石峁玉種類繁多,構成了一個象征系統,從結繩記事,到玉器象征,到文字表達,中華文明的起源、形成,所走之路是何等漫長,何等艱辛,又何等偉大。
石峁遺址在陜西省神木縣高家堡鎮石峁村。也可以換一種角度看其地理位置:它處于黃土高原北緣,黃河及其支流窟野河與禿尾河的三角洲,河套之中。
石峁遺址還正在發掘,不過已經有了輪廓。它是一個面積足具400萬平方米的石城。石墻沿山脊而筑,多高出地面。其總體結構分為三個部分,中央是一個崇臺,當地農民二直稱呼它為皇城臺,接著是一個石墻殘體大約2000米長的內城,接著是一個外郭城。管子曰“內為之城,城外為之郭”石峁城顯然是兩重石墻,而且皆有墩臺,在東外郭城還有馬面似的設施。經數次發掘,出土有石器、陶器、玉器,還有石棺葬、甕棺葬,白灰面和石鋪地的房址。這里還有人頭祭坑多個,有的人頭骨二坑多達24個。
石峁遺址屬于新石器時代,歸略晚的龍山文化。經碳十四測年及別的方法測年,斷其在公元前4300—4000幾年,甚至更遠。
這是一扇難得的遲遲未打開的窗口,前文字社會歷史將展開其特殊而偉大的一頁。

石峁城
石峁城究竟是什么人營造的?為什么他們要居住山頂?這是什么山呢?是否是個都城?也許神話中會蘊藏一些消息,并賴田野調查以求證。
希臘神話、希伯來神話和中國神話都顯示人類曾經深陷一場浩瀚的洪水之中。中國神話所透露的洪水,是在女媧時代。也許此洪水久存不退,一直有所延續。總之,堯世是有洪水的。
當時治水的大禹說:“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昏墊。”多年以后,孟子對堯世的洪水也有所論:“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堯很為民憂慮,并命鯀治水,不成,由舜推薦大禹治水。
問題是,面對如此深廣的洪水,民將居住何地?只能是住在山頂了。對此,清學者崔述早就有論,他說:“洪水之患,山居者多。”治水也是先隨山而導,再循水而導。
石峁山頂海拔1300米,遠遠高出河北唐縣,山西臨汾市,也遠遠高出洛陽和西安,顯然是安全的。在今之神木縣,足有近乎30個新石器時代的遺址,包括縣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四卜樹遺址和新華遺址,幾乎都在山頂。在黃河及其支流窟野河與禿尾河的三角洲,2009年也嘗有石城遺址于山頂發現,一個在薛家會,一個在架家川。它們與石峁城皆處于一個時代。
凡此種種新石器時代的山頂遺址,足證面對洪水,堯世之民多選河套之中海拔順高的山頂而居,其中石峁城是非常重要的一個。
以中土或中原為立場,甚至以堯都平陽為立場,環視北方,今之河北北部、遼寧南部、北京西南部,甚至蒙古東方省一帶,在東漢以后、唐宋以來,往往謂之幽州、幽都,或幽陵。這是小傳統的地理知識對大傳統的地理知識之繼承,也是一種擴充。那么在幽陵是什么?它在哪里?它指河套之中的土山,指包括石峁城所在的土山及其周邊的土山,也指從河套向四方延伸出來的土山,不過幽陵的基地當在河套之中。把幽所含的昏暗和深奧之意借而用之,北方遂為幽,鄭玄說:“大阜曰陵。”顯然,幽陵是中土或中原以北的一些高而不險的土山,其可居也。
黃帝有子二十五,其中一子為昌意,昌意生顓頊,他接黃帝之班,成為部落聯盟領袖,曾經巡狩疆界,“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至于流沙,東至于蟠木。”以當時半牧半耕的生產方式和統轄范圍推測,幽陵就是河套一帶的土山,石峁城所在的土山當然也在顓頊巡狩之列。不能肯定此刻已經有城。然而有民所居住,還是可能的。
有一度堯老,讓舜攝政,舜了解四海情況,向堯提出,“請流共工于幽陵,以變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殛鯀于羽山,以變東夷;四辠而天下咸服。”共工歸黃帝部落聯盟,善治水,性剛烈,他跟顓頊爭帝之位嘗怒觸不周山。其到幽陵來,是要讓北狄移風易俗,也有治水的任務吧!實際上黃帝有孫曰始均,就生于北狄。“有北狄之國,黃帝之孫曰始均,始均生北狄。”堯世之民,也包括北狄,他們為水所困,多居住山頂。
有一個幽陵,就是一座土山,高且廣平,四周有川流,南邊就是今之禿尾河,北狄在焉。共工至此,便根據黃帝部落的經驗,率北狄營室造屋,也許這就是石峁城的由來。石峁城有黃帝部落文化的元素,也有北狄文化的元素,盡為中華文明。
我在石峁遺址考察之后,往附近大約一公里余的高家堡鎮去調查,見其鎮的街心聳立明代所建的中興樓,上有題客曰幽陵瞻。這讓我十分驚訝,問街邊的老者,說:“幽陵就是石峁山。站在中興樓上,可以看到幽陵,黃帝的女兒在那里埋著。”老者之言不可全信,不過幽陵瞻的題額確實把石峁城和幽陵聯系在一起了。
堯世的幽都并非幽州。幽都不是北方的一個區域,相反,它是一個具體的聚落,更是一個特殊的聚落。
河套之中千米左右的土山頗多,謂之幽陵,其中一個幽陵面北朝南,東西略長,可以筑城于山頂,就是石峁城。也許它周邊成十上百公里以遠或數百公里以遠的山頂也可以筑城,且有遺址,然而惟石峁城中央為崇臺,砌有兩重石墻,分為內城和外郭城。實際上還不僅僅如此。
堯為天子,命羲仲駐場谷,以定仲春,命羲叔駐南交,以定仲夏,命和仲駐昧谷,以定仲秋,命和叔駐幽都,以定仲冬。北方為幽,榖梁赤說“民所聚曰都。”幽都當為筑于一個非凡幽陵之上的都邑,就是石峁城。
那么幽都有何功能呢?它是堯世在北方的政令重鎮。這一帶民所雜存,不過以北狄為主。堯通過所派大員在此傳播德行,指導其民按季農耕牧養,使北狄安妥地生活在他的統治之下或影響之下。
它是堯世在北方的觀天中心。當此之時,農耕新興,沒有歷法無以播種收獲,不測日月星宿之運便無以制定歷法。和叔駐幽都,遂能根據冬至的黃昏,昴星的出現,確認仲冬。舜曾經巡狩四方,以矯正季月日。至北方,也許他便據幽都觀其天。這里的崇臺,就是在石峁城中央的今之農民呼為皇城臺的地方,也許它就是置放渾天儀的。
它是稀天祀神之處。在石峁城所發掘的人頭骨,當是某種大祭儀式的遺存,不過大祭顯然不惟此。也許更多大祭儀式之遺存將漸漸發掘出來,從而充分證明禘天于斯,祀神于斯。
它是一個攻玉秘室。堯世玉器興盛,會大量使用玉器。在石峁所發掘的玉器甚多,其顯然不可能都是在別的地方制成之后送到這里的。幽都若無秘室以專門攻玉,不會雕刻出大量玉器,也不能滿足廣泛之用。
也許石峁城是堯帝的陪都,當然這一點沒有任何文字所記。不過堯都在平陽,今之臨汾一帶,其海拔400米左右,在陶寺遺址,今之山西襄汾一帶,海拔500米至600米之間。以邏輯,當時浩瀚的洪水顯然會淹沒它,然而堯帝完全可以在洪水成災之前遷都。深山不能去,因為祖先是從深山走出來的。只能去淺山,土山,以便農耕。不過所選土山的海拔要合適,太低有水患,太險不宜生活。所以石峁城為堯帝的陪都也是可能的。
把石峁遺址及其器物與陶寺遺址及其器物進行比較,陶寺遺址在4500至4200年前,顯然陶寺早,石峁晚。石峁與陶寺相似頗多。彼此之城皆東西長,南北窄,是圓角長方形的。彼此在房子之間都有道路,所異者陶寺半地穴式和窯洞居多,石峁在山頂,房子盡在地面。彼此都有陶器其陶鬲有三足,甚為相像。石峁對陶寺在文化上不僅僅有關聯,也許還有繼承。石峁的玉器尤其多,而且精致。特別重要的是,石峁是作于山頂上的一個石城,其石墻都起于地面。
石峁玉
在石峁城的墻體里有6件玉器發現,包括玉鏟、玉璜,這證實了石峁玉的存在。實際上石峁玉早就流傳于天下了:海外2000余件,神木縣個人收藏1000余件,神木縣博物館藏展有500余件,有考古專家從石峁村農民處征集127件,現在藏于陜西省歷史博物館。然而還不止這些,我從石峁遺址周邊農民獲悉,還有一些石峁玉在農民手上。那么石峁玉有何之用?
在中國大陸發現的新石器遺址中,出土玉甚多。不過石峁遺址之玉顯然最多,其所用也有彼此交叉和轉換的可能。
玉文化表明中國人有根深蒂固的拜玉心理,以玉為貴,以玉為寶,甚至以玉為保佑。拜玉心理幾乎就是一種含蓄的拜玉主義。

在世界范圍,人類對玉的發現是不約而同的,仿佛不約而同地發現了火,不約而同地操起了語言。
人類對玉的發現,在于它對人類的價值。其質地堅硬,可以成為勞動的工具,有使用價值;其五色閃爍,溫潤柔和,可以欣賞,有審美價值;其融于石頭之中,鮮見稀罕,不易得,可以為奇,有收藏價值。經過漫長的舊石器時代,人類艱苦的生存斗爭,漸漸發現了玉的價值。當然,這都是玉的基本價值,多處于自然狀態。
到了新石器時代,擊玉、磨玉、用工具雕刻玉,給處于自然狀態的玉打上人類意志的印記,便產生了玉文化,歷史也就開始了。玉石成為玉器,是一個質的變化。
玉文化的奇幻和豐富是自新石器時代以來一層一層沉積的。在中華文明起源階段,玉尤其顯示了它的偉大。
古人眼中,玉是神器。神話女媧煉五色石補天,實際上反映了一個以玉禘上帝和百神,以盼洪水平息的儀式。先賢說“夫玉亦神物也……”(《越絕書》),指玉器可以禘上帝和百神。先賢還說:“巫以玉事神。”(《說文解字·玉部》)就是指要讓神與人類溝通,讓神喜歡人類,幫助人類,巫會用人類的玉器奉獻給神。以此分析,也許女媧就是巫。舜耕歷山,在河際之巖得玉歷,從而知天命在他。(《搜神記》)周穆王西行會西王母,穿正裝,面西沉璧于河,河神接受了。周景王想立子朝為太子,子朝持成周的寶圭沉于河,河神不敢受,圭自水出,津人從河上得到了。孔子修史而成,向北辰而拜,以告天。天起白霧,赤虹自上而下,化為黃玉,并刻有文字。(《搜神記》)秦始皇二十八年,渡江往湘水沉璧禘江神,江神未受。秦始皇三十六年,公元前211年,有人持此璧在華陰平舒道送使者,說:“為吾遺滈池君。”又說:“今年祖龍死。”江神送滈池之神,滈池之神即周武王。
玉是國器,是權力的象征;玉又是禮樂法度的元素。黃帝遷徙往來,雖然日理萬機,但是會潛心研究玉。“時播百谷草木,淳化鳥獸蟲蛾,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勞勤心力耳目,節用水火材物。”(《史記卷一·五帝本紀第一》)“禹親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墨子·非攻下》)堯世雖然還不是國家,然而在這個社會,國家的形態已經漸漸孕育。舜攝政,收集五瑞,把不同的玉圭頒給不同級別大員,以示級別。大禹治水成功,堯以玉圭賜之,以構筑一種君臣關系。多年以后,孔子頌堯曰:“煥乎!其有文章。”指的是用包括玉在內的國器而形成的禮樂法度統治,一片光明。玉為符號,是象征。大禹曾經征伐有苗,帶兵的信物便是天子所授之玉器。(《墨子·非攻下》)夏啟為國家元首,其乘龍飛天,所帶玉環玉璜,當然是國器。(《山海經·海外西經》)商把九鼎與玉同置,所以周武王代商紂王以后命令南宮和史佚要抬出九鼎和玉以展示。周襄王以晉文公殺篡位的叔帶,送他返都,賜晉文公圭、鬯、弓、矢,并做諸侯之首領。
玉是福器,所占玉器越多,越豪華,越奢侈,越有福,而且生要帶來,死要帶去。夏桀的宮殿有瑤臺、瓊室和玉門,“筑傾宮,飾瑤臺,作瓊室,立玉門。”(《竹書紀年》)足見對玉的癡迷。這在商代也有體現,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玉器755件,便是明證。商紂王身穿天智玉,登上鹿臺,焚于數千件玉器之中,知玉為寶貴,想盡可能地保存其軀。
玉是禮器。周代素有明德的傳統,敬老、慈少、禮下賢者,遂以禮治國。禮器頗多。玉器深為君子所愛。孔子說:“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禮記》)指的便是這個時代。公侯伯子男,不同的爵位佩不同的玉器,不同的玉器有不同的響聲,以提示行動的輕重緩急。所謂“改玉改行”,指的就是玉器規定的一種禮。
玉是配飾。幾千年下來,玉變成了配飾,男女老少都可以掛在身上。“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以此反映玉的垂直而下顯然也不無情理。
玉石之路的困惑
目前的考古發掘證實,石峁遺址200里內外不出玉,那么這里的玉器從哪里來呢?玉石之路久是困惑。
新石器時代各文化城之間應該不存在線性的玉器輸送途徑。5000至6000年前遼河流域紅山文化之玉,主體在5500年以前太湖流域良渚文化之玉,4000年至4300年以前,黃河流域石峁遺址之玉。不同文化域之間發現有彼此的玉器是可能的,不過這往往是偶然的,通婚、貿易、戰爭、會盟,彼此會有玉器的交流,然而這不能形成玉石之路。
也許在悠久的中華文明起源的階段,只有一條玉石之路,這就是“邊玉中輸”。“中”指移動在黃河流域、以黃河中下游為主的中土、中原、權力中心,包括今之河南、陜西和山西,這一帶新石器時代遺址最多。“邊”指這一帶以外更廣闊的地方。
從昆侖山入玉門關,再到中土或中原的玉石之路為西玉東輸,實際上西玉東輸也是邊玉中輸,只不過它玉優、玉多,影響甚廣,遂為邊玉東輸之路的一條著名之路。然而先有邊玉中輸之路,后有西玉東輸之路。到商晚期,和田玉到安陽,邊玉中輸培育了拜玉心理,發生了玉文化,從而導致了西玉東輸。西玉東輸是邊玉東輸的擴廣和發展,其后來居上,幾乎湮沒邊玉中輸之路。不過邊玉中輸反映政治關系、反映天子與諸牧的關系,西玉東輸表現為經濟關系、貿易關系,當然由此也推動了科學技術和宗教信息的交流。

邊玉中輸的玉石之路,從黃帝時代發軔,堯世得以形成。大禹治水之時,劃天下為九州,九州皆有賦貢,凡出玉的都要送過來。有規律的邊玉中輸,就是這樣形成的,玉石之路也是這樣形成的。
筆者認為,黃河水道顯然是一條堅實的玉石之路,它承擔著邊玉中輸的任務。所謂治國,就是以治水而立國,并把九州通過水道與黃河連接起來,從而把賦貢送到國都:平陽、蒲坂、夏王城、夏臺、安陽、豐鎬、洛邑。
大禹所劃天下為九州,皆以水道通于黃河。冀州,孔安國曰:“堯所都也。”賦貢從渤海繞碣石山運入黃河。兗州,賦貢由濟水和漯水,運入黃河。青州,賦貢由汶水到濟水,再運入黃河,貢品多,其中有怪石,其似玉。徐州,賦貢由淮水和泗水,運黃河。揚州,賦貢由長江和東海到淮水、泗水,再運入黃河,貢品多,其中有瑤、琨,皆為美玉。荊州,賦貢由長江、沱水、涔水、漢水,統統向北,經過一段陸路,進洛水,再運入黃河。貢品多,其中有礪、砥,皆是磨石。豫州,賦貢由洛水運入黃河,貢品多,其中有磬、錯,攻玉之臺也。梁州,賦貢由潛水走,經過一段陸路,進沔水,轉渭水,再運入黃河。貢品多,其中有璆,美玉也,還有砮。雍州,賦貢由渭水運入黃河。貢品多,其中有璆、琳,皆美玉也,還有瑯玕。這一條水道可以到今之甘肅和青海。
先賢說:“古之王者,擇天下之中而立國。”黃河中下游就在天下之中,遂有五帝及夏商周于斯立國,從而創造中華文明。這里不僅僅有黃土,有利于農耕,還因為黃河水道連接著九州,可以令行天下,兵鎮御內。黃河水道顯然是天下交通的樞紐,由水道編織的交通網絡盡結黃河。涅洮窟野汾渭流沁汶,皆是國道。邊玉中輸,黃河水道也是天賜的玉石之路。從商晚期開始的西玉東輸,也許在很多時候,也沿水道而來。
在我看來,石峁玉從黃河而來,由黃河轉禿尾河,登石峁山;也會由禿尾河順流而下,登石峁山;也可能由貝加爾湖進窟野河入黃河,轉入禿尾河,登石峁山。
遺址考古的價值就在于與時光的交匯,它教會我們珍惜,教會我們過優雅、細致、文明的生活。在考古專業人員的攻堅下,石峁遺址正緩緩褪去它神秘的面紗。
(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陜西師范大學教授"朱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