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于河湟谷地平安縣某村的董得紅先生是我所熟悉且比較喜歡的一位散文作家,過去三十年中,我曾多次從省內外各種報刊上拜讀過他寫的散文隨筆,我也有幸多次與董先生在同一期雜志和同一個報紙版面發表作品。2016年,由北京王建明先生主編的《中華散文精粹》(第十二卷)順利出版,其中收入我和董得紅兩位青海作者的4篇散文,而首次與他謀面是2016年夏天的事,湟中縣作協舉辦了一次文學講座活動,活動中邀請他和另外幾位省市作家評論家給湟中縣作家詩人及文學愛好者們講課并指導,會后我們兩人曾作過短暫的文學交流。隨后,在首屆青海網絡散文隨筆排行榜頒獎會上,董得紅先生簽名贈送我一部他剛剛出版的散文隨筆集,即《江河源隨筆》(青海人民出版社有限責任公司,2006年12月第1版),據說這已是董先生公開出版的第4本文集。
董先生這本書盡管厚達486頁,總字數達40萬,可我的目光和意識還是被緊緊吸引,業余時間我不得不撂下手頭的寫作系統閱讀,情不自禁津津有味地讀下去,細讀了三周時間,終于系統領略了董得紅先生散文隨筆的思想以及別具一格的藝術魅力。掩卷之余,思緒聯翩,心中久久難以平靜。
董先生是對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情有獨鐘的人,盡管早就通過中考“鯉魚躍了龍門”,由一個一身土氣和草芥的鄉村娃變為了“國家體制里的一名職員”,端上了旱澇保收的鐵飯碗,可三十余年來依然念念不忘自己出生并長大的鄉村,辛苦地懷念并關注著河湟鄉村一點一滴的發展變化以及高原生態變化狀況,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份情,這份愛,足以感動每個有幸接觸他文章的讀者。“曾經給我的幼年和少年時代留下美好記憶的故鄉,成為我業余寫作的源泉和根基,我從事了30多年的森林、荒漠和濕地調查,在森林、荒漠和濕地中繁衍生息的野生獸類、鳥類天天相伴,從遍布地球的麻雀到只在高原上生存的黑頸鶴,從故鄉東山坡上的蟈蟈到唯一在青海湖畔生活的普氏原羚,都成為我一生的牽掛和寫作的素材。每到一個新地方,都會有許多感慨,把這些感慨用筆記下來,記成了書,加起來,這是第四本。”“2015年的正月十五,故鄉人在故鄉的村巷里和昔日的打麥場上扭秧歌,全村男女老少都沉浸在節日的喜慶氛圍里,我和妻子跟著秧歌隊從村莊最東頭的村廟到最西頭的村巷,再到昔日的打麥場,故鄉喧天的鑼鼓和歡快的秧歌,感動得我淚如泉涌。”(見《后記》)作家之癡,由此可見一斑。
這就是有關董得紅先生的家園情結和鄉愁的形象化闡釋,對往事的回憶是一切文學作品的主要內容和不二選擇,古今中外一切有成就的作家概莫例外。羅朗·巴爾特在其《寫作的零度》一文中曾說:“確切地講,寫作是一種自由和一種回憶的折衷,只有在選擇的動作中,而不是在它的時間延續中,這種回憶的自由才是自由的。”甚或只有在心無旁騖一腔摯誠的寧靜寫作中,作家才是真正自由的生靈。他孤注一擲,期冀對他人和社會有所幫助,有所建樹。他的幸福,他的苦惱煩憂,他的人生價值觀的實現,均寄寓于其間。

全書共分五輯,即“記住鄉愁”“高原漫道”“高原探寶”“隨走隨想”“歲月寫真”,收入各類文章60篇,有鄉村札記、鄉村往事回憶、對高原風物及高原動植物寶貝的說明及精雕細描、山水游記、報告文學及人物事件通訊等。鄉村札記、鄉村往事回憶這方面的文章在全書中占有一定分量,所回憶的大多是自己在家鄉村子生活的那十幾年中的所見所聞以及所思所感。有自己在少兒時代的娛樂勞作以及所受的生活艱辛和寒難,比如割草、拾糞、看露天電影、拉著架子車去幾十里外的煤礦運煤等,還寫了“花兒”、青稞酒、家事、饅頭、麥仁、水果糖、村難、中秋節、年豬、蟈蟈等風物或事件。感情真摯,語言樸實,行文流暢。其語言為普通話中夾雜有適量西寧方言詞語,使得散文的地域性色彩有所顯現。通過對這些往事回憶性散文的閱讀,讀者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了解河湟農耕文明發展進步的軌跡,可以約略掌握河湟農業文化的深厚底蘊以及河湟農民子嗣對中原傳統農業文化的一脈相承及適度變異。改革開放四十年來,河湟谷地農村發展變化速度極快,面貌日新月異,人們有目共睹,有時甚或到了目光和意識無法盡快適應現實的地步。在他的系列散文中,家鄉農村發展變好了的一面自不必說,作者對此表達了由衷的喜悅欣慰之情。比如村容村貌得到徹底整治,村巷道路水泥化、規整化、人性化,以往農村臟亂差的形象得到很大改觀,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家家有小車摩托車,還有各種農業機械和工程機械,人人都有手機可隨時隨地通話,交通通訊愈益發達。明顯可以看出,雖然諸多散文篇章中沒有直接表明對當今時代城鎮化、工業化建設得到迅速推進這個事實的厭惡和反感,可通過其字里行間的明說和潛指,通過委婉曲折的敘述描寫議論抒情,表達了諸如鄉土村莊面目全非,父老鄉親的生活迅速嬗變,年輕人好逸惡勞,致使傳統農耕香火無以為繼、行將斷嗣,鄉村生態環境日漸脆弱,中華民族的許多傳統文化和倫理道德漸次滑坡抑或被拋棄,民風不再如往昔一樣淳樸,隔壁鄰居間的互幫互助也如放羊看草坡一樣,得反復審度,隨著商品經濟機制的不斷推進,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日益演變為金錢關系、利益關系。通過以上概括,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合理推斷:作者既是在為傳統農耕文明和鄉村文化唱戀歌,也是在無奈地為其唱挽歌。我們知道,隨著時代的不斷推進,社會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在不斷躍上新臺階。當然,相對于物質文明的飛速發展,精神文明始終是一塊短板,掣肘制約著時代社會的進步與發展。上帝死后,現代人將何去何從?傳統信仰的缺失,使今人茫然無所適從。如今的農村文化已被時代經濟大潮沖擊得面目全非,成了非驢非馬的東西。
在我看來,最適宜董得紅先生創作的,還是那些動植物科普類文章和山水游記。

寫高原生態環境和野生動植物的散文內容駁雜、豐富,知識性趣味性特強,有些篇章帶有足夠的科普散文特點,相信能贏得足夠數量的讀者,并進而獲得共鳴。董先生的散文隨筆在青海散文創作百花園中是香氣馥郁、形態瑰麗妖嬈的獨一朵鮮花,不說其他,就說對青藏高原動植物的了解和熟悉程度,青海別的散文隨筆作家們均難以企及,對高原動植物的調查了解熟悉是董先生的分內工作,也是他所摯愛并為之嘔心瀝血付出一切的事業,似我等對高原動植物一知半解的“淺瓶子”,在讀董先生科普類散文時,免不了新奇、興奮、誠服。小而言之,董先生的一系列科普散文普及了有關高原動植物和生態環境保護方面的科學知識,這是中小學基礎教育中所難以做到的,因為無論從專業性、知識范疇、開掘程度等方面來說都差了許多;大而言之,為保護青藏高原生態環境及建設文明和諧的社會付出了自己的無數心血,功不可沒啊。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在秉持可持續發展原則的當今時代,在可可西里被認定為世界級自然遺產以及三江源國家公園建設工作得到隆重推動的當下,董得紅先生的這類散文具有極大的意義和功用。董先生絕非機械抄書、照本宣經,他充分調動自己的知識儲備和一切素養,精心思考,尋找最佳切入角度,尋找最具時代性且能引起讀者普遍關注的事物,選擇最適合于自己寫作水平和陳述描摹對象的藝術手段,或客觀說明解剖,或深度追思詢問,或對比反思(如今昔對比、中外對比、不同地域不同思維觀念的對比等),或調侃幽默,或吶喊疾呼,或憤世嫉俗痛責過往時代的荒唐悖謬,或責無旁貸地建言獻策……使得讀者沒辦法對其所談之事物漠然置之。讀者會隨著作者的筆觸自然而然情不自禁地感嘆、思索、憤懣以及興奮、寬慰、釋然、期冀憧憬。這樣的文本和創作思路完全切合了當今時代,與黨中央及國家政府加強生態環境保護力度、構建和諧文明新中國的方針政策不謀而合。
客觀敘述,描寫,說明,議論,抒情,各種表達方式轉換自如,一切藝術手段為我所用,為主題服務。請看他激切的議論和抒情。“蕨蔴不僅是營養價值較高的滋補品和藥品,還是良好的生態保護先鋒草種……蕨蔴是個寶,但無序的采挖會給草原帶來極大破壞。……不久的將來,蕨蔴將作為高原農作物新品種出現在耕地里,那布滿田野的小黃花將給高原人帶來金色的希望。”(《高原一寶話蕨蔴》)“去看看胡楊樹盛開的胡楊花吧!沒有華貴的衣裳,沒有濃郁誘人的芬芳,不與百花爭奇,在沙塵肆虐的季節,早早地開出那一串一串帶點泥土清香的紅褐色的花串來,吟唱著春天的圓舞曲,幽幽的暗香,在沙漠里延續著頑強的生命。”(《柴達木胡楊花》)集子中這樣的抒情或議論比比皆是,無處不顯示作者心中愛高原愛家鄉,以家鄉獨有風物為榮的心情。這種心情,還有異于社會普羅大眾,是心懷家園生態重建工程,并時刻準備著為之付出畢生心血甚或生命的高原野生動植物保護工作者的心情,它是那么摯誠,那么純粹,那么崇高和偉大。

當今游記散文實在不好寫,也不容易引起廣大讀者們的興趣,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現在旅游多了,作為散文寫手,一般是有游必記。在走進大自然放松身心、陶冶性情時,山水的人文光輝便照耀在作家們身上,他們的智慧在崇敬自然、贊美自然時得到顯現,文化人格在感受和體驗人文風光中得以形成。現在寫游記的理念是景物的客觀和精神、情感的主觀兩部分結合而成。要善于抓住最富有文化內涵、思想內涵、精神感悟特征的景觀下筆,宏觀地、選擇性地、突出重點地寫景,寫出景觀的主要面目和神采風情就好了,大可不必面面俱到。重點要放在面對自然景物與人文景物時的深度感悟上來,與山水風物與歷史精魂默默對話,尋找自己在遼闊的時間和空間中的生命坐標、靈魂坐標。
董得紅的游記散文正好達到了以上要求。文集中的一些游記篇章委實感染了我,比如《美國考察雜記》《鴨綠江走筆》《走進秦皇島》《走進西雙版納》等。這里只舉《走進西雙版納》一例。全文共分六節,每一節各寫一件事體,如趕路、野象谷看象、參觀傣家風情園、參觀熱帶植物園等。由于作者知識儲備豐厚,再加長期的針對性興趣性研究,在文中他駕輕就熟、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將西雙版納的自然人文景觀及動植物述說得眉清目楚,使讀者一目了然。既有宏觀場面的敘述和描摹鋪排,也有不厭其煩的精雕細刻;有再恰切不過的抒情議論,還有深度的感悟思索,整體看來文章厚重大氣,足可感染每一個帶有好奇心、求知欲的熱情的讀者。下筆時的雍容自如,描寫宏大場景和動植物組合之小圖景時,既素樸又準確、優美的詞語順手拈來,那些句子,不事雕飾卻又令人嘆賞,似山澗泉水,汩汩流出,再自然不過了,足令讀者慨嘆,“看完服飾表演,來到孔雀山莊,許多人已集聚在金湖邊等待孔雀放飛表演,湖面上空云霧繚繞,如輕紗,似薄云,時聚時散。金湖水面寬闊,清澈如鏡,悠閑的黑天鵝、赤麻鴨成雙結對在嬉戲,畫出了一條條、一串串優美的曲線,岸邊婀娜多姿的檳榔、椰樹、棕櫚、垂葉榕、扶桑、紅桑,倒映湖中,宛如一幅美麗的水粉畫。”

董先生的散文,在青海是獨一家,與王文瀘、祁建青、耿占坤、李萬華、古岳等省內散文大家的散文相比,自成體系和路子,而且理性化色彩較濃,思想保持儒家傳統自始至終維護并秉持著的中庸狀態,既沒有過于激進的憤世嫉俗疾首蹙額,也不會溫吞水似的無關痛癢即事了差,他就是他,緊咬著現實世界民生狀態和生態環境變化及保護現狀的一點一滴,構就散文妙篇。他不溫不火不急不躁,用自己的妙筆反應當世生活,記錄普羅大眾的喜悅幸福抑或抑郁痛楚,而且語言不乏善意的幽默和調侃,限于篇幅,恕我不在此一一舉例。我有充分理由相信,董得紅的散文創作實踐一定會在青海文學史中留下既充實又富有藝術色彩的一頁。
董先生在以后的散文創作中得有意培養求精意識,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魏文帝曹丕曾在《典論·論文》中說過:“文章蓋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也。”集中的一些篇章一經寫成就萬事大吉,不作三番五次不厭其煩的修改,致使一些文句不通,也有用詞不當及邏輯欠妥的毛病。比如“更是內心深處靈魂的歸宿”一句,人的靈魂到底寄寓于何處?是心中還是腦中抑或在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顯然“內心深處”四字多余;還有“也不見了跟在牲口后面,背著背篼,手持糞杈拾糞的拾糞娃”一句,我感覺前一個“拾糞”是多此一舉,使句子變得冗長啰嗦。“嫂子在蒸籠里從蒸籠一樣大小的月餅上切下一塊來。”“在蒸籠里”四字贅余。“屈指算來,自己愛好文學,喜歡讀書,看了多年的書,迸出了寫些什么的念頭,這一寫就是30多年,從而立到不惑,在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里與文字喜憂參半著。”(見《后記》)這段話會造成歧義,歧義部分是介詞結構短語“在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里”。一方面“從而立到不惑”似乎是在解釋30多年,那就麻煩,邏輯不通,因為而立是三十歲,不惑是四十歲,兩者間只差十年而不是三十年;另一種理解是,從三十至四十歲的這一段時間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這當然也說得通,可問題又來了,對作者來說,與文字打交道是30多年間的事,不只是10年中的事。
還有就是得避開大眾化散文語言,刻意操練出完全不同于別人的,作家個性化色彩濃厚的語言。這樣,所寫的散文會更具有吸引力魅惑力,從而擴大影響面,增加粉絲讀者數量。
真誠祝愿董得紅先生的散文創作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寫出大量不愧于時代和家鄉人民的文質兼美的散文作品。
【作者簡介】毛宗勝,青海省西寧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