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運用魔鬼細節渲染文字肌理？（下）

午歌：暢銷書作家，曾出版小說集《晚安，我親愛的人》《晚安，我親愛的孤獨》，長篇小說《一生有你》。作品被翻譯成多國文字，暢銷百余萬冊。因其文筆元氣淋漓，三分搞笑、三分毒舌、一分無厘頭，最終歸結于滿滿的感動，被譽為“文學界的周星馳”。

我們夸一篇文章有質感、有細節，是因為細節賦予了文字真實感和生命力，就好似萬千棵大樹，沒有兩棵樹相同，層層疊疊的樹葉也不會有兩片完全一致，各自因為自己的細節而與眾不同。

除了上期提到的：第一，要善于運用細致的觀察，捕捉事物真實而最有典型意義的細節，并精準表達;第二，提升細節描寫能力，要善于利用獨特的視角，剪輯經典細節。除此以外，我們還可以從哪些方面去刻畫好一篇文章的細節呢？

第三，運用比喻、擬人、夸張等修辭手法，凸顯典型細節。

“我母親去世兩年后，我父親與一位離過婚的妖艷迷人的烏克蘭金發女郎墜入愛河。他時年：八十四歲，而她三十六歲。她就像一枚毛絨絨的粉紅色手榴彈一樣在我們的生活中驟然爆炸，攪得渾水四溢，將許多久沉于記憶泥沼下的淤泥翻上水面，狠狠地踹了我們家族幽靈的屁股一腳。”

——瑪琳娜·柳薇卡《烏克蘭拖拉機簡史》

這是《烏克蘭拖拉機簡史》開篇的一段文字，幽默的氣質奠定了整部小說的基調，在展現八十四歲的父親和三十六歲的金發美女墜入愛河的生活狀況時，作者運用了比喻和擬人的手法，來細寫金發女郎給家人帶來的情緒沖擊。“毛絨絨的粉紅色手榴彈”“渾水四溢”“踹了我們家族幽靈的屁股”等等意象的串聯，讓文字顯得幽默靈動，細膩感人。

“薇龍那天穿著一件磁青薄綢旗袍，給他那雙綠眼睛一看，她覺得她的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青色的壺里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了。”

——張愛玲《沉香屑·第一爐香》

“她的短裙子在膝蓋上面就完了，露出一雙輕巧的腿，精致得像櫥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過的木頭。頭發剪得極短。腦后剃出一個小小的尖子。沒有頭發護著脖子，沒有袖子護著手臂，她是個沒遮攔的人，誰都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

才氣縱橫如張愛玲，筆下不乏令人拍案叫絕的比喻。在人物描寫中，用比喻修辭來凸顯某個細節，不但能令這一細節的呈現更加生動，有時還能讓抽象的感覺具體化，在營造文字肌理的同時，增強感染力。

“她不是籠子里的鳥。籠子里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張愛玲《茉莉香片》

張愛玲以“屏風上的鳥”來比喻小說男主的母親貌似富貴，實則僵死的人生，非常生動、形象，同時也巧妙地將人物的生存境遇和性格特質一筆寫透，語言簡潔而富有活力，是非常出彩的細節描寫。

第四，在故事結尾運用關鍵細節，升華文章主題。

吳念真寫過一個故事叫《思念》，一個讀二年級的小男孩對他的女同學xx一直有純真無邪的好感。讀三年級時，女孩和家人忽然移民了。男孩的父親擔心孩子會很難過，但男孩的表現卻是意料之外的平淡，日子尋常的過著。直到有一天，放學后，父親發現男孩：

“他滿臉通紅，眼睛發亮，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好像捏著什么無形的東西，快步地跑向在門口等候的爸爸……這時爸爸才清楚地看到孩子兩指之間捏著的是兩三條長長發絲。

“‘你……要留下來作紀念嗎？爸爸問。

“孩子忽然安靜下來，然后用力地，不斷地搖著頭，但爸爸看到他的眼睛慢慢冒出不知忍了多久的眼淚。他用力地抱著爸爸的腰，把臉貼在爸爸的胸口上，忘情地嚎啕大哭起來，而手指卻依然緊捏著那幾條正迎著夕陽的余光在微風里輕輕飄動的發絲。”

——吳念真《思念》

可以說，“頭發絲”是個殺傷力很大的細節。為了調用好這個細節，作者在前文一直收斂情感，甚至欲揚先抑地讓男孩表現出“意外的平淡”。直到文章結尾處，才亮出這張細節底牌，凸顯男孩對女孩的深深思念。當故事的畫面定格在“迎著夕陽的余光在微風里輕輕飄動的發絲”時，我相信讀者一定能在如此生動的細節描寫中，獲得轟然的情感共鳴。

將關鍵細節巧妙地安放在故事結尾，有時不僅能增強情感體驗，還能升華文章的主題。“最后一句，扭轉乾坤”——這似乎也是拉美文學的一大特點。阿根廷作家胡里奧·科塔薩爾有一個著名短篇叫《病人的健康》。故事中，一家人為了向重病的母親瞞住兒子阿萊杭德羅的死訊，費盡心思。比如，讓侄女羅莎執筆，找遠方的朋友代為寄來書信假報平安等等，這種書信往來一直發展到了小說的最后。

“下葬三天之后，阿萊杭德羅最新的一封信到了，信里像往常一樣問起媽媽和克雷莉亞姨媽的健康狀況。信是羅莎接到的，她打開信，不假思索地讀了起來，突然她抬起頭，因為淚水已經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意識到自己在讀信的同時正在考慮該怎樣告訴阿萊杭德羅母親去世的消息。”

——胡里奧·科塔薩爾《病人的健康》

區別于歐·亨利情節翻轉式的結尾，胡里奧·科塔薩爾更側重運用特別的細節改變一切。這個故事永遠定格在“羅莎下意識地考慮如何延續謊言”這一關鍵細節，讓人感到深深的震撼，同時也進一步深化了小說的主題，激發讀者反思到底誰才是真正的病人？我們正經歷的世界，是如此真實，又如此荒誕。

莫泊桑說：“布局的巧妙絕不在于有激動力或者使人覺得可愛，絕不在于引人入勝的開端或者驚心動魄的收煞，而在于那些表現作品明確意義的可信的小事的巧妙組合。”做好細節描寫，用驚艷的細節渲染出文字的肌理感，才能讓故事質地情深，讓人物躍然紙上。